虽在大学时代,我便已熟悉梁晓声的文名,但因自己一直热衷于西方经典作家的深阅细读,实际上并未舍得把更多时间留给他的作品,以至于连他的成名作《今夜有暴风雪》《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等也是只知其名,从没有过了解的冲动。如今想来,令我初次对梁晓声的小说产生印象的作品应该是他题为《冰坝》的一个中篇,记得当时是在《中篇小说选刊》上读到的。该作叙事老道,主题新颖,营造出的紧迫氛围如同黑夜里的海啸悄然袭来,与我想象中的梁晓声不大一样。原来,他竟然有着先锋性的一面。
原本以为,被视作“知青文学”代表的梁晓声应该是现实主义的,而现实主义在我眼里无非是循规蹈矩的。可《冰坝》所呈现的现实主义却有着超越传统模式的鲜明现代意识,通过它不难发现,当梁晓声试图以某种强烈的危机感来体现自我的现实关切时,他便能不可抑制地爆发出超越生活的想象力。毫无疑问,作为与新中国同龄的作家,拜时代所赐,梁晓声拥有丰富的生活经验。这是他的优势,然而这种优势同时也难免不是某种限制。事实上,一个作家要是过于依赖自身的现实经验,他的现实主义创作就必然会陷入用事实替代真实的困境。毕竟,写作是思考,是创造,从来不是复制和转述。《冰坝》难能可贵地规避了现实主义创作的窠臼,让我从中见识到梁晓声的写作才华,尽管他关注的题材根本就不是青春时代的我所喜欢的。
有鉴于此,我没有追踪阅读梁晓声的小说,倒是他常常出现在期刊上的散文引起了我的注意。显然,这是个有故事的人,也很会讲故事。过往的风轻云淡,此刻的人情世故,他总能用最打动人心的方式向我们娓娓道来。在这些故事里,我看到了苦难,也看到了温暖,看到了悲伤,也看到了幸福。每每听到时下作家们在探讨如何讲好中国故事的问题时,我便会想起梁晓声的散文,它们不就是最好的中国故事吗?
已然在鲁迅先生那里领教过太多负面国民性的我们,透过梁晓声散文中这些朴素平静的文字,则能见证国人极为高贵的一面。他们隐忍,他们良善,他们天真,他们无私。他们可以吃下全世界的苦,却不肯轻易享受得来不易的些微之甜。若是读过《父亲》《普通人》《兄长》《王妈妈印象》等篇什,我们就能懂得,中国人不善言爱,他们不习惯说“我爱你”,他们只会说“我疼你”。从梁晓声散文里的芸芸众生中,我体会最深的即是这样的“疼”。疼本属身体的不适状态,它意在借助甘愿让个人身体承受痛苦的方式,来表达对于对方的牵挂和怜惜。
这里的“疼”是自我牺牲,所在乎的不是同甘而是共苦。向来如此,中国人不追求幸福,他们只知苦中作乐,似乎是被幸福遗忘的群体。我不清楚这样的同胞是不是可爱的,但我十分确定的是,他们是值得被善待的。梁晓声散文里的那些人物极易使我落泪,他们令我意识到,我的泪水正是心疼的产物。我也由此再度理解了我们的古人何以那么爱流泪,这泪水就是真诚之爱的语言啊。故此,艾青会在诗中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基于这样的印象,我更重视的只能是梁晓声的散文,而非他的小说。所以,虽然时常见他有长篇新作问世,我依旧表现得漠不关心。1998年,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我的导师曹文轩教授需要我协助他编选一套共和国五十周年文学作品选,在遴选小说篇目的过程中,我特意浏览了梁晓声的近期作品,仍然觉得还是他的散文最出色,因而迟迟决定不了到底该选他的哪一篇小说。在我的认知里,小说必须同现实保持一定距离,而梁晓声的小说与现实却是几乎没有距离的。
作家关心现实固然是好的,但用小说直接介入现实势必会败坏小说的品位。小说自成现实,甚至对抗现实,让它俯就现实自然是不可取的。在我看来,梁晓声与其这样写小说,还不如继续写他的《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吧?不过,梁晓声终究是作家,不是社会学家,《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仅是他的文学余兴产品而已,它远远满足不了梁晓声对于这个世界的思考及热爱。文学是他的归宿,他从那里来,也一定要回到那里去。
再次将梁晓声和我拉近的,是首播于2000年的一部电视连续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作品始终存放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对我的成长产生过深远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