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书柜
作者 彭程
发表于 2024年9月

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有一张靠着窗户的书桌,一个搁放复印传真一体机的木架,一个能够伸缩调节的单人沙发,旁边是一个方形小茶几,搁放水杯和零碎杂物。此外的地方便都是书柜。六个直抵天花板的书柜,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两面墙,完全相同的样式,普通的刨花板材,一个书柜的中间横隔板被压得弯曲了,另一个书柜门的合页损坏变形,难以关严。

这是我的书房,布置毫无特色,书柜材质也普通廉价,无法与一些朋友们或者高档或者充满设计感的书房相比。但我并不曾感到惭愧惶惑。就好像在一家餐馆里享受了足够丰盛的美味,为什么还要在意杯盏不够精美呢?

每天下班后,回到这间屋子,站在两排书柜前,望着满柜的图书,真正有一种放松之感,仿佛倦鸟归巢,悠然惬意,心满意足。尽管这很可能会被人嘲笑为书生迂腐,我却是真实地享受这一点,其确凿之感丝毫不用怀疑,就像阅读一本新书时,耳边的沙沙声和手指翻动纸页的细腻的触觉。

饮水思源,有时我会想到它们汇聚到这里的过程。

书的积累,是在数十年的漫长时光中渐次完成。它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些书柜里,仿佛每年征兵季从四面八方奔赴同一支部队的士兵。但接兵的人会记得,这些相互之间原本素不相识的新兵,分别来自哪一个省份,是城市还是乡村。有一些书,我也依稀能记得购买时的环境背景,周边街巷的模样,不同季节里光影闪烁的情形。

有一些书的扉页上,很郑重地记着购书的时间和地点,它们对应的是个人藏书史的早期阶段。这本诗人戴望舒翻译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散文集《西班牙小景》,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次旅行的收获。那时我从北京乘坐了几十小时的火车到福州,换乘长途汽车到厦门,然后继续一路南行直到广东汕头,为了去看一看建立不久的汕头经济特区。我在福州西湖边上的一家书店,购得这本薄薄的小书,在此后几天的旅途中随时翻上几页。当时我参加工作不久,新的生活正在眼前缓缓展开,时常会感到内心激情涌动,对作品中弥漫着的时光流逝的忧伤,麻木凝滞的生活的哀愁,一种源自古老文化的衰弱无力感,还有一层隔膜,直到二十年后重读时方才有了深切的感受。当时印象更深的,是在泉州街头看到的惠安女的奇特的打扮,是车窗外低矮的丘陵上连绵无尽的荔枝树,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闪亮。

这本署名“山东大学中文系《杜甫全集》校注组”的《学诗访古万里行》,则让记忆闪回到另一个方向,大西南群山环抱中的成都盆地。在成都春熙路热闹的街头,我买到了这本书。它是师生作者们沿着杜甫的平生行踪实地考察的记录,自然包括诗人在安史之乱后“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流亡岁月,也成为我接下来的杜甫草堂之行的向导之一。草堂时期是诗人难得的一段安宁时光,他写下了不少表达内心愉悦的诗篇,成为其苦难生涯中的一抹罕见的暖色。这本书连同此前的一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普及版《杜甫诗选》,引领我进入了浩瀚深邃的杜甫诗歌世界,其后数年间搜集了多种版本的杜诗研究著作:仇兆鳌的《杜诗详注》,钱谦益笺注的《杜工部集》,冯至先生的《杜甫传》,我的大学老师陈贻焮的皇皇三卷本百万字《杜甫评传》……从一颗伟大诗魂中发出的精神光芒,从此长久地闪耀在我的眼前。

我的履痕自然不限于上述地点,因此也就有更多的书,在跨度很大的时光中,从天南海北次第走进这间书房,栖身于不同的书柜里。这些书籍扉页上的题记,让我想到西安古都巍峨厚重的古城墙,华北县城雨后的清新宁静,太湖边江南小镇上秋日浓郁的桂花香气。一些生命的记忆,留存在这些封面已经泛黄起皱的书中,就像气味被密封进瓶子里。

当然,书柜里大多数的书籍,还是来自栖身数十年的这座城市。它们在来此安家之前,曾经分别暂居于王府井书店、西单图书大厦、海淀书店,还有名头没有那么响亮的众多书店。尤其是那些从古旧书店淘得的旧书,记忆最是鲜明。有数年之久,当时还是单身汉的我,周末休息日的一个常规节目,就是骑着自行车,连续不停地逛多家旧书店:琉璃厂海王村书店,东单南口中国书店,东花市大街中国书店,新街口中国书店,最后一站是海淀镇的数家旧书店……线路事先规划好,依据的是多多益善的原则。一天跑下来疲累不堪,但一回到宿舍,把一天的收获摆放到桌子上,翻阅摩挲,浓郁的愉悦很快就充溢胸间,将倦怠感驱逐殆尽。如今回想起当年的这一幕,恍若隔世。

当然,我也并非不懂得与时俱进,近年来的图书,大多都是网上下单,三五日内就送上门。没有了那些奔波和期待,但附着其上的回忆,也失色了不少,可见任何便捷总是要付出相应代价。寻觅很久的一本书终于在某家书店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被发现,耐心细致地清洁修补另一本书脏污漫漶的封面,这一类的快乐,非同道者难以体会。

书的积累最初是缓慢的,一是因为囊中羞涩,买一本书不免要斟酌踌躇,二是当年的出书数量远不及今天。因此,那些书虽然买得最早,但因为读得用心细致,记忆也最为清晰,仿佛一个人的少年阶段,世界新鲜明亮,如朝日之初升。随着时光推移,购买越来越不成为负担,于是书柜迅速扩容,书籍急遽增多。但这些书反而看得不深不细,甚至还有不少从来没有翻阅过,仿佛幽处冷宫的佳人,再无望受到宠幸。因为书房日益逼仄拥挤,更因为未来属于自己的时光越来越少,近年来我基本上不再购入新书,仿佛一位老人开始注意养生节欲。

书柜里还有一些是赠书。当它们映入眼帘时,往往会叠加浮现出一张张面孔。

譬如张中行先生的著作,《负暄琐话》《顺生论》《流年碎影》《诗词读写丛话》等等,几乎占据了半层书柜,其中好几册的扉页上有他的签名。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一间宿舍里,我曾数次亲炙他的神采和教诲。附近的沙滩红楼,便是先生年轻时就学的地方。一位和蔼平静的老人,阅尽人世沧桑,看遍云翻雨覆,晚年火山喷发一样写下那么多文字,温婉絮叨波澜不惊中,透露出丰厚渊深的国学素养,对民主自由理念的笃信执着,那正是五四前后那一代知识人共同的风骨。

先生如今已经化作云烟,但其著作仍在不停地印刷传播,今后也还会有一代代的读者,印证了“书比人长久”。通过书写抵抗虚无,让生命获得恒久的寄托,这是写作者共同的追求,而写下的书籍,便成为他们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

与书柜材质粗糙及摆放随意一样,我的书柜里的图书排列也甚为凌乱,毫无章法可循。

曾经走进过几个朋友的书房,书按照内容门类分别排列,秩序整饬,让人肃然起敬。如果那时我恰好戴着帽子,说不定会忍不住脱帽行礼。我的书柜里看上去却总是杂乱无章,同一层搁板上的数十本书,彼此之间风马牛不相及。一卷《乐府诗集》挨着一册《植物分类学》,一部以史料考据严谨客观而备受赞誉的历史著作,与一本描绘火星移民的想象力驰骋的科幻小说为伴。一部研究原始社会巫术与宗教的名著,毗邻一册量子力学理论的普及读物,尽管能看出后一本书的作者煞费心血,努力放低身段,以一种面向补习班学员的口吻言说表达,可惜我读来仍然如坠云里雾里。这些书籍挨挨挤挤,看上去未免有几分古怪,让人联想到时装设计中的混搭风格。

当然,如此这般也并非我的本意。在藏书量可数可控的最初几年,它们倒也大致各安其位,只是随着数目不断膨胀,整理起来变得费力,索性随心所欲,不再为它们划定居住区域,翻过一本书放回书柜时,看哪里尚有空隙就随手一插,于是原来想象中的栅栏撤除,边界消失,书籍们胡乱排队,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仿佛一场大灾后,临时聚集在一起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难民,操着各地的乡音方言,彼此间并无关系。

诚实地讲,这种外观上的杂乱无章,倒是从来不曾带给我真正的困惑。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或者说,看上去缺乏头绪无从把握的后面,其实有着一条潜隐的线索。就好像鼹鼠在地表下挖出的纵横交错的通道,乍看很凌乱,其实有着严密精巧的结构。

本文刊登于《美文》2024年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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