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万物皆生于有,而有则生于无。
如果我们执意要追究泰山的出处和身世,单靠请教历史学家、地理学家或考古学家都没有用,因为他们一开口,就是大约28亿年前到25亿年前之间,这一“大约”就“约”去了3亿年,这显然是拿“亿”这个量词不当回事。如此巨大的空隙让听者如何去填补!如此遥远的过往让今人如何去感受!
所以,我们不如去发挥我们该有的听力,顺空间上升,逆时光而行,穿越无垠的苍茫,去仔细谛听25亿年前,因地壳剧烈运动而产生山崩地裂的那一声轰然巨响。甚至,我们还可以忽略掉泰山在大地母腹中那长达20多亿年的精心孕育,而只需将听力延伸到4000万年前,倾听泰山拱破大海的“羊水”后,横空而出的那首生命之歌。那才是大自然真正的命运交响,那才是天地间最为纯净的动人旋律。
那一刻,不是泰山在等待着看日出,而是出日在观看着泰山如何地升腾。
那场景,想想就很奇妙。那画面,想想就很震撼。
天地作合,万物生长,泰山已经成长为了泰山的模样。4000万年前,世界的东方,一座苍莽大山,年轻,巍峨,厚重,浑然!
泰山高吗?高,但不是最高。泰山大吗?大,但不是最大。但却唯有泰山,拔地通天,可以供人君与上天对话;唯有泰山,斤两最足,可以称得出生命轻重;唯有泰山,祥云最稠,可以招徕众仙汇聚;唯有泰山,风调雨顺,可以昭示国泰民安。
更有传说,盘古死后,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右臂为北岳,左臂为南岳,足为西岳。在东方这太阳初始的地方,按“五行”属木,按“五常”为仁,按“四时”为春,按《周易》属震,按“二十八星宿”为苍龙。单是一个繁体的“东”字,也能清楚地说明,为什么会有日出扶桑之说。
如此,泰山进入“五岳”是必然的,在五岳中独居尊位也是必然的。这一点,极顶上那块25亿年前的岩石,上面写得清楚:五岳独尊。每个字都是半米高大,生怕观者看不清楚,防止他们一不小心把头偏到天外去。所以在“五岳独尊”一边,专门标注了四个字:昂首天外。
用脚去丈量泰山,显然太笨拙太费劲。用情去包裹泰山,显然太单薄太轻飘。用心去感悟泰山,显然太博大太沉重。其实最管用的方法,就是自己长成一座山,跟泰山站在一起,天涯共此时,相看两不厌。
二
但有多少人能够自己长成一座山呢?
有多少人登上泰山,就会有多少人从泰山上下来。这其间,好像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公元前557年,66岁的叔梁纥带着不满20岁的颜徵在来到了尼山,6年后,60公里之外的泰山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白云苍狗,眨眼之间,这个子姓、孔氏、名丘、字仲尼的年轻人已成长为一个学问家。他博学好问,创办私学,思考和传播社会之“礼”和人性之“仁”,钟情于等级和秩序,希望弟子们能够“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但乱云飞度的春秋仍然让这个年轻人不时地迷茫,除26岁那年请教过郯子以外,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问询的人。
孔子应该是带着满腹的疑问登上泰山的。当他站上泰山极顶,他才知道,他所心心念念的天下,在泰山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泰山岩岩,鲁邦所瞻。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则小天下。
山顶上,他站过的地方,已经成为瞻鲁台。长风吹过,白云飘过,泰山无言。面对万千风景,孔子想的是,如何解开“救世”情结,如何展开“入世”情怀。问天下有没有王权,能不能施行仁政,礼崩乐坏的糟糕局面能否得到扭转,那让人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如今还好吗?
无论是前往泰山还是从泰山上下来,孔子都要经过大汶河这条世界东方最大的倒流河。倒流的大汶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水中同时晃动着鲁国和齐国的倒影。
子路、子贡、颜回、仲由、公冶长、冉求、言偃、闵损、宰予、司马耕……这是一串很长的名单,孔子带着他的这些弟子们,一次次从河面的小石桥上经过,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一个个心怀天下,直到把桥面上的石块磨得油光锃亮。在形成齐鲁两强过程中的四十多个小国,有不少都曾在这座小石桥上滑倒过。
当年齐国送鲁国的八十名美女,也是从这座小石桥上经过的。美女们把河水当成镜子,满河的水一度驻足,不愿流淌。孔子想挡住这伙人的去路,但却挡不住。之前,他也曾劝过季桓子,却根本劝不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鲁国从此开始上演奢靡沉沦的歌舞剧。这让孔子十分地失望和伤心。
思想者注定是内心孤独和备受煎熬的,登顶泰山并没有给他带来轻松,而是给了他更多的沉重。周游列国的14年,他和他的弟子们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常落魄如丧家之犬。但这并非孔子的刻意为之,甚至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因为不管现实再怎么满目疮痍,但他还是始终坚定地相信自己的信仰,大同社会,大道畅行;大道隐没,天下为家;充盈着仁礼义信的小康生活早晚会到来。
正是因为心中有着稳如泰山般的坚定,他才可以一边知着天命,一边耳顺,一边从心所欲地修订出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