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粮【含章】
作者 朱鸿
发表于 2024年9月

我的故乡长安及其八百里秦川属于雍州,夏人说:“雍州厥土惟黄壤,厥田惟上上。”当然是产粮之地。

在少陵原生活十九年,尽管日日出入蕉村,然而我非正式农民,不懂庄稼。孕我者父母,养我者粮。吃故乡的粮长大,可惜我数得来的仅仅十种。粮不是无情之物,赞之颂之,也远不达意。

黍为一年生草本植物,叶子线形,秆有毛,圆锥花序颇密,穗弯,分枝倾斜,籽实黄,碾而去皮为黄米。黄米是黄米,小米是小米,还不一样。黍分饭黍和酒黍,饭黍不黏,酒黍黏。饭黍唯关中有之。

黍在中国的栽培足具8000年,在陕西的栽培起码也超5000年。姜寨遗址有壳与朽灰的考古发现,证实其为黍的种子,是新石器时代的人所留下的。我相信我的祖先曾经以黍为美食。周人在他们的诗里说:“丰年多黍多稌。”显然弥漫着一种喜悦。

稌为稻,去皮就是糯米。

稷在其进化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有人认为它是黍,有人认为它是粟,粟即谷子。郭璞说:“天下所谓粟米,正稷米也。”

稷一再出现于周人的诗里,反映了它的重要。黍和稷的生育期都短,不耐霜,喜温暖,抗旱,宜在黄河流域耕植。周人善农业,务黍和稷也一定很成功。他们还以农业的收获祭其神,为自己祷告,诗里说:“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黍稷至贵,所以贤者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关中过去处处有稷,呼其为竹叶青,牛尾黄,紫秆禾,棒杵穗,栎花谷,狼尾,驴尾,紫罗带,金裹银,银裹金。稷之黏者酿酒,不黏者炊饭。秫为黏者之稷,其有野鸡红,红猪蹄,白猪蹄,隔沟扽。

社是地神,稷为谷神,遂有社稷。

下少陵原南坡至樊川,下少陵原西坡至韦曲,春夏之交,遍野是稻。稻生水中,水润稻壮,间以蝶飞,蛙鸣,莲叶翠绿,荷花粉红,仿佛北方的一片玄境。

小时候随母亲往舅家去做客,过韦曲、何家营,至西寨,沿路有渠,渠两侧是稻,总给我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长到十岁,便约伙伴或独在韦曲一带捞鱼。给笼系上绳,把笼按入渠里,逆水而行,拉几十米停下,提起笼,遂见有鱼跳跃。赶紧捉住,一一装进罐头瓶子里。再捞,等罐头瓶子里的鱼几乎要挤爆了,才收笼,登少陵原回家。

御宿川也产稻,以王曲为盛。大村周边所产之稻,去皮以后的大米便是桂花球,更是名传西安。20世纪70年代,常常有农民把一口袋桂花球驮在自行车上进城偷偷卖钱,卖粮票,也有农民以桂花球换玉米的。桂花球好,农民不忍吃,是因为粮不够,玉米粗,可以多换一点,以补充粮亏。

产稻之亩,樊川,韦曲,属于潏河流域,王曲属于滈河流域,大村周边是高冠河、天平河和沣河的交汇之处。可惜只有30年的光景,终南山北麓一带便水减稻失,生态遽衰。樊川张着嘴,以待开发。韦曲已经流断木疏,高楼充天。

长安产稻颇早。有一部方志指出:线棱杭米白若霜,出于樊川,青秔、桃花秔、赤甲秔,多出于御宿川,也出于樊川,蓝田诸川也有。所谓秔就是稉,稉与稻本为一物。唐地理志有录:京兆贡稻。周人的诗里也吟道:“滮池北流,浸彼稻田。”

粱为谷子之优,所以有膏粱之香,粱肉之香。

周人颂其农业神后稷有言:“诞隆嘉种,维秬维秠,维糜维芑。”这里的秬和秠都是黑色的黍,糜和芑都是粱。糜为赤粱,芑为白粱。

关中遍地有粱,除赤粱和白粱以外,还有青粱、黄粱。黄粱穗大毛长,炊饭其味甚厚。成语黄粱一梦和一枕黄粱,皆是此黄粱。

我吃小米极多,然而不存什么幻想。

小  麦

亲爱的小麦,是我的主食。我喜欢吃面条、馒头,它们都以小麦为原料。

长安的小麦一般是在农历八月底至九月初播种,几天以后萌芽,无穷无尽的黄壤便一片嫩绿。施以粪土,从而让小麦温暖过冬,顺利分蘖。怕小麦长荒,农民不惜放牛,放马,放羊,放猪,以撅断叶子。

本文刊登于《美文》2024年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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