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一朵云一场雨回到山中【深林里】
作者 王朝明
发表于 2024年9月

这是崂山深处,初夏的林间。

刚下过一场雨,云把雨送回山中,自己往天边去了。霁后新晴,天色干干净净,山色青青翠翠。得了水的崂山,跟北九水的仙胎鱼一样精神。长精神的,不止是山,鱼,还有草木。这片天地,是草木的世界。是的,天地是它们的,世界是它们的,时间也站在它们那一边。当下,山中处处也都是它们的存在:身形,光影,气息,声音。林子里的树,以落叶松居多。这种树似乎不是很愿意与人间烟火贴得太近。在崂山,须是攀到一定的高度,才可以看到它们的。正直,挺拔,气宇轩昂,每一棵落叶松,不管年轮多少,都是这般模样和气质。它们的高大,总是令人仰视,却一点儿也觉不出倨傲或轻慢。

每一次看到落叶松,不管是什么季节,都不会让人失望。深秋里,它们披挂着灿灿的金甲,西风一起,飒飒扬扬的松针漫天飘飞,雨一样,雪一样,梦和诗一样,那情境,那意蕴,想想就让人感慨、长叹,止不住地回想和期待。眼下是刚刚开始的夏天,落叶松的针叶渐渐排满了枝桠,刚生发的针叶,青嫩翠绿,阳光可以轻盈地通透而过。枝叶间簪着袖珍的松球,脆生生的,毛茸茸的,像熊猫的耳朵,又像有着上好水头的翡翠。天气晴好,日光尚未到盛夏的炽烈,和煦,却不燥热,明亮,但不耀眼。在林间,被落叶松遮翳着,林中小径上,树荫斑斑点点。迎着太阳,一棵一棵的落叶松站在静谧的光里,有一些风,徐徐吹来,一树一树的光微微颔首,彼此致意。一切都在这光里坦然相见,影子也被光照得心地澄净。一只苍蝇飞来,落在我的手上。我一挥,它飞走了,转个身,又飞回来落下。我不再理它。

林子里,还有好多别的事物,比一只苍蝇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布谷一声声地叫着,它好像在寻找什么,呼唤什么,但并不怎么急切。布谷找的应该不是虫子,这不像是饥饿的声音。是伴侣吗?按说求偶的季节已经过了。小满之后,节气很快芒种了。人总是喜欢以一己之心,度大千,度万象,比如说这布谷的叫声吧。一种形成普罗共识的会意,说是布谷在催农人“栽瓜种豆,栽瓜种豆”。它们可真是热心呵,一朝起来,自己的早餐还没着落,却操心起了人们将来的生计,满山地飞,一边飞一边不住地提醒大伙儿:不早了不早了,快去地里播种吧,可别误了农时啊。

在山东的农村地区,退回三四十年,每到古历五月,芒种前后,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这也是一年里农人最忙的时候。有个词儿叫“双抢”,抢收,抢种。麦子熟时不等人,早晨还青着呢,一个晌午,火辣辣的大日头一炙,干热的风一燎,麦穗就撒粒了。多快。多急。所以得抢。不光跟烈日和热风抢,还得瞅着雷公的脸色。六月天,孩儿脸。五月麦收季,天的脸也说变就变。有时在地里割着麦子,伏着脊梁,挥着镰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正忙呢,忽然麦田里唰唰唰刮过一阵风。直起身来,捶捶酸麻的腰,手搭凉棚往远处一瞅,眨眼的工夫,黑压压的雷雨云就立起来了,个子比竹笋拔得还快,尥起蹶子就奔过来了。

说远了。这却是在林山的好处。就像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是的,在山林里,走着,或停下来小憩,脚步和思绪都可以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有时候,闷着头走了很长的路,心中却空无一念,是一些老友一样亲切的映像,置换了头脑中那些寻常迭生的浮世之念:譬如一棵一棵的落叶松迎面而来,又擦肩而去,一蓬灌木,开一些白的黄的小花儿,鸟在远远近近的山坳里啼鸣,但大多数时间,看不到它们的影子,也不知它们的名字。但有一种很嘹亮清脆的鸟鸣,听山里的乡亲说,那是白头翁。

在林间,静谧是不必刻意去寻找的,一棵松树稀疏或浓密的树荫下有,一条小溪明亮或幽暗的水光里有,一只马蜂的嗡鸣和一只蜗牛的漫步里有,一朵悠然的云和云隙里漏下的阳光里有,一面山崖清晨的影子和一只山猫正午的呼噜里也是有的。

只需随遇,不必求索,感受这无所不在的林山之静。只需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要有太过明确的目的性。当然,崂山有着足够的胸怀,来容纳那些对林山有着足够真诚之尊重和热爱的人,“我见青山”,一如“青山见我”,古人诚不我欺也。

在一条寂寥的林间小径上,随意行止,在溪边小憩,水光幽幽明明;或在一棵树下坐了,静静地待上半天,都无可无不可。喜欢这样的山中行意。一个人在大山里走,林中遇见最多的,不是游客和驴友,也不是鸟儿和鱼虫,而是草木、树、花,有一些是熟谙的叫得出名字的,但更多是无名或不知名的。这个季节,杜鹃已然开过,野山樱树枝上缀满了小小的红豆豆,榆钱铺展开来,野茉莉和天目琼花正开。野茉莉的香味不腻人,颜色也是朴素的白。天目琼花开得很有特点,先是最外围的一圈,然后依次向内,年轮一样,一圈一圈,按部就班,次第绽放。这样的一株花儿,立身草莽之中,不招摇,不惹眼,颜色不大红大紫,而是青青皎皎的,心气也很沉静,不急不躁,耐心,温婉,那气息,那神韵,与缄默的走山者倒是很投契的。

再过些日子,百合也该陆续开了。林山里,百合常见的是姊妹仨,分别是崂山百合、卷丹、山丹。最端庄大方的、文静的,我觉得还属崂山百合。

几年前,有一回我独自走山,行在蔚竹庵到滑溜口的小径上,下着小雨,草叶子很快将裤脚打湿,却不用打伞,因为一路有落叶松撑着。相看无厌,对于人与人来说,是一种很高的要求,或者说境界,虽以千万,难得一遇。而对于人和山,尤其对如我这样的走山者和崂山来说,则是一件很自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本文刊登于《美文》2024年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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