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对母亲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
如果要让她描述记忆里的2020年,她会说,新冠疫情发生的那一年,女儿带我“上”深圳的那一年。
可能是因为我老家所在的陕西商洛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一直处于边缘,那里的人们心里自认为在“底下”。所以我母亲这一代陕南乡民,去哪儿都用“上”:上西安、上北京、上广州、上上海、上深圳……上深圳,是因为母亲失业了。她连续十年的打工生涯中断了,在县城找不到工作。
在她大半辈子的生命历程中,挣钱是最最要紧的事。她希望多挣钱。她说:“钱又不咬人,你还嫌钱咬手?越多越好。”
我的母亲出生于1968年春天,因为春天的缘故,她的名字也与春天紧密相关—— 春香。外婆连生了六个儿子后,又连生了三个女儿。九个兄弟姐妹,母亲排行第八 ,因为众多无可奈何的原因,她小学三年级只上了几天便辍学了。
那年母亲九岁。此后,整个童年与青春期,她都与我不识字的小脚外婆及其他陆续结婚或待嫁的兄弟姐妹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母亲与外婆形影不离,接受她的教导,就连和我父亲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也是听了外婆的话。
二十一岁那年,她遵父母之命与同村的我的父亲结婚。此后便是漫长的生育、养育过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父亲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外地打工,母亲操持起家里的所有事务:种田,养猪,养鸡,照顾我的弟弟,监督我学习,处理人情关系,还上山搞副业——主要是挖或采摘中药材卖钱。我和弟弟开始上学之后,父亲基本都是家里的“甩手掌柜”,只负责从外面带“钱”回家。但有时候也会出状况,打几个月的工,却没路费回家。
到我们姐弟俩先后考上重点高中,我高三、弟弟高一时,我们整个家庭经济最紧张,父母在为供两个大学生做准备。
当我们姐弟俩开始真正长时间离家生活时,母亲已人到中年。四十二岁那年,她开始以一整年为期外出打工。她和父亲常常正月离家,冬月或腊月归来。他们有时候去同一个地方,有时候分开,哪里能挣到钱就去哪里。假期的时候,我和弟弟经常在各个亲戚家流转,或者干脆待在学校所在地,偶尔也去父母所在的工地,很少回家。
在漫长的劳作和家庭生活的消磨中,母亲已经把小学三年学的汉字忘得差不多了,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几十年来,她几乎不看书,很少写字,认路靠记标志。但母亲也有她自己的生存智慧和逻辑,她用乡土社会那一套熟人关系运转自己的世界。她聪明,敏感,记忆力极好,善于捕捉细节,说故事像唱歌一样。她也争强气傲,不甘人后。也许正是因为母亲没有受过多少正统教育,语言与行为方式都遵从本能,我常在一些时刻觉得,母亲的思想比我自由,行为更不受拘束,活得更真实。最重要的,我很确信,她爱我。
在母亲的记忆里,她是这么回忆那些她拼命做工挣钱,耗费心力经营的打工年月。
“在离家十里路之外的矾矿上当了一整年大锅厨师,给五十多个工人做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