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田代琳到东西,这姓名的变化自然包含了身份的迁徙,一如从周树人到鲁迅的变迁。其实,更应该指出的是,从田代琳到东西,并不只是身份的平面转移:它其实还意味着阶层的纵向跃升。当然,一个出生于桂西北山野的农家子弟,成功地从祖辈的宿命中逸出,摆脱了刀耕火种的亿辛万苦与朝不保夕的穷年累月,成为一个文学大家,一个名满天下的小说圣手,这昭然若揭、毋庸讳言的阶层跃升所彰显的,远不止标配于各类滥俗励志故事中的积金累玉、钟鸣鼎食、灯红酒绿和裘马轻肥,远不止这样的肤浅和庸腐——虽然这常常是谈论“身份政治”的基本起点。更重要的是,从田代琳到东西,是由长期而巨大的城乡落差所引爆的“现代性”震惊,是多维视野的纷纷开启,是多元经验的层层累加,是越来越敏锐的时代体悟和越来越深刻的人性洞见,是生命意义上的丰富,是灵魂意义上的卓拔,是纷至沓来的、几可将他没顶的种种历史和社会价值的赋予,是对决定尊严的所有条件与尺度的全面认知和不断刷新。这与鲁迅的“从小康坠入困顿”、张爱玲的从贵胄降为布衣,是全然反向的路径。我以为,这样的跃迁深深震撼过甚至仍然震撼着成为东西的田代琳,从而使他对此拥有异乎常人的精神感怀与心理铭刻。在长篇小说《后悔录》中,陆小燕每次去探监,都会在接见室里与服刑的曾广贤面对面坐着,“两双手就不约而同地抓在一起”。东西顺势写道:“两双手一靠近,就像工人拥抱资本家,平民拥抱贵族,黑种人拥抱白种人。”这句比喻性的描述,不只是表面化地用于摹写两双手各自不同的劳损程度的,也不只是简单地标示曾广贤与陆小燕两人墙里墙外的、某个局部的法律身份的分野。这句比喻性的描述所呈示的,更是阶层跨越的浅白意象,而它所更具的语言学意义是:工人/资本家、平民/贵族、黑人/白人,这包括了阶级、文化和种族等诸种历史对立在内的“身份政治”,作为一种话语结构已然深嵌于东西的语言,即便在最普通最一般化的日常语境中也能脱口而出,顺势而下,俨然是一种语言惯性。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句看似普通的比喻性描述其实并不普通:我们从中或多或少看清了东西的经验底版,看清了他的思想背景上某个醒目的印戳,从而发现了他的情感渊薮,他的叙事动机,以及他的文学之所以如此的深层修辞。毫无疑问,在阶层的鸿沟前临崖而立,“于天上看见深渊”般令人窒息的忧愤与哀戚;在阶层跃迁过程中的旧时记忆与当下经验,这记忆和经验浩然相对、轰然相撞时迸发的再生般的刺激或震撼,成就了东西的文学,至少,它们汇成了东西文学中最核心和最具力度的部分。
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可以将长篇小说《篡改的命》(2015)视为东西的锥心之作,因为,从里到外、从头到尾,这部小说结结实实地是关于“身份政治”、关于阶层跃迁的一次充分而极端的文学表达,是东西的经验世界里最内在的心理病根所积聚的典型症候的总爆发。这部小说的核心人物——汪氏一门所殚精竭虑、孜孜以求的“改命”,便是如何实现阶层跃迁——如何从胼手胝足、命似草芥的乡下人、庄稼人,成为旱涝保收、养尊处优的城里人、官家人。作为乡下人、庄稼人,汪槐清楚地认识到,“从出生那天起,我们就输了,输在起跑线上”。因此,“改命”或说实现阶层跃迁便成了他一生的执念,信仰一般百折不挠,进而深刻地影响并遗传给了儿子汪长尺。所以,当汪长尺得知妻子小文怀孕,便立刻决定动身进城打工,因为——他说:“别说是生孩子,就是一个屁,我也要憋到城里去放。”为了能在城里扎根,为了能赚得向往中的体面,他们先行输出了体面,坠入种种不体面:汪槐夫妇成了街头卑躬屈膝的乞丐和脏污不堪的拾荒者;汪长尺在毫无保障的工伤中成为耻辱的阉人;小文则在生下大志后,势所必然地迅速成为失足女;最后,为了能让大志成为城里人,汪长尺亲手将儿子奉上,送与仇人林家柏做养子。汪长尺面对此际的伦理难题,只不过是略事沉吟,便轻松跨越了最后的尊严,直至毫不犹豫地交付出自己的性命——真是:人不畏死,奈何以尊严拘之?但是,在汪氏一门看来,“改命”的大功告成,大可冲淡甚至抵消代价的惨痛:汪长尺在内心、在遗书里就不无欣喜、不无自豪地喊道——“爸,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在城里种下了一棵大树”“汪家的命运已彻底改变,我的任务完成了”!有意味的是,在小说临近尾声时的一段超现实主义的叙述中,汪槐为汪长尺的亡灵“做法”,他不停地问:“长尺要投胎,往哪里?”亲戚、朋友、乡党以至全村人都一起帮着喊“往城里”。由此可见,“往城里”对于汪家来说已是一种生死相继的永恒追求,是誓不回头的唯一目标。而更有意味的是,当汪长尺的亡灵在咒语中飞升,飞到省城的一家医院转世投胎,最终成了仇人林家柏的亲生儿子。由此可见,在汪家那里,为了成为城里人是可以不择手段、不论是非的,是莫管荣辱、无问东西的一条道走到黑。
如果我没估算错的话,我想,汪长尺与田代琳/东西应该是同代人,或者,更直接一点:是同龄人。我猜,汪长尺在高考分数发榜前的人生,几可与彼时的田代琳相互覆盖。因此,东西肯定像了解自己的掌纹那样了解汪长尺,就像他了解田代琳一样。他了解并深深懂得汪长尺的“改命”执念,懂得这执念背后巨大的身份政治,懂得这身份政治的悠长历史与冷酷现实,懂得这一切中的命运真相与人间万象,懂得所有辗转于其中的人们的悲苦和欢欣、希望和绝望。自20世纪80年代始,“往城里”的故事在我们的文学里不绝如缕,但构思如《篡改的命》这样极端而深刻者,仅就我目力所及,是绝无仅有的。我相信,高考落榜后的汪长尺,是东西的一个虚拟镜像,是他自己在成功地实现阶层跃迁后拟设的失败者形象,是幸未发生于他的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但这既令他心有余悸,又让他心有戚戚。汪长尺因此成了东西心口的一枚刺,是他每每感喟人生时总会不期然浮现的深重黑影。他不得不诉诸笔端,象征性地将其拔除和驱散。然而,如一切文学教科书所示,这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在文学中被投射为一个成功的形象。
二
写于1995年的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是东西的成名作。我把它视为《篡改的命》的前篇。这两部作品各自杀青的时间相距近20年,而这20年的契阔,或许正可引以为据,说明身份政治、阶层意识是如何在东西的文学思维中占据焦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