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论中的人与文化
作者 陈晓明
发表于 2024年9月

我与陈宗俊有缘。多年前,我有一件小事麻烦宗俊,虽不复杂却颇费时间。那时与宗俊并不相识,经他的导师介绍,宗俊帮了我这个忙。费心费力的事情,宗俊做得非常认真尽力,让我相当感动。当时我便觉得宗俊是一个可交的青年。后来宗俊有机缘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做高访学者,我们的关系就更深了一层。所以,宗俊写完《潘军论》,在出版之际,想请我为他写点东西,我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既有一份感情,也是一种责任。宗俊托我为他写篇东西,可能是源于两个原因:一个当然也是出于对我们二人情谊的看重;另一个缘由是我和潘军的关系。早年我对潘军略有研究,有一段时间和他还过从甚密,对他有一定的了解,也能体会到他作为一个作家对中国文坛的意义。所以我将宗俊的委托视作分内之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做作家论研究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除非处理的对象是创作潜力方兴未艾或是初露头角的作家,否则难以先声夺人,因为大量的前期研究成果对创新构成了挑战。像潘军这样有40余年创作历史的作家,作为作家论的研究对象尤难处理。他在文坛究竟处于怎么样的位置?他的写作构成一种什么样的状况?这些问题有待直面。作为作家,潘军有创作声望,也有相当广泛的读者,但是始终不温不火。写潘军的作家论,无疑需要勇气,需要眼光,需要功力,因为这对研究者的掌控力提出要求,研究者要能“托”得住一个作家,尤其是像潘军这样奇特的作家,他是某种另类。当然读了《潘军论》之后,想必我们将会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这位作家。

话说在前面,不妨从潘军的名字入手。潘军的父亲姓雷,母亲姓潘,而他后来之所以取名为潘军,其中的缘由我还没有细细考究。潘军可能是他的笔名,假定他起名为雷军,那么便更恰如其分了。何以潘军不起名为雷军?这是不可思议的。潘军是一个能够“雷”倒人的作家——或者说在本雅明的意义上的“震惊”,当你把他所有的作品读完之后,便不得不相信他是雷军,而不是潘军。但潘军却以这个更加温和的名字行世,这不只是他个性还有内敛的一面,另外还是有渊源可溯的。潘字有三点水,这三点水恰恰与他故乡的风土有渊源。他的故乡是位于皖西南的一个小镇,他家的房子坐落在一条有活水的河边,他小时候的乳名叫小河。据潘军所说,至今老街坊邻居还叫他河伢子。由名字中的“水”联系到故乡的水,再联想到潘军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水”意象,这一脉相承的文化记忆恰恰解释了名字的某种源起。潘军本来应该叫雷军,与小米的当家人雷军同名。历史何其富有戏剧性,潘军早于雷军多年弃文下海创业,铩羽而归,在文坛时隐时现。而雷军在商界叱咤风云,早已成为当代英雄。潘军还是潘军,他本来可能会是小说界中的雷军,他是以潘军的面目出现的雷军。这意味着潘军在文学界的分量,宗俊的书对此进行了更加透彻的揭示。

潘军的创作体量非常之大,他的创作经验相当丰富,他写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还写话剧,写电影剧本。他自编自导,执导电影与话剧,甚至演话剧。潘军对自己的演艺才能非常自信,他的才能乃是家传。他出自艺人世家,父母都是黄梅戏艺人,外公也是黄梅戏的艺人。大家切莫小看艺人,艺人乃艺高胆大之人,舞台上的胆量非常人可比。艺人胆大包天,他敢当众去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设想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或手持大刀杀人越货,或置身歌舞楼台,打情骂俏,假戏真做。我非常欣赏杰姆逊对本雅明的致敬,当被问及他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路数时,杰姆逊说他师法本雅明,而本雅明在某种意义上则从波希米亚人身上获得灵感。波希米亚人偷来别人的孩子,让他去走钢丝。每当读到这句话,我都深感这背后的极度残忍。偷来别人的孩子,这本身是尤为残酷的,却还要让孩子们去走钢丝,这个事件和这种命运何其残酷!

现在我们将艺人称作表演艺术家,我认为这种称呼太过温和了,这个职业的内容本身包含着某种残酷性。传统的艺人归属于三教九流,对他们职业的认定虽有争议,但在古代乃至近代,他们均属艰辛困苦的职业。古有贼盗不盗戏子之说,民间以为做贼不成再以卖艺为业。贼人在乱世或许能成枭雄,但戏子却难有这番作为,回顾生平,自然有一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意味。这背后的壮志难酬之感,与王勃所说“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正相呼应。在这个意义上,潘军的心境亦与他的先辈暗通款曲,接近于心比天高了,但他却并非命比纸薄,他命很硬。虽然60岁以后潘军行事风格大变,但他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却是不变的。60岁前他以文为生,60岁后他以墨为宝。潘军的绘画极为精彩。我想说,潘军正是一个徽派文人,他身上承载着老式徽派文人的遗风。我觉得这一点构成了宗俊研究潘军的全部缘由。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说明研究潘军的意义。但宗俊对潘军创作意义的开掘,更是越出了潘军在文品乃至人格意义上的历史承续,而展开了多重面向。他的研究目的是相当充分且深刻的,我对此深表赞赏。

写作作家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一个在某种意义上尚未被文坛充分认识的作家作品,做出全面充分的阐述,给予其应有的文学史定位,且这种定位是准确的、令人信服的。这构成作家论的核心,也是作家论的意义所在。相较于一部高头大章的文学史,我认为作家论的意义并不为低。宗俊的学术训练非常好,一方面他的文论展示出精细、认真与执着的特点;另一方面他的写作展现出他在南京师范大学所受的学术训练,有着大气高调的格调与眼界。所以我读毕这本《潘军论》之后,深感欣喜,这本书几乎可称为作家论的样板。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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