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迪:当冲突造成的苦难被全世界看到
作者 曹然
发表于 2024年9月
8月24日,俄罗斯士兵在乌克兰开展军事行动。图/视觉中国

刚坐到沙发上,伯兰特·巴迪就开了个玩笑:“我希望这次采访能尽快发表,否则谁也不知道国际局势又会有什么大变化。”

从乌克兰危机到加沙危机,再到2024年剧情跌宕起伏的美国总统选举,难以预测的国际形势,让不少国际关系专家感到头疼。但对74岁的巴迪来说,这不过是他亲历“五月风暴”、冷战、海湾战争等危机之后,又一次见证全球化的曲折进程。

作为当代国际关系学界最知名的法国学者之一、“法国学派”后现代理论的代表人物,巴迪因其对新时期国际秩序的阐释而知名。他曾拥有一系列社会头衔,诸如国际政治学协会(IPSA)副主席、国际扶轮社和平与冲突解决研究中心主任之类。早在2008年,他就写道:“我们面临的主要危险并不是朝鲜核问题或伊朗核问题,而可能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流行病。”

但他最引以为傲的,是过去30年担任巴黎政治大学教授,并主讲该校最受学生欢迎的课程Espace Mondiale(世界空间)。数不清的法国政要和外交官都是他的学生,包括现任法国驻华大使白玉堂(Bertrand Lortholary)。

9月12日上午,巴迪在本次中国之行期间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谈起俄乌冲突、加沙危机、西方极右翼浪潮和逆全球化问题,他不时提高音量、挥舞手臂,延续了前一晚演说时充满法式激情的风格。然而,谈到国际社会的未来,这位全球化的坚定支持者显露出担忧。

巴迪依然相信全球化进程,相信公众舆论对外交决策的正向力量,相信弱者能战胜强权,也相信年轻人的觉醒。但与此同时,他担心全球化将人类导向“全球大战”,公众舆论被人为制造的真相所影响,而国际关系中的弱者实现正义则可能要耗费几代人的光阴。至于年轻人,“当他们长大了,他们是否有能力抵抗来自旧秩序的压力”?

伯兰特·巴迪。图/受访者提供

全球化没有倒退,是一轮一轮进行的

《中国新闻周刊》:在国际关系领域,你是“全球化”相关概念的重要贡献者之一。但现在,全球贸易出现脱钩断链,对《联合国宪章》基本原则和人道法规则无视的事例也频频发生。有观点认为,持续数十年的全球化进程,遭遇走向倒退的转折点。你怎么看?

巴迪:关于全球化,人们有很多错误的认知,比如将全球化定义为狭隘的“经济全球化”。全球化被各种经济行为体所利用,但它并不是因经济活动而产生的。准确地说,全球化源于技术更新和迭代,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并改变了传统的国际秩序。

在这个意义上,全球化有三个重要特征。第一是包容(inclusion)。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所有人都站在同一个竞技场上的情况。所有人都能看到全球不同社会间的多元文化和不平等,看到彼此间的巨大差距。

一方面,这种不平等将社会问题置于新的国际议程的首位。在全球化时代,社会问题比战略和军事问题重要得多。另一方面,文化多元化的显露,让国际秩序不再像以前一样,由欧美拥有相同历史、相同文化、相同宗教的人掌控。不同的文化、历史融合在同一个国际秩序中,而西方社会旧有的对国际关系的等级观念和优越感,在其他社会中引发了强烈的怨恨和羞辱感。

全球化的第二个特征是相互依存(interdependence)。在以前的国际关系中,小国必须依赖于和大国的合作乃至结盟才能生存发展,这意味着弱者依赖于强者。而在一个真正相互依存的国际秩序中,强者越来越依赖于弱者,而非能控制、消灭弱者。这就是为什么美国、法国这样的国家,在1945年后的所有战争中都是失败的一方。

全球化的第三个特征是流动性(mobility)。以前的国际秩序是地域性的,但现在的国际秩序是由事物的流动构成的,这包括商品的流动、新闻舆论的流动、思想的流动、人的流动。流动是人类历史的新状态。

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流动性是新时期国际关系的关键概念。这意味着一个没有联盟、没有敌我区分的世界格局。西方传统的世界观是由敌人和盟友构成的,因此才会致力于构建北约这样的军事同盟。但在一个流动性的全球化世界里,这种类型划分不再有效。对于大多数国家来说,另一个国家有时、有些方面是对手,有时、有些方面则是伙伴。

回到你的问题,从这三个特征看,全球化没有倒退回去。全球化是一轮一轮进行的。过去百年,我们先是经历了新自由主义的第一次全球化,也就是经济交流的全球化。不过,全球空间不能仅靠经济交流来调节。这种全球化扩大了最富有和最贫穷之间的差距,成为它崩塌的原因。

之后是进行新的力量平衡的第二次全球化,主要国家之间试图就创造和组织新的“世界空间”达成共识。但目前为止,所有这些努力都失败了。我认为现在不可能找到新的力量平衡,因为随着流动性等因素的出现,传统的超级大国已经显得越来越无力。

所以,现在我们可能正在进入第三次全球化。不幸的是,这是一次在当权者抵制下进行的全球化。如你所见,到目前为止,国际秩序的“惯性”依然活跃,传统的秩序和经验依然存在于学者和政客的大脑里,他们认为全球化会导致传统力量对国际秩序的影响力下降。

本文刊登于《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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