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喝到丑态百出
作者 莫言
发表于 2024年9月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很慷慨地用十斤红薯干换回两斤散装的白酒,准备招待一位即将前来为我爷爷治病的贵客。

父亲说那贵客是性情中人,虽医术高明,但并不专门行医。据说他能用双手同时写字——一手写梅花篆字,一手写蝌蚪文——极善饮,且通剑术。酒后每每高歌,歌声苍凉,声震屋瓦。歌后喜舞剑,最妙的是月下舞,只见一片银光闪烁,全不见人在哪里。

这位侠客式的人物,好像是我爷爷的姥姥家族里的人,不唯我们这一辈的人没有见过,连父亲他们那一辈也没见过。爷爷生了膀胱结石——当时以为尿了蚂蚁窝——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用过了,依然不见好转。痛起来时他用脑袋撞得墙壁嘭嘭响,让我们感到惊心动魄。

爷爷的哥哥——我们的大爷爷——乡间的医生,看了他弟弟这病状,高声说:“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去请‘大咬人’了。轻易请不动他,但我们是老亲,也许能请来。”

大爷爷说这位“大咬人”喜好兵器,动员爷爷把分家分到他名下的那柄极其锋利的单刀拿出来,作为进见礼。爷爷无奈,只好答应,让父亲从梁头上把那柄单刀取下来。父亲解开十几层油纸,露出一个看上去很粗糙的皮鞘。大爷爷抽出单刀,果然是寒光闪闪,冷气逼人。

据说这是一个太平军将领遗下来的,是用人血喂足了的,永不生锈,是否能在匣中呼啸,我们不知道。大爷爷把单刀藏好,骑上骡子,背上干粮,搬那“大咬人”去了。

“大咬人”自然就是那文能双手书法、武能月下舞剑的奇侠。父亲把酒放在窗台上,等着“大咬人”的到来。我们弟兄们,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他。

盼了好久,也没盼到奇人,连大爷爷也一去无了踪影。爷爷的病日渐沉重,无奈,只好用小车推到人民医院,开了一刀,取出了一块核桃大的结石,活了一条命。

等爷爷身体恢复到能下河捕鱼时,大爷爷才归来。骡子没有了,据说是被强人抢去了。身上的衣服千丝万缕,像是在铁丝网里钻了几百个来回。那柄单刀竟奇迹般地没丢。但刀刃上崩了很多缺口,据说是与强人们格斗时留下的痕迹。

奇侠“大咬人”自然也没有请到。我们的这位大爷爷,自身也是个富有浪漫精神的游侠,传说他曾只身潜入日本人的军营,偷出一匹像大山一样巍峨的洋马。他本想用这匹洋马改良家乡的马种,但偷出来才发现是匹骟过的马。他还很会扶乩,扶出过“东风息,波澜起”这样费解的话语。他也是极善饮的,曾与好友在坟墓间做豪饮,一夜喝了十二斤酒,大醉了三日方醒。

“大咬人”没来,爷爷的病也好了,那瓶白酒在窗台上,显得很是寂寞。酒是用一个白色的瓶子盛着的,瓶口堵着橡胶塞子,严密得进不去空气。

本文刊登于《人生与伴侣》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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