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浪费人生中任何一次失败
作者 蒋方舟
发表于 2024年9月

唯一不可取代的是生活

最近我也在关注chatGPT,看了一些它写的一些小说梗概和细节,我觉得特德·姜形容它的词很好,blurry,一种模糊感。像被压缩之后的图景,看上去很像,但就是缺乏精确感。

我自己的感觉,像在某个需要判断才能抉择的地方,chatGPT选择不判断,逃避那个选择,所以就止步于“像”,是正确的,却不是精确的。

那种精确就是生活体验才能提供的。

在信息时代,我们可以轻易获得一切东西:多样的价值观、他人的生活、短视频、非虚构,我们拥有各种各样理论的武器,但是最缺乏生活本身的纹理。

我在重新看《安娜·卡列宁娜》的时候,觉得列文割麦子的段落写得简直太好了,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手掌都开始发疼。这就是因为托尔斯泰相当喜欢务农(虽然他并不擅长,他一离开农田,农民就露出相当鄙夷的表情)。

很多小说你在读完多年之后,早就忘记了情节与人物、金句和主题,但始终有一种氛围感萦绕不散,一种质感(比如我记忆里的福克纳是热烘烘的,川端康成的《睡美人》有股口水味,爱丽丝·门罗的小说是冬天清晨刚烤出来的曲奇)。那是作者的生命体验所提供的独一无二却又萦绕不散的感受。

很多人会认为自己的生活不值得书写,没有大起大落,也未曾经历时代巨变。但这是不对的,该听奥康纳的话:一个人童年里就包含了他写作所需要的一切。

那么该如何去写生活呢?

坦诚是唯一的原则

坦诚不是态度,而是能力。

我们从小就学会在书写和叙述中美化自己,反向发明自己。在所有经历中努力发掘出正面的意义:我摔了一跤,我吃了亏,我挨了打,但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成为更好的人,今天真是有意义的一天。

我们在叙述中不自觉变成了习惯性的撒谎者。

好的作家从来不是如此。库切的自传式小说《男孩》里,有一个细节我始终难忘,讲他小时候,他母亲拥有了一辆自行车,他母亲开始学着骑,姿势很难看,总是招致他父亲笑话。库切也开始和父亲一起笑话母亲。

“母亲骑自行车的形象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记忆。她踩着踏板驶上杨树大街,从自身逃离开去,逃向她自己的欲望。他不愿她走。他不愿她有自己的欲望。他要她一直待在屋里,当他回家时,她在家等着他。他并不总是和父亲结帮反对母亲,其实他还喜欢和她结成一伙抗拒父亲。可是这一次,他站在了男人一边。”

后来,他的母亲永久地封存了自行车,放弃了逃向自我的欲望。

这个细节在我脑海里萦绕不散。后来有很多关于男性如何看待女性主义、女权主义的理论,但库切所叙述的这个细节盖过一切相关讨论的重要。因为他如此坦诚,所以如此人性。

小说里那些坦诚的时刻是刺向读者的那根针。

张爱玲的《半生缘》里,曼桢的姐姐曼璐做过妓女,曼桢后来与恋人世钧吵架,因为世钧的父亲认出了曼璐,世钧让他们暂时不和曼璐姐姐联系,曼桢心疼姐姐。

本文刊登于《人生与伴侣》202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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