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张爱玲
作者 戴文采
发表于 2024年10月

她真瘦,顶重不及九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蓝的宽百摺裙,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因为太瘦,就像只收口的软手袋,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摺线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照在雪洞般的墙上,她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白衬衫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得她肤色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卷发花,发花没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丝不苟地开出一朵一朵像黑颜色的绣球花,后来才知道是假发。

她侧身脸朝内,弯着腰整理几只该扔的纸袋子,门外已经放了七八只,有许多翻开又叠过的旧报纸和牛奶空盒。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非常前倾着上半身,也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她的腿修长怯伶,也许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没有年龄,远看还像烫了发的瘦高女学生。她微偏了偏身朝我望过来,我怕惊动她忙走开,走到中庭佯装晒太阳,撩起裙子两脚踩在游泳池中。她一直没有出来。等我回房时才一带上门,立刻听到她匆匆开门下锁的声音。我悄悄绕另外一条小径,躲在墙后看她。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低着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赶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不真实。岁月完全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她只活在自己的水月宝塔,其实像妙玉多过黛玉。

我在她回房之后,半个身子吊挂在蓝漆黑盖大垃圾桶上,用一长枝菩提枝子把张爱玲的纸袋子勾了出来,在许多满怀狐疑的墨西哥木工之前。我与张爱玲在那天下午的巷里,皆成了难得的图画。

人才恐怕其实应该分天才与地才。常常我们惺惺相惜把许多有“天才症候群”的同类,嘉许或互相标榜为天才,其实都仅仅能列入地才。地才的痛快及寂寞皆带有成分太多的自许自怜自伤。天才因为清洁到不染红尘,定型人情一概俱无,但又有本事化身做地才,喜怒哀乐一眼洞穿,结果是弄得人世看天才总面目全非。地才极易教人喜,教人安,天才恐怕地才见了必要不安,因为照见自己的欠缺,不能逼视,唯无才见天才一样活泼无碍,因大有和大无互不犯煞。

胡兰成说她宁可与无才朝夕相对,也不愿地才为她不安,“对人世有不胜其多的抱歉”。但悲天悯人实在仍是定型人情,于天才多所不惯,所以宁可不见。小时候看七仙女动了怜才之念下凡遇董永,天才的绝顶聪明借了地才的肉身,张爱玲就是这样自己与自己互相扞格叛逆着,这个世界注定了是地才的地盘——“在人世里诸天游戏”到底缚手缚脚。我的这段文宇显然受《今生今世》的影响,因为我对张爱玲的萦怀,原本就是对胡兰成。

联合报给了我张爱玲的地址,按采访惯例先写了一封十分八股但真实的信给她,说我从十九岁起就常读到她的文章,希望能采访她。张爱玲当然不见。但她住的公寓就在街边,每天人进人出,换个方式做一场侧写的报道并不困难。公寓管理说她隔壁的房间,十天以后就能腾空,为了以后可以证明侧写本身的光明正大,我在所有的资料上都登记了真名。知道联副派我去侧写的人,一开始就很多,算是该知道的都知道。

我在媒体的工作也很忙,三扣四扣只剩了下午一段时间可以过去看看她。我也有作家运动神经差的毛病,学了五年仍不会开车,我的报社和我的住处仅三分钟,为了张爱玲,每天风尘仆仆,常常到了那儿倦意连连,兀自睡着了。唐突醒来,忙临墙贴身,听到她房里特别大的电视机声,才又开心地精神振奋。她是如此重门深锁天机难露,我是如此耕忙织忙,以至于整整住了一个月,只来得及见着一两次,没有能像张爱玲谈《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这样容易就见着了”——事实上最好的东西,是不需要多的,恐要因而使张迷怨恨如此不落力。并且也无法再多住,因为实在分身乏术。女儿三两天也绑在提篮里陪我去,乖巧的她是个不爱哭的安静孩子,轻轻唱歌哄她发声,守着张爱玲的时间其实过得很快。

这儿公寓门禁都严,洗衣、倒垃圾、上下楼梯、去停车坪、取信、游泳……都得掂着钥匙进进出出,有几次因忘了带钥匙,到了张爱玲窗下,只好又荡回头。整条街都不是很平静的住宅区,住着太多黑人、墨西哥人、东南亚难民、印度人……是个“第三世界”。我们的公寓已经算是这条街的贵族,像非洲的教堂,糙米中的一袋白米。设备还算洁净,房租一个月三百八,押租五百块,签约得签半年,另扣清洁费五十,住不满半年押租不退。预订房间后,缴“银行户头信用检查费”廿五块,都只收现金或 MONEY ORDER。在那之前很多年,张爱玲住了很久的流浪中心,带着一张简单的折叠床和小板凳,就因为一次要拿出这么多现金对她很吃力。从她搭配公车时间表开列购物清单的清楚仔细来看,她完全还能写文章,只是成天待在一个房间里闭门过日子,没有东西可写,张爱玲是世上最需要网路和电视的人。网路可以改变她整个的写作人生,其实有线电视就可以。

张爱玲的房间与我的皆在通道底,有一模一样的格局及家具。公寓是个特大号办公桌,浅陶土色水泥墙弯花剑尖黑铁栏杆。每一个房间有一扇落地窗,窗口是抽屉般围堵着的小阳台,视线只有前方——不要想偷窥邻房。底楼全是停车坪——一张办公桌下悬空着桌腿,在悬空的正中央升起半圆形阶梯,洗石子质感如大地的米花糖。阶梯顶左右倒吊两只八角风灯,一整堵密铁条的大门用了本名E.CHANG。进门之后两列信箱,正当中天井部分是个游泳池,阳光落入翠晶水波里,仿佛含着大玻璃珠子。环廊一棵奇妙的童话似的藤萝自一楼梯底绕着扶手栏杆回旋整幢公寓,干净得几乎误为剥了树皮的粗藤,长满柠檬大绿叶子,开着薄瓣百合形黄珠蕊白花。

单身公寓就是套房。房门用了很重的黑褐色,看起来很沉闷。我们都有乳白粗呢细格子沙发床,贴木纹皮面的一整套旧家具,矮桌,茶几,柜子,墙上凹进去半壁双层的衣橱,茶几上有只乳白陶瓷灯,天花板上挂着黄铜色木片的灯扇——扇叶下带动着月亮般大圆泡。

本文刊登于《视野》2024年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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