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群以新国:梁启超关于构建“新中国”的理论思考
作者 韦芳蕾
发表于 2024年11月

内容提要 梁启超是晚清较早对救亡图存进行理论思考和阐释的政治思想家。他在甲午以后提出的“合群兴国”论,以聚合精英、立会合群与由君及民、君民融合为特征,对革新中国的方式和手段展开深刻论证,其中逻辑可归结为:新学问—新智识—新士人—新国群。赴日后,接触到欧美日本政学界的“国家”观念,梁启超不仅调整了建国思路,还创造了过渡时期崭新的国家形象——“少年中国”。“少年中国”说摒弃了精英立会、由君合群的内容,寄望于具有国民气质的“少年”扭转中国内外交困的局势,与其“合群兴国”论有着内在的思想延续性。至1902年,“新民”和“新中国”意象的诞生,标志着梁启超对于实现理想国家的理路基本成型,即以新学术构筑新道德,以新道德培育新国民,以新国民聚合成新中国,这构成了同一时期中国知识界塑造新国民和建设新国家的基本话语,影响无远弗届。

关键词 梁启超 群 少年中国 新中国 新民

〔中图分类号〕K203;K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10-0076-10

19世纪末20世纪初,列强在中国的扩张和掠夺进入新的阶段,晚清士人深感情势危急,提出和阐发“新中国”观念以挽救危亡。甲午战后,“新中国”一词被救亡群体广泛使用于其表达政治理想的文本当中。除康有为、梁启超外,维新派人士谭嗣同、唐才常提出在地方兴新学以创造“新中国”;麦孟华认为只有建立“新中国”,才能救亡图存;欧榘甲则主张通过各省自立来实现“新中国”。革命派人士如章太炎、邹容、柳亚子等倡导推翻满清政府,以激进破坏的方式制造“新中国”。此外,医士陆士谔所撰小说《新中国》以及《新中国报》《申报》《新世界小说月报》等新式报刊中频繁出现“新中国”一词,皆表明20世纪初,作为国人对未来国家构想的“新中国”之说颇为流行。参见王玉玲:《近代以来国人的〈新中国〉构想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2021年,第48~80页。康有为开始使用“新中国”一词,用来描述有别于对外号称“中国”的清王朝的国家愿景。康有为的“新中国”展望和其“大同”愿景一样,只是驰于空想、骛于虚声。甲午战争以后,落败于日本的中国人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列强“瓜分”的野心使得亡国灭种的“幽灵”始终悬浮在中国上空。对此,中国政学界迅速对救亡图存作出理论上的阐述和实践上的尝试。梁启超接过康有为举起的“新中国”旗帜,通过融合传统儒家的“群”思想与西方的“国家”观念,使“新中国”的设想趋于具体化和清晰化。以往与梁启超“新中国”意象相关的讨论,主要从词汇、文本、内涵、西学背景等方面进行分析和解读,侧重描叙“新中国”的蓝图,特别是“新中国”采用的国体和政体,忽略了对此一话语形成过程的梳理和内在逻辑的呈现。参见王玉玲:《近代以来国人的〈新中国〉构想研究》,经济科学出版社,2021年;魏朝勇:《〈新中国未来记〉的历史观念及其政治伦理》,《浙江学刊》2006年第4期;梅家玲:《发现少年,想象中国——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的现代性、启蒙论述与国族想象》,《汉学研究》2001年第1期;郑永福:《〈新中国未来记〉与二十世纪初梁启超的思想》,《中州学刊》1987年第1期。“新”—“中国”这一架构是梁启超思考变革、应对危机的重要构想,有两层意涵:一是与王朝国家含义的旧中国相对的国家形态,遵循进化原则,二是革新国家使旧中国向新中国转变,二者皆含有对未来历史时间的期待。本文以梁启超为中心,考察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为建设新国家做出的理论探索,着重探讨梁启超“新中国”理念的发生、发展过程,及其前后复兴中国思想之间的关联,进而揭示中国知识界相关思考的内在延续性。

一、合群以兴国:“新中国”构想之发轫

甲午一战的溃败,彻底暴露了清廷的陈朽无能,此前国人积贫积弱的忧虑顿然演变成国破家亡的危机意识,救亡图存取代了求富求强骤升为时代的标语和呼号。由是,上至开明督抚下至地方精英都以变法为职志,维新风气为之一开。贾小叶:《从“瓜分”论到“帝国主义”论——梁启超关于列强侵略的理论思考(1895—1905)》,《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3期。比如,严复在晚清经邦济世的思潮中,发出“群学”救国的先声。1895年3月4—9日,他在《直报》发表的《原强》一文,引用荀子人畜有别的观点“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把“群学”解释为:“凡民之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锡彭塞氏取以名其学焉”,认为“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严复:《原强》,《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6~7页。关于研究“群学”的必要性,其在所译《群学肄言》中也表达了类似的主张:“吾党之治群学,盖欲积前事之师,而以为经世之术也。”[英]斯宾塞:《群学肄言》,严复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99页。梁启超受此鼓舞,自信“中国无可亡之理,而有必强之道”,梁启超:《论中国之将强》,《时务报》第31册,1897年6月30日,第2页。积极寻求救危之方。

自1896年8月《时务报》创刊伊始,梁启超就在该报陆续发表若干变法言论,总称《变法通议》,并在《变法通议自序》中,援引《诗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之说,表达他“用新法”“治旧国”的主张。梁启超:《变法通议自序》,《时务报》第1册,1896年8月9日,第7~8页。这种用“旧瓶”装“新酒”的具体思路在他稍后刊登的《变法通议·论学校》一文中得到比较清晰的呈现。在是文里,梁启超直言“今欲振中国,在广人才;欲广人才,在兴学会”,提出了兴学会—广人才—振中国的救国方案,其中的各环节都融会了“群”思想。他继承了康有为把“能群”视为“仁”的基础的观点——“仁为‘相人偶’之义,故贵于能群”,康有为:《长兴学记》(1891年),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第1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45页。在开篇处指出“善群”即擅于联合是治理国政的基本原则:“道莫善于群……群故通,通故智,智故强”,并依据欧人的经验,把“善群”的“人道之群”细分为三:国群、商群、士群,分别对应议院、公司、学会,认为学会是议院和公司之母,亦即说,士群是国群和商群的基础。⑨梁启超:《论学校十三(变法通议三之十三):学会》,《时务报》第10册,1896年11月5日,第1、2页。这样,由士人聚合而成的学会就成为构建“国群”的起点。由于授习知识的差异,学会又分为农学会、矿学会、商学会、工艺会、法学会、天学会、地学会、算学会、化学会、电学会、声学会、光学会、重学会、力学会、水学会、热学会、医学会、动植两学会、教务会等等。⑨这套设想既选用西学的有益内容,又采纳西方的分科之法,意在教人“善群”——在共同体中各施所长,一方面体现了梁启超关于更新中国学问的初步设计,另一方面表明他的“国群”构想建立在新学问的基础之上。

需要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梁启超所谓救国之才并未含括全体国民。其在1898年登载的《论湖南应办之事》中,把扶危之才具体化为学堂学生、乡绅和官吏。基于“权与智相倚”“伸民权必以广民智为第一义”的认识,梁启超认为学堂学生应肄业于省、州、县等各级新式学堂,学时务,习新学,学堂兴而民智开,民智开而民权伸,民权伸而中国兴。梁启超:《论湖南应办之事》,《湘报》第26号,第101页。绅士作为“通上下之情”的媒介,须“开绅智”以避免“其不能任事”,“定权限”以防止“其藉此舞文”;而“开绅智”“定权限”皆有赖于学会,“发明中国危亡之故,西方强盛之由,考政治之本原,讲办事之条理”,以期入会者“品行端方,才识开敏”,“千方百计以求办一省之事,除一省之害,捍一省之难”。梁启超:《论湖南应办之事(续前稿)》,《湘报》第27号,第105页。官吏经办包括广民智、开绅智在内的一切公事,因“彼官之不能治事”,须速立“课吏堂”,使其熟习各国约章、史志、政学、公法、农工、商兵、矿政,出色者予以优差、委以繁缺。梁启超:《论湖南应办之事(续前稿)》,《湘报》第28号,第109页。在此,入各等学会以开明智识的士绅和官吏构成了晚清中国“新国民”的雏形。

其实,联合众人讲学、结会的主张早在康、梁倡设的京师强学会中得到落实。1895年9月,康有为在《京师强学会序》中写道:“昔曾文正与倭文端诸贤,讲学于京师,与江忠烈、罗忠节诸公,讲练于湖湘,卒定拨乱之功。普鲁士有强国之会,遂法报仇。日本有尊攘之徒,用成维新。盖学业以讲求而成,人才以摩厉而出,合众人之才力,则图书易庀。合众人之心思,则闻见易通”。康有为:《京师强学会序》(1895年9月),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第2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9页。无独有偶,康氏亦把“合群”“开会”的着力点置于士大夫阶层:“合群非开会不可,在外省开会,则一地方官足以制止,非合士夫开之于京师不可,既得登高呼远之势,可令四方响应”。《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国史学会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第4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33页。1898年4月17日,康有为在京师保国会第一次集会上发表演说,仍旧把“亡天下之责”归咎于士大夫:“割地失权之事,非洋人之来割胁也,亦不敢责在上者之为也,实吾辈甘为之卖地,甘为之输权。……鄙人不责在上而责在下,而责我辈士大夫,责我辈士大夫义愤不振之心”。康有为:《京师保国会第一次集会演说》(1898年4月17日),姜义华、张荣华编:《康有为全集》第4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8~59页。可见,这一时期,康、梁无法从自上而下的救亡思路中完全跳脱出来。

不仅如此,这种自上而下的救亡思路还进一步延伸到梁启超关于“国群”的想象之中。在《说群自序》里,梁氏发微其师康有为“以群为体,以变为用”的“治天下之道”,依据人口寡众把“群”分为国群和天下群:“千万人群而成国,亿兆京垓人群而成天下”。⑧梁启超:《〈说群〉自序》,《时务报》第26册,1897年5月12日,第1页。其中的“群”思想深受中国传统儒学的影响,主张从“善群”的统治者的角度来建构一个自上而下的合群共同体。他引述《礼记》之言“能群焉,谓之君”,认为国家富强、天下太平是君王“能群”即“以群术治群”的结果。何谓“群术”?梁启超进一步解释道:“善治国者,知君之与民同为一群之中之一人,因以知夫一群之中所以然之理,所当行之事,使其群合而不离,萃而不涣,夫是之谓群术。”⑧在这里,梁氏以君主为“群”的黏合剂,期待一个视君民一体、能够合群治国的理想统治者。

不过,这种聚合精英的主张不但没有改善社会日趋堕落的局面,还滋生了会党相争的弊端,梁启超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并控诉道:“即有号称求新之士,日日以合群呼号于天下,而甲地设一会,乙徒立一党,始也互相轻,继也互相妒,终也互相残。”梁启超:《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清议报》第82册,1901年6月16日,“本馆论说”第2页。显然,以会合群的实践违背了“合群”的初衷,若干相互间隙的小群难以集合成有凝聚力的大群。除此以外,1898年6月开始的戊戌变法,标志着“以君合群”从梁启超的理想走向政治实践,但这场政变在历时百余天后便夭折了。戊戌变法的失败宣告了清末融合君民的“合群”运动的失败,也促成梁启超关于自上而下救国道路的反思,但他并没有放弃“合群”的理想。梁启超赴日后接触到丰富的现代政治知识和国家理论,转变了“群”认知,对实现“合群”的途径作了新的调整。比如1902年,他在《新民丛报》上发表的《论合群》中,把“以一二人之意见武断”的“为群者”定性为“无规则者”,指出“无规则”是导致“不群”的一大原因。②梁启超:《新民说:论合群》,《新民丛报》第16号,1902年9月16日,“论说”第4页。

本文刊登于《人文杂志》2024年10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