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古诗十九首》以时序感为基本主题,感伤生命短暂,而强调重视当下。与《楚辞》和汉代早期诗歌单纯的“伤春悲秋”主题不同,《古诗十九首》积极寻求化解时序意识的方法,跳出绵延的时间洪流,将时间理解为以故代新的瞬间更替,以把握每一刻之当下存在,来确认生命的意义。从思想史上看,《古诗十九首》的时间观,既与孔子以大全景的方式感知时间流逝不同,也并非对庄子以怀疑精神和认识论触碰当下存在的单纯延续,而是指向了玄学时代时间观的要义。玄学家的《庄子注》还原绝对变化的客观性,以无数生灭刹那更替的“日新”之流来表征时间,将时间之绵延切割为无数的断点,赋予每一瞬间以短暂的时空规定。《古诗十九首》因此为玄学时代所激赏,从时间观的角度看,它构成了玄学时代的诗学先声。
关键词 《古诗十九首》 生命短暂 当下性 玄学时间观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4)10-0097-11
时间是哲学的基本范畴,不仅被思想家关注,也被诗人用作诗歌主题。诗歌所负载的审美经验之变迁,往往建立在时间观念的转变和突破之上。《古诗十九首》是对时间特别敏感、全力关注,并极具创造性表达的诗学典范。其诗学主题以时序感为中心,作者不仅对时间流逝、生命短暂给予非同一般的关注,而且极端地要求注视当下。《古诗十九首》的时间观,超越先秦两汉对时间作绵延理解的论域,更有别于《楚辞》与汉诗单纯的感时叹逝传统,注重把握每一个当前时刻,强调当下性,正呼应着玄学时间观的要义。向秀、郭象注《庄子》,将先秦哲学永恒绵延的时间之流作静态切割,赋予事物以短暂的时空规定,一事一物由此获得当下性、个体性与特殊性。
固然,哲学家推动了时间意识的理论革新,但需要追问的是,两汉经学时代转向魏晋玄学时代的思想革命,是否仅仅由哲学家来完成?东汉末年名教失序的现实,及其所孕育的社会批判思潮,是否更能促成敏感的诗人对时间与自我产生超越既有论域的思考?而两汉诗歌青睐时间主题,恰恰又为《古诗十九首》的因革营造了氛围。从更为广阔的空间审视诗歌史和哲学史可以发现,正是《古诗十九首》率先以诗歌的语言呈现了变化的绝对性,以及从绵延到断点的演进,与玄学的时间意识革命契会相通。因此,其诗句被玄学名士所激赏。
一、变化之绝对性
时间向前发展,不断推移,这是先秦两汉时间观的共识。人的生命附着在时间之上,比之于后者的永恒无止,被动且有限,也得到逐步明确的体认与反思。《论语·子罕》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程树德:《论语集释》,中华书局,2014年,第788页。孔子以大全景的方式,将时间理解为如水一般不断流逝的无情存在。《庄子·知北游》载:“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3年,第658页。庄子的时间观加入了观察者的视角,但并未取消世界的外部时钟,大化流行、四时交替自然而然,相较之下,人的认知能力仅在“隙”之一瞬,极为有限。《诗经》亦表达了对时间作绵延不绝的体验,并以其歌谣形式将时间变化同情感关联起来。《楚辞》表现出对自然时序变迁的敏锐意识,确立了“伤春悲秋”的基调。两汉的诗歌将之强化,感时叹逝成为常见的主题。
沈德潜评价《古诗十九首》的诗歌内容说:“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沈德潜:《古诗源》,中华书局,1963年,第92页。此论精到。“死生新故之感”是对时间流逝的感知,构成《古诗十九首》的基本主题。无论是思妇、游子之相思,还是表达朋友的离别,时序感都深深熔铸于《古诗十九首》的诗篇,且往往发挥推进诗歌情感节奏的重要功能。《古诗十九首》有四首集中表达时序的诗歌,即《回车驾言迈》《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和《生年不满百》,分别位于第十一首、十三首、十四首和十五首,如此集中,想必是《文选》注意到了其内容的一致性。
不仅这四首诗歌较为集中地思索时间与生死问题,《古诗十九首》其他以思妇相思、游子思乡或朋友阔绝为主要内容的诗歌,也不断吟咏人生无常的时序主题: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行行重行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明月皎夜光》)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冉冉孤生竹》)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⑤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第329~332、329页。
并且,《古诗十九首》的作者还对过去到现在的时间流转和今昔对比颇为关注。《青青河畔草》有“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⑤的感慨。《庭中有奇树》以极为俭省的语言展现出树从叶到花的生长过程,因眼前所见勾起往昔回忆。《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首句便勾画出岁月流转,抒情主人公的相思方有真切之环境依托。从《古诗十九首》作者常用的意象来看,展现时间变迁和节侯特点的景物备受青睐。比如因其无根性、流动性、变化性,而在中国文学史中被赋予感伤色彩的“风”与“云”;稍纵即逝的“飙尘”、风中之“烛”“露”,以及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永恒意象“柏”“石”;还有“寒蝉”“蟋蟀”“促织”“蝼蛄”等具有秋之季节感的动物意象,关于“风”“云”意象及其季节感、情感特征的分析,参见日本学者小川环树《风与云:感伤文学的起源》一文,载《风与云:中国诗文论集》,周先民译,中华书局,2005年,第1~23页。关于意象的选择问题,江明玲有比较系统的总结,她提出汉末魏晋以“感物”为主题的诗歌,所感之物是具有特定时空属性的,她总结为两点:“在时间属性上,多为短暂不居、与时推移的自然景物,如朝露、蟋蟀、秋草、寒蝉之属。在空间属性上,多指无根不定、漂泊无依一类的自然景物,诸如转蓬、浮萍、尘埃、风、云之属。”(江明玲:《六朝物色观研究:从“感物”到“体物”的诗歌发展》,硕士学位论文,台湾政治大学,1990年,第32页) 她所列时间属性上的意象,《古诗十九首》业已使用纯熟,与情感配合无间。以及能展现出节候变化的“草”。
当然,赋予生命以自然主义的态度,以变化来理解时间,并不是《古诗十九首》的首创。不仅先秦两汉哲学思想关注于此,诗学亦发展并强化“伤春悲秋”的时序意识。不过,与《楚辞》和两汉早期诗歌相比,《古诗十九首》对生命短暂的思考更加关注人的自然生命变迁。不同于屈原的美人迟暮、宋玉的“悲秋”以及武帝的《秋风辞》,《古诗十九首》时序感的政治和道德关怀被弱化。其中不乏建功立业的主题,但抒情主人公伤感的原因并不是《楚辞》《秋风辞》般的功业无成,立身和荣名亦非恐惧时光飞逝的原初动因,反而成为时序之痛的化解之道。
更重要的是,《古诗十九首》并非是对先秦两汉绵延时间观的单纯反映,而是有着创造性的突破。其对生命短暂和变化不居的不断强调,着力于凸显变化之绝对性。孔子的“不舍昼夜”意味着川流克服或超越了循环和生灭,虽然没有标明具体速度,但它是绝对的存在。庄子的“白驹过隙”设置了短暂的观察者,感知到了绝对变化中存在的一瞬。《古诗十九首》对此一瞬间予以前所未有的关注,“忽”字的反复运用,以及今昔对比的强调,其所重视的就不仅仅是无尽的绵延,作者更愿意在每一瞬间去体会强烈的反差,才会对生命短暂作出更为刻骨之体认。主体的有限比之于自然的无限,是孔子和庄子的共同认知,但《古诗十九首》的时间观抛却了孔子的大全景,看似延续了庄子,却取消了怀疑论的成分,变化的绝对性得到了更正面的肯定。以《回车驾言迈》为例,看《古诗十九首》对传统时间观的超越: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第331~332页。
此诗是“伤春”的典范,吴淇曾有一段经典评论:
宋玉悲愁,秋固悲也,此诗反将一片艳阳天气,写得衰飒如秋,其力真堪与造物争衡,那得不移人之情?“四顾茫茫”,正摹写“无故物”光景;“无故物”正从“东风”句逼出,盖草经春来,便是新物;彼去年者,尽为故物矣。草为东风所摇,新者日新,则故者日故,时光如此,人焉得不老?老焉得不速?③④⑤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2020年,第64~65、33、81、102页。
吴淇称,《回车驾言迈》写时光飞逝,远胜于被后世誉为悲秋典范的宋玉《九辩》。宋玉悲秋,而秋的萧瑟确实正合乎失意人的心态。而《回车驾言迈》却是将生机勃勃的春景写成了秋的衰飒,堪比重造一个世界,所以倍加“移人之情”。吴淇还指出了此诗承上启下的关键一句,即“所遇无故物”,前承“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的春景描绘,后启“焉得不速老”的人生感慨,所谓“物皆去故而就新,人何得不速衰老”。③细细分析,“无故物”指代了变化的绝对性,正如吴淇所言“新者日新,则故者日故”。诗人左顾右盼,期望在茫茫之中寻找一片可以见证时光停留的故物,但所见只有东风摇动百草,此一动态的“摇”即是变化的具象化。草赖春风化育,便可想见其随风而枯萎,今春之草非去岁之草,已然不是“故物”,然此刻之草却在东风促动下不断生长变化,即使当前所见也难以锁定为永恒。新故之间,渐行渐远,物随时间流逝而不断变化,人亦如此,年岁如流,老焉能不速。《回车驾言迈》对生命短暂的感慨在诗的后半部分并未停止,反而继续强化。先承接一句“盛衰各有时”以凸显主题,再如音乐中的复调艺术一般,结构上与“所遇”四句齐头并进,再度于人与自然的对比语境中强调生命苦短,人生不如金石坚固,故不可长寿,其存在不过为一瞬,即要与物同化,走向死亡。
《驱车上东门》和《去者日已疏》,也在生与死的对比语境中,展开时间飞逝、人生短暂的主题。前者有“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两句,是本诗的重要转关。诗人的视角从死之观想转换到生之思考。阴阳四时流转不停,人的生命随顺于大化流行,却如朝露一般稍纵即逝。“移”字颇具神妙之处,将无穷之自然与有限之人生的差异动态化地展开,张庚评曰:“‘阴阳’,气也;‘浩浩’,无穷尽也;‘移’字甚妙,自古及今,生生死死,更迭相送,都在一‘移’字中。”④我们可以对比汉代祭祀日神的乐府《日出入》,二者皆以太阳之永恒对比人寿之短暂,主题和处理手法相类,不过较之于乐府,此诗的反差集中于一句之内,在高度凝练的诗意中,短暂人生所占据的当下空间以此表达出来。后者朱筠评曰:“茫茫宇宙,‘去’‘来’二字括之;穰穰人群,‘亲’‘疏’二字括之。去者自去,来者自来;今之来者,得与未去者相亲;后之来者,又与今之来者相亲;昔之去者,已与未去者相疏;今之去者,又与将去者相疏;日复一日,真如逝波。”⑤来去、亲疏失之交臂,即使古墓与松柏也在岁月流逝中沧海桑田,诗意着落在每一刻、每一瞬的稍纵即逝。
从思想史上看,继孔子、庄子之后,对时间作出突破性思考的是《庄子注》,我们可以在此寻迹《古诗十九首》时间观的理论化表达。《庄子注》极为重视变化,向秀、郭象注“白驹过隙”说:“出入者,变化之谓耳,言天下未有不变也。”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B11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3年,第658、52、55、97、222、223、625、627、627、627、628页。将《齐物》“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②解释为:“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万物,变化日新,与时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③把庄子认可的四时自然流转,做了万物变化日新、不断以故代新的引申。《庄子注》在解释圣人“纯”的品格时,也将能参透变化之道作为重要的标准,曰:“唯大圣无执,故芚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一变化而常游于独者也。”④在向秀、郭象看来,变化乃天下真理之最,其注《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⑤曰:
方言死生变化之不可逃,故先举无逃之极,然后明之以必变之符,将任化而无系也。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觉,横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⑥
庄子强调造化之功,《庄子注》的解释开宗明义围绕“死生变化之不可逃”而展开,以为变化乃最大的“无力之力”,并由此提倡“任化”方为真理。向秀、郭象此论,重在新故之间做出对比,万物无时不移,世、舟、山都在不断地发生以新代故的转化,因此不可以旧有之眼光审视之。即使人自身,也随时而更新,昨日之我已然不是今日之我,我和我在一刻不停的变化中失之交臂。所以,庄子所谓的“昧”,在向、郭看来,那是没有把握住变化的本质,徒然期望将今日留存,即“守故”。
与此段有关变化、时间、生死思考的经典言论类似,《庄子注》的其他篇章也有旨趣一致的阐发。向秀、郭象注《田子方》篇“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条,以变化之绝对性作为此则寓言的中心思想。《庄子注》的阐发从关涉生死问题开始,并作了引申,庄子所言“日夜无隙”“日徂”⑦被引申为“恒化新也”“不系于前,与变俱往”,⑧即变化无时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