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风记
我家里有很多瓶子。各种各样的瓶子。装过蜜糖的、鱼肝油的、菠萝的、瓜子的、糖果的、药材的、烧酒的,还有装过汽水的,都是空瓶子。后来都被我装上了风。在我家的阳台,打开瓶盖,风便钻进瓶子里,然后我把盖子盖上,扭紧,封存起来。有时候,我去河边,去山上,去人群密集的街道,去高处,去隐秘的角落,去远方,去人迹罕至的乱坟岗……把风装进瓶子。给无家可归的风一个栖身之所,免受四处飘泊之苦。
我是蛋镇唯一的储风人。自从十三岁开始,我便开始收集并储存风。各种各样的风。不同季节的风。不同年份的风。晨风,午风,晚风,夜风。雨天的风,台风,阳光烤过的风,带着花香的风。我把它们储存起来,像存款一样。我还贴上标签。标签上写着日期,风的种类,还有其他标注。瓶子摆满了我的房子,床底,阳台,走廊,都是装满了风的瓶子。好壮观。
第一瓶风是台风。我记得那场台风叫“巨鲸一号”,海面风力十三级,一路吹过来,中途风走失了不少,到蛋镇只剩下八级了。我用一只白色的瓶子装了一瓶最早到达的风。它很凶猛,像鲸鱼一样,但还是被我驱赶进了瓶子。后来,我发现无论多么凶猛的风,一旦进了瓶子都变得很温顺。“巨鲸一号”台风早已经在世界上销声匿迹,但谁知道在蛋镇,在我这里,仍储存了一瓶子?我告诉它,你现在是无价之宝了。它含笑着在瓶子里转了转身。它是这里所有的风中最年长的,它经常以老大自居,对,像极一头巨鲸。
那些瓶子里的风一直活着。它们来自五湖四海,身上蕴藏着许多信息,有许多快乐和苦恼,它们经常在夜里窃窃私语,有时候会发出笑声,有时候也会哭泣。我能破译它们的话。它们的身世和秘密五花八门,真假难辨。它们喜欢夸夸其谈。按它们的说法,有的来自恐龙时代,有的来自美国,有的来自南太平洋,有的来自地心深处;有的见过喜马拉雅,有的刮过金字塔,有的被鲸吞过被鲨咬过;有的炫耀在伊丽莎白女王的寝室待过七年,有的声称知道路易十三的隐私,有的曾经发誓要为埃及艳后保守秘密,有的吹嘘说帮乾隆皇帝翻过奏折,有的说曾经亲自把玛丽·罗斯号葬送海底(玛丽·罗斯号事故发生于1545年7月19日,亨利八世在南海城检阅他令人骄傲的舰队出海迎击法国入侵者。然而,他却目睹了一场灾难:满载的玛丽·罗斯号在一阵风浪里颠簸并迅速倾覆)……就没有谁坦承自己来自肉行、厕所、臭水沟和穷乡僻壤。所谓旁观不语,我不忍心揭穿或反驳它们。热热闹闹的,像菜市场,像麻将室,也很好。我还把它们吹嘘的故事写到它们各自的标签上,一下子让它们的经历变得丰富和传奇,也给我增添了许多雅趣。它们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定,不再被别的风裹挟、撕碎、吹散,然后无影无踪。风一旦安居下来,不再漂泊,不再被陌生的风侵犯,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只是没有了自由。像我一样。我有一个孩子了,而没有人愿意成为他的父亲。我已经把孩子送回乡下给他外婆带,但我也离不开蛋镇,当夜深人静想孩子想得要死的时候,我翻身下床就往乡下跑,必须保证下半夜能待在孩子身边。在独处的时候,我让那些风陪我。不知不觉,我也成了一瓶风,被困住了,成了它们中的一员。我跟它们说话,我向它们保证,等哪一天我自由了,它们也将获得自由。
可是,它们反问我:谁来解救你?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有时候,我想挣脱瓶子,逃逸而去,以风的姿态融入风中,随风飘逝。
段颂是唯一能理解我储风的人。他是一个诗人,知道风的意义。他写过很多关于台风的诗。我抄录过一些,每每读起,我都泪流满面。除了我,他是最理解台风的人。他热爱风带来的一切。他是属于台风的男人,也是让我心怀好感的男人。只是他喜欢“半边脸”李旦。他曾经送给我一只玻璃瓶子,说里面什么也没有。但他在瓶子上贴上了一张小标签:1986年6月17日,台风过后,段颂幡然醒悟,追随而去。这一天,天朗气清,风中飘荡着忧伤的气息。
他嘱咐我,明天把风装上。
第二天早晨,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段颂自杀了,吊死在文化站的凤凰树上。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噩耗,比十三级台风更唐突。那一天,风失去了它的歌唱者,万物从此静默。
我遵照段颂前一天的叮嘱,把瓶子的塞子打开,往里装满了风。
卖风记
我需要钱。我曾经要卖掉一些风。
我瓶子里的风有些价值连城。比如,两瓶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我愿意出售其中的一瓶。它们是我千里迢迢亲自到风的源头西伯利亚收集的。我标价三百元,向镇上十三个人推销过。无一例外,他们都说我疯了。
我试图说服国营药铺的老中医黎守仁,让他收藏这瓶子风,像股票一样,它会升值的。黎守仁给我开过许多药方,赚过我不少钱。他不愿意,还威胁我说,他手上有推荐去高州精神病院的名额指标,只要他填上我的名字,我就可能被强制送往高州。
我还在大街上摆过地摊,出售装满了风的瓶子。每只瓶子都有故事。比如,哪一瓶子的风曾经见识过海盗,哪一瓶子的风曾经被刘邦写进《大风歌》,哪一瓶子的风曾经为李嘉诚刮来一屋子港币……
然而,贫困限制了人的想象力,更限制了人的购买欲。他们拿起瓶子,反复端详,然后给出一致的结论:什么卵毛都没有。
看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像鬼神一样,像你们心里想的东西一样。
“卖风?你当我们是傻子呀?”
在风面前,蛋镇没有傻子。工商所的人还威胁我,不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行骗,否则不仅没收瓶子,还要罚款。
我的第一个顾客是荣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