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
作者 杨沁
发表于 2024年11月

陆青穿上旗袍式墨绿丝质长裙,想起胡万胜说,今天是去见老领导,于是从首饰盒里找了一对小号的珍珠素钉。镜子里,一个笑得恰到好处的女人,框在光亮的镜片空间里,同样疑惑地望向自己。挂钟响了,她回过神,赶忙蹬蹬下了楼梯。

已经是下午五点,阳光还像白晃晃的匕首一样刺来。她把脖子上的克什米尔细绒围巾拉到头顶,长的一端蒙住半张脸,再从肩膀绕过去,她已经能熟练地像当地女人那样躲避烈日。

盖拉斯已经站在菩提树树荫下等着了。他把黑色奔驰擦得铮亮,自己却穿一身灰扑扑的土布衣服,看见陆青走来,他在衣襟上揩了揩手心,迅速小跑过来,拉开左边的后车门。

盖拉斯坐进驾驶座,忽然回过头朝陆青笑了一下:“夫人今天很漂亮。”他脸色黝黑,额角挂着一排亮晶晶的汗珠,用印地语的发音方式说英语,说出来的音节像嚼过的甘蔗,扁平、干瘪,一点汁水也不剩。陆青微微一笑,说了句“谢谢”。

“先去办公楼?”

“是的。”

车子缓缓开动。窗外,树叶在微风中来回转动,溶溶曳曳,叶子和叶子,彼此映照折射着无限的日光。整个车窗外是粼粼闪动的光影之海。

盖拉斯专心开车,不再说话,连圆滚滚的后脑勺都显得勤勤恳恳。公司园区离住宅区一墙之隔,汽车在花园转角处拐了个弯,她看见胡万胜站在办公楼前,若有所思的样子,白衬衫加西裤,暮春的气温已将近四十摄氏度,即便如此,他也不肯穿凉鞋,一定要黑色棉袜配黑色皮鞋——车越靠越近,胡万胜的身形原来整个儿都框在车窗里,慢慢地没了脸、没了肩膀、没了上半身,陆青的心仿佛也被一块块剪掉了。

盖拉斯原本想下车给他开车门,胡万胜挥挥手,径自打开右后门,嘀咕道:“怎么晚了这么久?”

陆青默不作声,像个做错了事的下属,也不再辩解什么。

“要送的东西都带了吧?”

“都齐了,在后备箱。”

他还是不放心,又绕到车后,打开看了看,确认了羊绒围巾的织花样式才上车,冷不丁说了句“今天这身不错”,仿佛是在奖赏她买东西的苦劳。

车子驶出园区大门的时候,正好王柳柳夫妻俩迎面走来。胡万胜让盖拉斯停下,摇下窗玻璃,叮嘱道:“老王,记得一个小时后出发把东西送来,不能太早,更不能迟到。”老王忙不迭点头,让胡总放心。老王快五十了,只是办公室一个负责跑外勤的职员。王柳柳隔着车窗向他们挥手,笑得花枝乱颤,隔着窗玻璃也听得见她婉转的声音:“胡总,又带小陆出去啊……”热烈的劲头里,还有一丝不露痕迹的失落。

胡万胜摇上车窗,嗤了一声:“这个老王,工作上勉勉强强,在老婆跟前倒是殷勤。”陆青说:“他对他家王柳柳倒真是好。”胡万胜瞥了窗外一眼,阖上眼睛:“有点累,我眯会儿。”陆青还想着王柳柳,快四十的人了,眼睛里还闪着少女一样新奇的光,一到周末就拉着老王,开车带她去买蛋糕、买披肩、买蕾丝连衣裙。那种光是对世界跃跃欲试的饥饿,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想占有的欲望,说明王柳柳其实是命好。

车子一驶出大门,树荫的清凉陡然消失,一下子进入另一个世界。路面坑坑洼洼不说,当地人根本不按车道走,明明是双向车道,硬要并排三辆车,如果哪里还有空隙,便会见缝插针地挤进一辆黄绿相间的机动三轮,当地人叫作“突突”,像是一蹦一跳的钢铁蚱蜢。司机都急不可耐地超车,并线,Z字形穿梭,仿佛都在争先恐后地逃难。车窗外,灰尘的颗粒悬浮在浑浊的光线中。路边堆着垃圾,三三两两的牛围在垃圾旁懒洋洋地嗅着,一瞥而过,对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风景总是那样,她回过头,他已经开始轻轻打鼾了。此刻,他变成了一个平凡的、触手可及的男人:他的睫毛很长,随着车子的震颤轻轻抖动,那样细微,几乎不易察觉,却有些不安;鼻子上的毛孔格外粗大,气流在他鼻翼间均匀地吸入呼出,像一群无知的小鱼正绕着旋转门进进出出,乐此不疲地玩着简单重复的游戏;两鬓的头发花白,汗渍混在发茬之间,每闪一次,就在她心里轻轻扎一下。

陆青第一次跟胡万胜吃饭是在一家法国餐厅,位于一个奢侈品购物中心顶层,胡万胜点了煎鹅肝,问服务员是用黄油还是橄榄油煎。服务员说,应该是黄油。哪里产的黄油?服务员答不上来,脸上泛红,陆青觉得更尴尬,她对这道名贵的菜实在没什么好奇,更不在意是怎么做出来的。胡万胜彬彬有礼地笑道,那麻烦大厨过来一趟吧。大厨是个法国人,慢慢走过来,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一脸不悦,陆青已经恨不得夺门而出了。胡万胜用法语确认了黄油的产地、白葡萄酒的生产年份以及主菜的做法,大厨脸上的盛气凌人渐渐消失,竟然露出得逢知己的笑意,最后微微躬身道,先生是专家。胡万胜发出爽朗的笑声,我曾经在欧洲工作过四年。

胡万胜说,我怎么觉得你挺紧张的。陆青低头说,就是不愿意麻烦别人。他说,这怎么是麻烦?她又说,听说长出的鹅肝越是肥美,那只倒霉的鹅在喂养的时候就越痛苦,也不一定非要吃这个。他竟然扑哧一声笑了,真是个小姑娘。餐厅灯光柔和,刻意营造黯淡的氛围,恰显出他满面春风,双眼熠熠发光。从文艺复兴的绘画艺术,到犍陀罗地区的佛教塑像,他什么都能侃侃而谈,陆青忐忑地坐在对面,就是来面试的,担心他看不上自己,也担心他看上了。鹅肝上桌,他说,你试试。陆青不喜欢他这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但当她把那口食物放在舌尖,它转瞬便完全融化,满口都是丝丝缕缕的香气时,她几乎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陆青那时候研究生刚毕业,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单位不解决北京户口,像她这种条件的女生,在北京一抓一大把。介绍人说了,胡万胜是黄金单身汉,因为过两年单位又要让他外派,他想找个心思单纯、不强势的女生,到时候你都不用工作,直接跟着他出国做太太就好了。所有人都觉得她中了六合彩,连她自己都觉得侥幸,这种侥幸又慢慢生出不安,这样的好运凭什么会落到自己身上呢?命运给你的一个大礼包,好像一笔贷款,总是会有还回去的一天。

很快,她的疑惑解开了。胡万胜是个工作狂,他的所有热情都献给了工作。就连新婚之夜,他来到她身边,也只是不容置疑又淡淡地说,把衣服解开。第二天,他就上班去了,好像不是刚参加完自己的婚礼,而是出席了一次剪彩仪式。她猜想,在他人生的前半段,他可能只有很少的恋爱经验,甚至压根就没有。他一直开足马力向前狂奔,从小镇考上名牌大学、考上研究生、进入大企业、走上领导岗位,他目不斜视,一个目的地到达了,下一个目的地又在眼前绵延开去,成功的喜悦转眼变成继续上路的焦虑。他总在跟自己较劲,强迫症似的把鞭子狠狠抽在身上,不允许自己做任何无法转化为绩效的事。什么度假、购物、卿卿我我,太没有意义、太浪费时间了,他不屑于此,也无法容忍自己去做。他不懂如何对女人显露柔情,如何讨妻子的欢心,于是索性不管不顾,全心投入工作——她已经够幸运了,还要求什么呢?

一年前,他们来到了印度。

胡万胜原以为以自己的资历会被派到欧美,至少是澳大利亚、新西兰之类,谁知竟是这样一个破地方,虽说是做总代表,然而这明里的升迁仿佛也带着咖喱味的羞辱。飞往德里的航班在凌晨落地时,他望着窗外浑浊的夜色,眉头紧蹙,眼神笃定,他已经在心底跃跃欲试了,迫不及待要在这里做出一番成绩。陆青却莫名期待,这个“不可思议之地”或许会有另一种不同的生活。

那时正处在热季,气温四十多摄氏度,家门上的不锈钢把手都是滚烫的,无论在何处,空气里都悬浮着灰尘和香料混合的味道。炎热似乎将人的表层融化了,她的每一个毛孔都被打开,从里面不断分泌出汗珠和荷尔蒙,浑身变为一条湿淋淋的河。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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