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疼痛及其他
作者 重李
发表于 2024年11月

三轮车突突突,十块钱,二十分钟,这是公交车站到儿科附属医院最方便的交通工具。车轮晃晃悠悠,时速六十公里,小轿车、自行车统统被甩在身后,公交车更甭提了,跟三轮车比起来,公交像乌龟,缓慢前行。而三轮车是兔子,不管红绿灯,只管往目的地跑,逃债似的,颇有几分江湖气味。我头伸在外头,冷风直往肚子里吸,吸了又吐出去,循环往复,任由二手冷风飘向东西南北。车轮下头,咔嚓响亮一声,我伸头一看,一张晒干了的老鼠皮四分五裂,牢牢贴在地面,像一幅画。三轮车毫无征兆地刹车,头撞在车背上,发出声叹息。车门一开,脚一落地,额头全是凉汗,垂直着往脸颊四周分开,我爷拿着毛巾给我擦,牵着我的手往里走。

我坐在钢椅上,旁边全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哇哇喳喳,吵得心烦。我爷挂号、缴费。一通流程弄完,带我穿过巷子开了间房住下,行李全放在发霉的木椅上,我爷脱下皮大衣,倒头就睡。我拿过遥控器,按下大头电视按钮,熟练得手生茧,按下08键,等待着画面跳转到动画片,等了半天。电视传来沙沙声,黑白颗粒不断闪烁。只好把频道调到央视,看了一中午民生新闻。我爷打了个哈欠,肚子也跟着叫唤,醒了过来。估摸时间,饭点到了。到巷子里那间小饭馆点了鱼香肉丝,干了三碗饭,连青椒都跟着入肚,光盘行动实施得挺充分,我搁旁边看着,心里没任何波动。

他牵着我的手,朝医院旁那家高大上的饭店走去。我爷给我点了份凉面、清粥。他知道我来这儿的标配,四年来,没多大改变。这家的凉面还是老味道,多糖多辣,吃得贼带劲。旁边几桌的小孩都吃得清淡,唯独我吃得热火朝天。我爷也跟着吃,还顺带叫了一笼鲜肉包子。饭后去少年宫转了圈,里头的孩子一个个跟商品似的,有序地站在长廊上,老师在旁悉心指导,遥相呼应。二胡、快板、素描、民族舞,什么都有,他们脸上都带着盎然笑意,俨然是祖国华丽的花朵。除却他们,医院五楼有六个小孩正趴在窗户旁,呼出的气儿让窗子变得朦胧,他们用手画出脸的形状:我看见他们都统一穿着医院的蓝白条纹衣装。脸上寡清,灰白色大面积占据脸庞。笑意虽有,却不明显,微微抬起几度,以示向往的心。远远望去,我似乎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消毒水味和看到他们挂着的黑色眼袋。按归类算,我也算是他们中的一员。唯一不同的是,我没统一着装。手背身后,学大多数老人姿势,装副大人样子。

天色渐暗,回旅馆途中,有家新疆人开的烤馕店。香味勾人魂魄,我脚底生根,我爷拉扯不动。半分钟后,我爷掏腰包,花八块买了张馕。馕烤得金黄,比我头还大,对照太阳望去,显得街道黑漆一片。到屋里时,馕硬得像龟壳,沦为冷兵器。我爷用眼神示意我吃下去。我下不去嘴,把馕放桌上,冷不丁睡着了。

下午见专家,交谈过程高级,专家给我爷说些专用名词。他脸上带着和蔼的神色,朝我笑笑,我也朝他笑笑。他一边说,我爷一边点头。我相信,其实我爷一点也没听懂。毕竟专家口里说的是权威,是治疗方法,是毋庸置疑、不可否认的。交谈完毕,我爷拿着钱乖乖的去窗口排队,叮嘱我,今晚依旧老规矩。我答了声“嗯”,独自去医院门口的第七级台阶上坐着。

门口有许多贩卖零食玩具的摊贩,糖葫芦、套圈、画册,应有尽有。那天我买了只王八,阿姨朝我卖弄笑脸,问我要点啥。我指着粉色盒里的乌龟,说,要它。她说,十五。我摸了摸兜,几张零钱,几个硬币。凑着总共十三,差两块。她为难了下,最后选择松口,说拿去,顺带送了两袋饲料。龟爪扒拉着塑料壳,发出哐哐声,寒意一下就退却了。我抬了抬眼镜,跟这个畜生六目相对,看见它咧开了嘴朝我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背负了使命,背负了一种父与子之间沉重的关系。

我爷出来看着我手里的乌龟,问哪来的王八,我说自己攒的钱买的。他说,好小子,出息了,和你爷爷年轻时候一样,学着藏私房钱了。我爷嗓子跟个号角似的,笑声穿过好几条街,笑声碰撞在泥墙,随即又反弹回来。

那年我十一岁,上五年级,得癫痫已有四年。犯病前一天,发高烧,送镇医院输一宿药水,不管用,高烧持续,整夜没退,浑身难受。输液过程中,针被折腾断两次,都卡在肉里,后被护士拿镊子取出,又继续扎。第二天早上,我人发颤,嘴里一直吐些白泡泡,把护士还有我奶吓得厉害,打电话摇回我妈,我妈带着我往区医院赶。后情况稳定,送去儿科附属医院检查,确诊为癫痫。好在程度轻微,容易痊愈,只是周期较长。在那之后遇到任何事似乎我都能以患病作为借口。私底下和同学生闷气头疼过几次,我一次也没和家里人说。说了也没啥意义,毕竟这病不是癌症,也不是晚期,没必要自个儿吓自个儿,清楚是个啥地步就足够。

后来的定期检查,全是我爷带我去,请上一周假,进城。身份由乡镇病人转换为城里病人。检查流程固定,看专家号、抽血、脑电图检查、拿药、回家。买乌龟次日,要做的就是脑电图检查。听上去挺新奇,但大白话就是,熬一夜,然后在头上涂导电膏,沾满几十根电线,静等入睡、检查。过程简单,唯一难过的就是熬夜。那时候智能手机不普及,旅馆电视没信号,几个台,屈指可数。长夜如何过,成了问题。不出意料,那晚我睡着了。现在想想,我住在那里,有种当小偷的感觉,暗无天日,寄人篱下,总之什么难听的词都可以用来形容这家旅馆。

旅馆藏在烂尾楼里,一共三层,我们住一楼。二楼条件比一楼好,有淋浴、有空调。脚底是地下一楼,湿气四处蔓延,一夜二十。要没几个结满蛛丝的灯照着,不敢相信这里是人住的。而烂尾楼藏在都市里,都市外灯红酒绿,都市内阵阵叹息,钞票的铜臭味飘在天花板,闻得人泪直流,也直想吐。隔壁房间婴儿哇哇地哭,哭得豪爽痛快。后半夜,婴儿没再哭闹,过道寂静无声。灰色灵魂随着电视里的央视播报声从窗口飘了出去,我看见过道摆放着一列列空白塑料筐,楼道里飘荡的冷空气在楼梯间环绕,形成小旋风,朝我冲来,吓得我直往窝里钻,身上直哆嗦。直到我爷的呼噜声响如雷我才缓过神。一回神不要紧,回过神,倦意来了。三点不到,我就睡着了。

脑电图检查室设在四楼,穿过医院大厅,爬两层楼梯再往右拐,有条长廊,走完再转弯,便是了。这里有片露天区域,挤满生锈的银色钢椅,里头里外全是人。84消毒液跟来苏水互相包裹,形成太极拳,打在每个小孩身上,使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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