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有力地激活文本
作者 陈晓明
发表于 2024年12月

刊物嘱托我写一篇关于白惠元的印象记,我当时就答应了,然而又拖了下来。事实上,写印象记非我所长,或者说我一直缺乏这样的动力。过去也有多位我的学生请我写印象记,结果都因我严重的拖延而未如愿,我也觉得很对不起这些学生,因为他们帮我做事总是很积极,我却如此懈怠。这回我动笔,不是因为厚此薄彼,而是我觉得过去的承诺都以失信告终,因此我总得做成几篇才是。在依然漫长的拖延中,我勉力为之。实际上,我现在的拖延症更严重了,这可能是老之将至的缘故。

说到白惠元,他给任何人的印象应该说都是非常鲜明的。白惠元是一个非常聪明、机灵、本分、厚道、善良的青年。这几种优秀的品质能够统一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这是相当可贵的。因为一般来说,聪明机灵的人总会让人觉得不够扎实和厚道,而扎实厚道的人也会让人觉得不够机灵和聪明。但事实上这种二元对立完全是我们想象和建构出来的,实际情况或许并非如此。

我们过去有句话说到忠厚,会说有些人“貌似聪明”,这句话是民间智慧。但是我想若要说聪明,白惠元真是足够聪明。他初中时代是学理科的,我知道他那时就拿过数理化竞赛的很多奖项。刚上高中,他决定要考文科,据说是让校长、老师和家长都非常生气,因为考理科他是十拿九稳的,但是他却偏要去考文科,这意味着一切得从头做起。

改考文科之后,他竟一举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时候还能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成为直博生。我一直非常欣赏这位学生,本科我就教过他,但是交往不多。后来他成为我的研究生了,我们的交往就多了起来。他是一个非常活跃的学生,他是话剧社的主力,既编剧也上台演出,每次演出他都邀请我去看。我也算支持学生的课外活动,所以也去看过他们的演出,觉得很有意思。他还参加一些体育比赛,诸如网球比赛之类,好像在全国大学生的网球比赛中还有所斩获。这说明他有着多面的专长,属于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生。白惠元在读研究生期间,读书很用功,上课也很认真。他不是那种恃才傲物的人,他还有一种平和谦逊的品质,能够和同学非常和谐地相处,同时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很低调。我觉得这是他非常可贵的一个方面。

他也是一个对自身的学术发展相当上心的人,他早早就在思考自己的博士论文选题。所以说起来,他的博士论文是换了好几次题目的。我对学生历来采取这样的态度,就是题目不是由我来定。我从来不为学生规划论文的选题,我觉得这样的话,学生对这个题目就不具有强烈的研究冲动,且操作起来也不是很有把握,写作的过程也必然更加痛苦。将心比心,我的想法来自我写作博士论文的经验。我的老师们都是让我自己去想题目,正由于这种选题的自主性,我选择了一条充满挑战性的道路,我的硕士和博士论文都走了险僻的路数。因此我也让学生自己去选题目,而我会和他们讨论。有些同学的题目我会否定好多次,而有些学生的题目我会很迅速地肯定。我一直认为论文选题相当重要,因此会反复和学生讨论。

记得白惠元本科论文的选题是关于“船”这个意象在当代小说中的意蕴流变,他似乎是从《古船》那里获得启发,并与我探讨了有关这个选题的具体或抽象的面向。我当时还觉得这题目可能挺好,虽然乍一看难度很大。因为像《古船》这种现实主义作品与《西海无帆船》这类先锋派小说,若对比起来,会激发出很大的文学史的内在张力,同时若把这个脉络讨论清楚,也能把抽象的时代精神与具体的意象打通并结合起来,所以我让他大胆尝试。但是进入博士阶段,他处理了一段时间,觉得这个选题比较难做,就把这个选题放弃了。

后来他又和我讨论了几个题目,令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有关动物的题目,我记得有天他非常兴奋地和我谈到想做这个题目,我赞同他考虑这个关于动物的题目。后来他跟我讨论,都会涉及非常具体的章节,包括其中的每一个小节与具体要点,在他与我讨论之前做了相当细致的论文提纲。在我的经验中,老师也是被学生所激发的。有些学生会愿意跟我谈得很具体,那么我就也会和他谈得非常具体。我的好几个学生都是非常优秀的,本来老师都是可以放手让他们去搏一搏,但是他们有兴趣和我讨论,所以我都会跟他们讨论到非常具体的章节与小要点,然后对内在的逻辑进行一个把握。这样的话学生做起论文来,虽然在深入的过程中还会遇到很多的问题,但在一次又一次的磨合与推敲中,总会摸清方向。但有的学生写论文总是躲着我,总是要我去询问他们的进度,这样的话经常我与他们之间就会产生比较大的磨合难度。

白惠元是属于那种愿意和我讨论得非常具体的学生,但是他去做了一段时间,又觉得这个题目不是很适合。他对我说发现了一个更让他激动的题目,即孙悟空形象在当代文化史中的形象嬗变。对于这个题目其实我开始还是有一点犹疑的,我担心他无法将这个题目处理透彻。但他相当有想法,并表现出充分的自信,我让他先写,通过写作找准论文的定位,他很快写出提纲并迅速加以推进,所以我也没有再做更多的干预,而是让他放手一搏。最后令我惊喜的是,他论文的完成度相当之高,可以说是相当饱满的一篇博士论文。这篇博士论文在他做博士后期间便成书出版,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发行,列入“三联精选”丛书。最近,该书因首印售罄,获得了修订再版。这本脱胎自博士论文的著作很受同代学者欢迎,口碑非常不错。很多的学界同行都对此非常重视,我也感到非常欣慰。

我曾为白惠元的这本著作写过一篇序,序言中已谈到了我的一部分想法。那么如果再谈的话,我想就他这本专著的优点做总体概括。其中最为核心的是他的理论视角,这本书是有较为深厚的理论基础的。白惠元在读博的那几年,读了相当多理论方面的书。我深感博士期间的理论基础非常重要。不必在读博期间匆忙地去写文章,现在读下的书是能够用一辈子的。写论文的技巧当然也是重要的。在我看来,技巧的掌握与理论的深化这二者并不矛盾,绝不能顾此失彼。

所以我给北京大学学生上的几门课都是相当重视理论基础的。有一门课是“现代性理论导读”,还有一门课是“现代主义与先锋派理论导读”。原来还有一门课叫作“解构主义理论导读”。后来我是把这几门课合并为“当代学术前沿理论导读”。每一次上课我都改换篇目,我也在这一过程中重温了很多经典著作。我通常是让学生沿着海德格尔到列维纳斯,再到福柯、德里达、德勒兹、巴迪欧、阿甘本、拉康这些理论家的脉络精读其著作,也会对所涉著作与篇目进行调整。我还定期开设了“西方当代批评理论方法”这门课,主要围绕耶鲁四君子的批评论著和一些经典的文学批评论著。我观察到白惠元在这些课程中都相当用功。

本文刊登于《南方文坛》2024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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