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鬼子大约是在2002年的广西北海,时值深秋初冬,北方已有几分寒意,但北部湾之滨的北海市,却还是宜人的夏末气候。《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两家杂志,正在这里联合举办第一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我有幸忝列那次会议,而在会上见到的多位作家中,就有鬼子。
鬼子很少说话,一看就是那种内向而又洞若观火的性格。他的特点是爱脸红,一到发言的时候就开始推辞。但一到室外,到海边,到集体参观红树林的时候,他就几乎变成了领队,总是走在最前面带路。关键是他那壮硕高大的身形,更兼一头长发披在肩头,行走中一甩一甩的,非常酷,所以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仔细看时,鬼子的头发还很有特点,别人一旦留起长发来,会自然卷,有散乱的迹象,然而鬼子的头发却是直直的,四六或三七分的,斜向右侧,且纹丝不乱,如同女生专门做了“拉直”一般。再配上两道浓眉,他那轮廓分明的脸上更显出几分冷峻。
所以不免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加上他总是略显孤单地前出于三三两两有些散漫的队伍,所以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先锋”。但好处是,他猛走几步总会停下来,看看后面的我们,似温暖又似睥睨的眼神儿,仿佛是在说,快点啊你们这帮乌合之众。
确乎鬼子那时候已大名鼎鼎,他的“瓦城三部曲”、《被雨淋湿的河》等作品早已广为人知,且已得了鲁迅文学奖。他有理由骄傲,但是鬼子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只是略显高冷,高冷中有那么一点点羞涩。这正符合他的风格,作为“新生代”的成员,先锋派的“二茬”,我以为他的气质装扮与他的文学定位之间,是相当自洽的。
此次见到鬼子,大概已是阔别五六年了——之前十几年中有过一两次见面,但均未及细聊。这一次令我吃惊的是,鬼子居然削掉了他的那一头标志性的长发,变成了平头的鬼子。留了几十年的长发说剃就剃了,不免叫人疑惑。问他方知,是因为写这部《买话》而“削发明志”的。于是想,若非情不得已,或是有什么内心的决断,竟不致如此吧。莫非他的这部作品,也有某种个人史中的“断代”意义吗?
确乎,一口气读完鬼子的这部小说,感到如饮冰雪,很久没有这样享受一部当代作家的长篇作品了,我是一字一句读完了它。
如果说有所谓的“转型”或老熟,那么是的,此刻的鬼子确乎是炉火纯青的老熟,比之前的他,瓦城还是那个瓦城,瓦村还是那个瓦村,但却是删繁就简,洗尽铅华的感觉了。小说的语言是如此简洁,人物的对话是这般准确,每个细节和场景的讲述是那么精粹和传神,精准和洗练……
先来说说内容。有人说这是一部书写“孤独”的小说,大概能同意,然而问题或许没有这么简单。小说的主人公刘耳,因为一个阴差阳错的机缘,祖坟冒了青烟,从一个乡村青年得以进城,变成了县宣传部门的一名职员,也算做了一辈子干部。到退休,忽然因为“前列腺问题”的困扰,而不得不回到阔别几十年的乡下,试图在故地老巢重新找回一份自在自适,也找回曾经的故乡、故人和童年,包括年轻时的友情与亲情,但是他几乎失败了,他变成了一个内心孤单的“大地上的异乡人”。
显然这是一个涉及“离乡”和“返乡”双重母题的老故事。小说中的人物既厌倦了城市,又无法真正返回原来的世界。所谓的还乡不过是再次证明,他已永远地失去了故乡和过往,也差不多失去了“返回记忆”的能力。世事变迁,城乡相隔,风习不再,人心不古,而今的他即便使尽浑身解数,尽数付出有限的那点钱财,也很难找到、找回自己在乡下的位置。即便能得到乡人的宽恕和谅解,但他都永远不会在心灵和情感的意义上,再真正属于他们了。
这好像是美国著名的乡村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那首诗——《未选择的路》,在故乡的村头有两条起始的岔路,因为你走过了其中的一条,那么也就拥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这两条路互为歧路,不能互证和证伪,也注定不能互换,一旦走上一条,人生永远没有机会重来。这位刘耳眼下就是如此。
也许这是人类一个永恒的困境。“还乡”的冲动源自人性中最原始的秘密,照人类学家的说法,是“返回母体”的冲动,按精神分析学家的话说,是根源于“恋母”的情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