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编辑部联系我,希望能评说一下即将出刊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我本能的反应是婉拒,毕竟自己最熟悉的还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资深作家,70后、80后作家的作品也一直努力关注,但对90后作家,除了陈春成、三三、顾文艳、蒋在等少数作家有所阅读,真的相当的陌生。编辑部劝说的理由是,就是想找一位“老同志”,希望能有不一样的打量作品的眼光。既如此,我也就欣然从命。拿到8篇小说的清样一看,果然以前只读过杜梨、丁颜的个别作品,其他作者从未与闻。这样也好,我可以自由地就文本谈文本,不必去费心考虑知人论世的问题。
为了避免过于散漫,我从杜梨《鹃漪》中得到启发,试图以“缝隙”为关键词来串联我的点评。《鹃漪》从文本缝隙进入空间裂缝,以缝隙创造文本世界;《吃黄昏》展示生活完美外壳上的一道道缝隙;《夹竹桃有毒》以非桃非竹的意象隐喻身份与文化的“边地”,将“边地”从地图上的缝隙还原为生活正在发生的世界;《爆破游戏》紧随3篇带有鲜明女性声音的文本,用中性口吻拓开性别议题,定义何为缝隙世界的逃兵;《猎人之死》以拒绝成为悬疑小说的姿态呼唤“悬”疑,在唯一给定的真相中寻找无限想象的缝隙;《拘鼠术》在人鼠之变的恐慌中,拘与散、拿与放的关系未尝不可以视为年轻作家对生活缝隙与文学现场的观察;《七伤拳》掰开自我的创伤缝隙,以对打的痕迹谋求并不孤独存世的凭证;《工作狂博物馆》则在无缝隙的全景窥视中制造一场57年的罗生门,发出尖锐细密的声音。这8篇小说各具特色,也有各自照亮缝隙的方法与对话姿态。“缝隙”之于他们,可以是书写对象,也可以是创作手法;可以是生存处境,也可以是权宜方式。他们表达的情绪有时看似缥缈,处理的面向也颇为幽微,其背后可能都代表了作者此在的切身处境与经验。一些科幻或玄幻元素的调用,或许是为了弥补生活经验的不足,也恰恰体现了年轻作者对现实的独特感受与敏感表达。
杜梨的《鹃漪》是名副其实的缝隙小说。其一,故事的主要场景,都是由天花板的缝隙进入其中的。其二,指引女主角花末进入空间裂隙的,是一本所谓明代的小书《云罅营造》,书中写道:“南屋中有细裂,几不可见,伸手则没指,探之有泠泠声。尝有乡人之女夜中梦游,入之不还。家人大骇,多日盼而不回,四处遍寻不见。又无人敢探,遂不复住。”其三,《云罅营造》本身也是明代人根据宋人的《营造法式》续编的一本建筑野话,未尝不是一种从文本的空间裂隙建造空中楼阁的法门。那么“缝隙”对于女主角花末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在建筑业打拼的外地女性,常年打造着这座华丽城市,却很艰难地想在这个城市扎根。在这所原女主人凭空消失,所以打折急售的凶宅里(对急于购房的年轻人而言,这是一个可供喘息的合法缝隙),她用自己的梦境撑开缝隙,把梦栽种进去,使多年来在梦中建造的世界,真正地在这座城市里变成现实,获得属于自己的“恒定的空间”,也才算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在仙侠剧布景、软科幻设定之下,小说不仅写出主人公安家的焦虑,还有更深一层的现实批判。花末流连于梦中世界,固然是因齐鹃遇害案的牵连,却也反映出更大的危机。怀孕让齐鹃恐惧,也让花末焦虑,两个女性在缝隙世界里都对生育隐而不谈,只想寻求一段不必面对此事的属于自我的时间。对齐鹃而言,怀孕是肉身的血腥故事,对花末来说,则是未来已来的无限压力。直到齐鹃沉冤昭雪,即将临盆的花末在梦中仍想做个山野猿猴,腹中动静让梦中的巢“不断掉落”。花末的焦虑隐隐藏着一个更残酷的问题:无数想在这座城市里扎根安家的外来人,从情感上是否也会被看作是那个占巢的杜鹃?
如果说《鹃漪》中的“缝隙”到眼即辨,那么傅悬《吃黄昏》中的“缝隙”则需要我们的发现。小说在一种经典的美式广告质地里,努力呵护生活的气泡,却从中看到了万条裂缝。与其说小说写的是生活的轻奢,不如说写的是生活气泡的幻灭。小说中女主人公美琪出身于偏远山村,嫁给了从哈佛拿到博士学位的体面丈夫,定居在了“文明”的西方世界,过着为人所羡慕的生活。实际上,她每天要在油烟味中为丈夫保存香水味,最重要的任务是料理衣食住行,在没有想好晚饭吃什么之前,“世界与她无关”,却又被期许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像女郎。作者满怀同情地书写美琪,意象丰盈,细腻柔软,但又极其残酷,毕竟她得以施展魔法的全部世界仅仅是小小的异国厨房。小说以几个地名结构全篇,长岛、法拉盛、长岛、波士顿、长岛、长岛,但没有一处是美琪拥有归属感的“此处”。她用熟悉的食材比喻去理解身边的陌生景物,用香料、气味、火候营造着家庭的感官,支撑着自己的全部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她所有的精细知识都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粗粒海盐、玫瑰盐、喜马拉雅山岩盐或是可以撒在冰淇淋上的法国盐花”之间的差别,它们仅仅是盐。女主角的“作家”身份在饭桌谈资里为她找回了一些话语空间,却折射了更多没有讨论资本的“普通”家庭主妇的难处。理工科丈夫只觉得文字游戏可爱,看似狂妄的胡话,未尝不是对当下的一种暗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