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读书》杂志创刊,创刊号以头条的形式发表了李洪林的《读书无禁区》。该文的发表石破天惊,迅速引发了共鸣,人们奔走相告。“读书”,这样一个与普通人息息相关的私人行为,释放出强劲的思想力,催促着“思想解放”向更为广泛的普通民众转化①,同时也让民众的读书热情加速沸腾。1980年代现象级小说②诞生于一个“读书”的年代,其“现象级”的生成是写作者内在精神与外部世界互相激荡、交织互动之后的向外触着。对于写作者而言,现象级小说不仅仅是一种文本实践,更是其自我建设,与他者、与社会沟通的重要方式。凭借“一颗真诚的热烈的心”,写作者以情感内爆的方式重返现场,调动了民众的心灵世界,使得大量的情绪与感知涌出,整个社会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振。在情感共振中,现象级小说所具有的现实指向性,以及与广泛的普通民众的心意相通,又使得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互为参照,进而现象级小说所涉及的“问题”得到进一步的转化与呈现,现象级小说具有了中间物的性质。值得注意的是,现象级小说催生了大量相似经验图景与叙事样态的小说,而拥有虚构权力的写作者,并不愿意成为他者抑或自我的副本、衍生本,他们渴望“构造适当的富有意义的表达”③,与不断变化的经验世界保持对话,探索更多的可能。
一、“自我重建”作为出发点
处于转折期的写作者,普遍面临自我重建的问题,比如王蒙谈到“复活了的我面临着一个艰巨的任务:寻找我自己。在茫茫的生活海洋,时间与空间的海洋,文学与艺术的海洋之中,寻找我的位置、我的支持点、我的主题、我的题材、我的形式和风格”④。但是相较于王蒙“返场”之初幸运地寻找到“意识流”,呈现出较为清晰的创作主体意识,更多的写作者最初是以情感内爆的方式出现在民众的视野里。对于他们来说,最初的写作,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说话”,是将“内心话语”以“小说”的形式“说”了出来,有着浓烈的“我”的在场。不少写作者在步入写作之时并不知道什么文学技巧、方法理论,尚不能对写作应付自如,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写作”。刘心武写《班主任》时“只是觉得骨鲠在喉,必须一吐为快”,“凭着一种真挚的责任心,一股遏制不住的激情”提笔书写熟悉的人物⑤。卢新华写《伤痕》“只是初步意识到文学作品应该真实地描绘人的感情和思想,作者应该交给读者一颗真诚的热烈的心”,从涌起创作冲动直至小说完成,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写作”,只是“一任自己的感情在纸上倾泻”⑥。同时代的其他写作者,陈世旭、何士光等也大抵如此。这种相对朴素、有着自我袒露性质的情绪表达,既是写作者自我重建的方式,同时也深深地触及了人的共有经验,是人在相似处境之下可以引申、拓展的,与生命经验紧密相关的问题。它外化形成了1980年代现象级小说最初的文本形态,一经公开,便从私人领域腾挪至公共空间,冲荡着人们的思想,使得原本就潜在的情感与经验得以照亮,混沌朦胧的心灵获得来自外部的指引,进而在人与人之间荡漾开来,扩散至社会的各个角落,并彼此激荡,引发了限度之下“新时期”的群体性激动。即便某些带来感性体验的小说尚处于暧昧不清的状态,其意义并未获得正式、公开的确认。大量情绪与感知的释放,使得整个社会沸腾,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振。
在情感的共振中,其“轰动效应”从外部近似单纯的刺激反应逐步渗入人的内心领域,成为写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相创造,共同成长。写作与阅读的过程本身就是发现自我、自我与社会对话的过程,一度让写作者有了“哦!原来生活是这样,原来我对生活还有这么一段感受”的觉察⑦,周克芹构思《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自言“我是完完全全地参与了进去,我的感受在这些人们身上找到了寄托和归宿”⑧。高晓声也曾坦言《陈奂生上城》解剖了陈奂生也解剖了自己⑨。对于读者而言,现象级小说亦是起着镜子的作用,人们阅读小说更倾于从中看到自己的情感与选择,陕西省电力设计院的工作人员王晓华写信询问“为何小说《伤痕》写的都是他家的遭遇,而他跟作者卢新华素不相识”⑩。有中年教员甚至直接闯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客房,对古华说“老古同志,我就是你写的那个秦书田……”11相似的情感与经验得以被叙述激活了人的生命状态,同时也推动了社会恢复活力。
《中国青年》1980年第5期发表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由此引发关于人生意义的大讨论。从此次讨论可以窥见,身处转折时期的民众普遍有着迷茫、焦灼、苦闷的心理,迫切地需要处理过去的经验,渴望得到理解,重新确认自我以及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现象级小说恰恰暗合了这一社会心理需求,其丰盈的情感使得淤积的情绪经由阅读而得到纾解。在相似经验被表达的过程中,人获得了被肯定、被看见之感,逐步对小说所提供的故事产生信任,意识到自己处于“共在”之中,那些携带私人性质的“丰富的痛苦”、焦虑、渴望同样也存在于他人,是属于人的共同情感。《班主任》《爱情的位置》《伤痕》等小说从“自我”涌动而出,之所以成为“现象级”,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其与更为广泛的人群产生了内在连接,这种连接又激活了人的感知感觉,召唤出民众自我表达以及表达他者的欲望,进而情感溢出,得以在社会流转。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表达”也意味着“自我”的获得,意味着一个新的“开端”。在现象级小说带来的新鲜与刺激中,人获得了勇气与力量,从对故事的信任延伸为对自身的情感与经验的信任,进而逐步打破了既有的感知框架。尽管这种打破受多种话语因素的影响,是多方力量博弈之后的结果。换句话说,现象级小说鼓励与呼唤着“那个个人”,将人的注意力导向鲜活的经验世界,使得人在与人、与社会的联系中获得实在感,确认“我”的在场,发现“我”之所是。在“附近”的阅读分泌出熟悉的氛围,加强了小说所提供的经验的真实性,使得人们更加相信文本所构建的世界,进而在现实与虚构的互相参照中建立起新的认知。
不同的现象级小说,事实上,与经验世界有着不同的联结方式,提供了理解与处理经验的不同参照,以及言说自我与阐释自我的不同可能。在强烈的主体渗入中,小说中人物的痛苦与欢娱就是自己的痛苦与欢娱,小说中人物的言与行就是自己的言与行。当日常生活中遇到类似的情景,便尝试着用小说中的思想逻辑或行为方式处理自身的问题,重新构建自己的生活。在文本经验的拓展与补充中,“属于我们自己的或我们希望属于自己的各种能力”12通过现象级小说得到了释放,并逐步有了实践意义。值得注意的是,《班主任》中张老师式的“启蒙”地位,也从文本空间延伸到现实生活,得到了确认。在民众的眼里,写作者成为拥有强劲力量的主体,几乎就是“超人”,能够解决生活、情感、事业等方方面面的问题。源源不断的读者来信,向写作者倾诉心绪、寻求帮助,甚至将之视为“文化英雄”“人生导师”“青天大老爷”。写作者承担的不仅仅是写作的职责,同时也拥有了社会功能,其书写成为个人话语与社会话语双向动荡的中间物,获得来自民众的充分认可。而文学,依托着现象级小说,以“重”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
二、经验的开拓与问题的转化
现象级小说生长在写作者真诚热烈之心与广泛人群的互相激荡之中,与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发生联动,有着一定的公共性。其中所牵涉的问题,已经逐步溢出了文学自身的解释范畴,而与此一时期的社会语境、历史情势紧密相关。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刊登了评论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掀起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而后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顺利召开,标志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得到重新确认,以及“改革开放”作为历史大势的正式启动。受益于“思想解放”的鼓励与庇护,以及文学可以“讲述一切”的特殊权力13,1980年代现象级小说往往携带突破“禁忌”的色彩。关于“禁忌”,何平提示“禁忌不完全等于社会热点和公共议题,政治法律、道德伦理、国民心理、文化传统、人性底线和审美惯例等都可以是某个方面的禁忌,有人有边界有秩序就会有禁忌,有禁忌就会有突破禁忌的冲动和快感”14。实际上,对禁忌的突破就是不同经验样态与感受类型的不断敞开,这就使得现象级小说从源头上便携带“解放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