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拿一杯水。”班卓忽然消失在镜头中。
几分钟以后,她端着杯子回来了。“其实我刚刚讲不下去了。”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哽咽,“因为想起来就会很难过。我们先聊别的好不好?不然我会困在这儿掉眼泪。”
于是,我们暂且绕开这个话题,暂且绕开了这个令她落泪的国家——阿富汗。
新闻中,“阿富汗”三个字似乎总是与“战争”联系在一起。1979年,苏联入侵,2001年美国入侵,过去四十五年,这片贫瘠的荒漠始终是大国间的博弈场。直至2021年,美军撤离,塔利班重新掌权,一种被伊斯兰宗教教义和部落文化深刻塑造的意识形态又笼罩于这片土地之上。
2003年,班卓独自一人去往阿富汗旅行。尽管战火依然零星爆发于阿富汗南部,当地文化对独行女性怀有种种抗拒,班卓对阿富汗的印象并非“惊险”或“荒蛮”,而是“心痛”。
这种心痛的感受令人久久难以忘怀,后来,她将旅程中的见闻写成《陌生的阿富汗:一个女人的独行漫记》一书,并于今年再版发行。
只是以文字去记录,依然无法消解盘旋于她心中的困惑。从阿富汗回来以后,班卓选择去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走上学术道路。如今,她是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的副教授,专注于文学人类学、比较文学和比较文化的研究。
旅行和阅读是班卓理解这个世界的两种途径,旅行给予她直观、真实的感受,而阅读和学术训练则赋予她理性、宽阔的思考。
感受与思考在二十年间彼此交织、沉淀,构成了班卓对阿富汗的深刻理解,通过她的讲述,我们或许可以窥见一个更复杂真实的阿富汗。
丢来的石子
去阿富汗,是一次兴致之下的决定。
2003年初夏,怀着一种“去哪儿都可以”的心情,班卓穿过帕米尔高原,进入巴基斯坦,开启了自己的中亚之旅。在伊斯兰堡,她去伊朗大使馆申请签证,在冗长的等候队列中,偶遇了两名阿富汗人。
等候时间太过漫长,他们的对话也自然地开启了。班卓与他们打听阿富汗局势,其中较年长的一位忽然激动起来,挥着手臂说,阿富汗很安全,“我们刚刚从那儿过来”。
他热忱地向班卓讲述阿富汗的山岳、沙漠、城邦,三个小时以后,班卓从长椅上跳起来:“真高兴碰见你们。我不去伊朗了,我要到你们的家乡去。”
在此之前,班卓对阿富汗的印象完全来自于电视新闻:塔利班政权、基地组织和“9·11”恐怖袭击。她只知道,2001年美军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塔利班炸毁了世界文化遗产巴米扬大佛,诸如此类,混杂着仇恨与暴力。
当时,阿富汗境内的大范围战争已经结束,但绝非“十分安全”,班卓心中清楚,但一种直觉驱使她去亲眼看看。她想,既然边境已经开放,“别人可以去,我当然也可以”。
“你不害怕吗?”20年后,在视频采访中,记者好奇地问。
在镜头面前,班卓说:“真的没有害怕的感觉。一个人即使正常生活也会遭遇灾难,出门会被车撞,坐飞机会掉下来,感染新冠会病死。我只是出门旅行,旅行并不会让我面临更大的危险。”
长久的旅行经历,早已让她学会把一个国家的政权、媒介形象和在当地生活的人们区分看待。“我去旅行,是进入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介入纷繁诡谲的政治和军事斗争。我一直相信,各个国家的政治形态不同,但普遍的人性是一样的。”
阿富汗与巴基斯坦同属伊斯兰国家,她的中亚之旅始终浸染在伊斯兰文化的氛围中,旅途上遇见的伊斯兰人民是如此友好,她不觉得“会突然掉进一个无法接受的环境中去”。
不过,她在巴基斯坦时觉得,不少人对外来者有戒备心。
这种感受在阿富汗尤为明显。当班卓抵达阿富汗南部的坎大哈省,整条街的男人纷纷向她这个穿着奇怪服装的异国女人投来警惕的目光;几个阿富汗小孩嬉笑着跑来她近旁打量,捡起石子丢向她。
在她看来,孩子们的无意识行为,承载的是成年人的紧张与警惕,而这种社会性警惕的背后,是一种深邃的悲凉。
只是,令她未曾预料,在这么一个饱受倾轧、被伤害至深的国度,她却最终收获了来自普通人的真挚善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