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后,来访者中渐渐多了一些失意落魄之君,他们往往衣衫褴褛,形容枯槁,举止犹豫,心神不定。他们因在人生的某一时刻和父亲产生过某种交集,成为“历史疑点”,一生受尽折磨。为了对得起余生,对得起子孙,他们不远万里,前来请父亲秉公作证,只求尽早摘帽,重新做人。来者涕泪交加的诉冤,激起父亲深深的同情和无言的愧疚。他明白,他们及其不幸的家人被自己深深连累,苦不堪言。老父竭尽所能,为这些劫后余生者写信作证,甚至四处奔走,还人以清白,使他们尽快得以平反。每每听到有人受他连累而故去,他会老泪纵横,夜不能寐,叹息自己出狱太晚,错失机会。可是,这一切又怎能怪他呢?
但是,有一次,我的日语老师来到北京,父亲却一反好客的常态,要我立即送他去旅馆,弄得我和老师都很尴尬。老师姓汪,是个中日混血儿,日语是他的第一语言。其生父出身苏州大户人家,留学日本期间,娶了日本姑娘为妻,学成回到苏州老家未久,因病离世。随他一起回来的日籍妻子不会中文,在婆家孤立无援,无法处理妯娌之间钩心斗角的复杂关系。她在受了许多委屈后,含泪带着幼童,也即我后来的老师,返回日本。当时,日本风俗类似中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何况甲午战争后,一向视中国为上国的日本民情大变,对中国改以“支那”相称,十分鄙夷。母子二人从中国两手空空归来,感受不到娘家的温暖,还受尽邻里的白眼和欺凌。汪老师渐渐萌发反日心理,认定自己是中国人,成年后义无反顾地返回中国,并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接受任务,利用他的日语和对日本的知识,打入南京汪伪政府,赢得信任,成为机要秘书,为中共获取了大量情报。1949年后,他在上海公安局担任重要工作,住在泰安路的高级洋房中,待遇优渥,生活舒适。
不料,1955年汪老师被怀疑是“反革命”同党,在北京狱中度过整整十年。1965年被释,一年后,“文革”爆发,汪老师更是度日如年,苦不可言。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对外交往的门打开了,对外语专业人员的需求有所上升。1973年,汪老师在女婿舒邦思——我高中同学兼好友的游说下终于松口,同意由女婿出面,拉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悄悄组成日语学习小组,由他担任老师。舒邦思知我在自学日语,便将我也拉入小组。我们每周在他的瑞华公寓住所里碰面,在汪老师的指导下苦练日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