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蟹
作者 龚万莹
发表于 2025年1月

家里已绝了粮。鼠疫满村庄,死尸无处不在。

阿母怀我,已是家中唯一存留的性命。月光泛清辉,阿母脸白苍苍,独自站海边。她顶大肚,在礁石旁不停找,哪怕还剩一点海藻贝壳,她都要塞进嘴,叫腹中胎儿多活一日。只可惜,那礁石早被剥净,残余的蚝壳割破她的十指。她吮自己的血,哀哭,眼睛昏花。气息尚存时,她喃喃求告,那存怜悯的,那看顾寡妇的,请不要耽延,不要任由死亡将我和孩子掳走。

就在那时,她身子一软,倒在礁石边,却由此看见一只亮光中的蟹。她身体顿时满了力量,活的希望照亮她。她奋力钳住这蟹,把它牢牢控制在身下。阿母力量微弱,只能半掀开它的硬壳,隐约窥见血红蟹膏坚硬泛光,比红宝石透亮。这是一只珠宝蟹,肉身如和田玉雕成,外壳若翡翠,却是活的,会动。它开声恳求,莫杀我,我必报答。阿母忧愁说,不是我想为难你,只是我孩子未出世,家人都患疫病,只剩我一人,实在饿得没法。

珠宝蟹说,我与你一样,族中只余我。你让我性命存留,生产后代,我必帮你填满肚腹。我阿母动了慈心,便放开它,心想若它食言,就是自己命该到头。珠宝蟹却等候她。她随它走到礁石后的浅滩,钻入海水半灌的穴洞,里面满是虎苔,阿母忙不迭地吃起来。她一边吃,看见穴洞角落里满是海星与搁浅的鱼,白日取些干柴就可生火烤食。她吃饱,珠宝蟹未离去,缓缓爬至她头顶,说,我见你内里是个盲婴。目盲不是坏事,目盲目清,只如同蟹身上异样的花纹而已。

阿母刚放下的心又揪起。她说安怎这样?哪个做老母的听见孩子眼睛青盲,心能好过?蟹啊,你不该给我讲。珠宝蟹说,你放心,我对你的报答不止是吃食,明日我产完卵,你来此地寻我。第二夜,阿母回洞穴饱食,珠宝蟹应时出现。它已卸下了身中所有的卵,内里红光褪去,身体呈碧玉青。它来到阿母身边,摘下自己双眼,嘱咐她吞下。阿母有些迟疑,这毕竟是你的眼目,我吃下后你怎么活?珠宝蟹说,你放心,我眼睛可以再生,只要灵魂还存在体内。你务必记得,两颗眼珠都要吞下。说完,无眼蟹沉入海里。

阿母吞下第一颗眼,腹内绞痛不已,随即两腿之间流水。她心里得惊,莫不是这蟹存心害我?她有了忧惧,又因剧痛,把另一颗蟹眼落下,被海水冲走。她身体在沙地上翻来滚去。那夜,我出生了,只在阿母腹中七月。阿母抱住细弱的我,发现我果然青盲,只是当时顾不上,一心担忧我出来太早不得活。可我到底活下来了。阿母常怨叹,如果当时吞下两眼,是不是我就能看见万物,看透天地,看穿古今。我跟阿母讲笑,如果硬吞两眼,说不定你会生出一只青盲蟹。

这是青盲仔清辉告诉小姐碧雅的。

碧雅问,这蟹究竟是报恩还是报仇?

阿辉说,它为何全族被灭呢?还是因为人吧。碧雅说,可你母没有恶待它。阿辉说,阿母死前不怨,但也觉糊涂。最后她对我说,人不能总想自己,那些煮熟被吃的海鲜呢?那些被连根拔起的蔬菜呢?意外之苦,难免。人与物自有其主其命,我也不应再为你忧心。我对她说母啊,我活这十五年已无怨尤,感恩你照顾。阿母说,别忘了我交代的。我说我记得路。我阿母最后一刻很坦然。

阿母没说错,清辉刚来廖府讨生活,廖家人就收容。廖太太忆起当年,阿辉之母也在廖家帮忙过,当时欢欢喜喜送她回乡,嫁给那姓白的老实青年,谁知后来鼠疫来临。阿辉感谢廖太太惦记,阿母在他十五岁时离世,也算走得没痛苦。廖家不嫌阿辉看不见,人都说“青盲精,哑巴灵”,五官缺了一处的人,总比常人聪明。廖先生还特意嘱咐家人,不可取笑阿辉。小姐碧雅听了有些恼,她平日里最懂事,父亲竟然对她不放心,她就存心不与阿辉说话,几次三番躲避。可她还是遇到了阿辉。

阿辉虽然眼睛蒙着阴翳,却很会打理植物。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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