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拍
作者 王占黑
发表于 2025年1月

拍拍阿叔不是一个人,拍拍阿叔是一伙在屋里打手势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偏瘦、偏白、头发偏长,他们的手在彼此眼前扇来扇去,没有任何一只苍蝇可以顺利穿行于他们之间。同凝和路上大大小小的生意相比,拍拍阿叔的手机维修店从不能算热闹,哪怕到了傍晚,当所有的拍拍都涌进来时,这里仍保持着一股与画面极不相称的安静。偶尔,他们中的一两个也会突然发出“啊啊”的大笑,墙壁上便起了回响,像一股冲击波,弹进我的耳朵。我挤在他们当中看来看去,花了好久才确认,这是独属于自己的惊吓时分。

从拍拍阿叔的地盘往里走,穿过一条分为三股的旗杆弄,南面尽头是爸爸的酱菜店。他把酱缸堆满了整座后院,其中混杂着几只从垃圾工手里讨来的蓝色废料桶,当他扛着拖把头赤膊跳进去时,没人怀疑过里面装的是什么。有一只大瓷缸靠在树底下,叫雷劈成了两半,横躺着的,不知被谁种上了小葱和辣椒,剩下半截拖进阁楼,铺起薄薄的垫絮和草席。十岁的夏天,我就睡在这半只酱缸里,入夜,贴壁凉快极了,醒来一摸,背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印子。

那时我第一次从苏北老家来到上海,借住在爸爸店里。是我妈托一个做木材生意的表亲顺道送我来的,他答应她,两个月后再把我捎回去。出发前,我妈关照了好多话,只怪我没乘过长途货车,吐了一路,到的时候全忘光了。三年多没见爸爸,我竟有点认不得他了,他大概也是一样。爸爸的店很深很窄,从门面走到里屋,几乎找不出第二条落脚的线路。楼上除了一台电视机、两把藤椅,还有一个大肚皮的女人,爸爸没跟我介绍,也不要求我喊她什么,他只告诉我怎么记进出的小路,怎么倒马桶、爬阁楼,就再没往下说什么了。女人忙着做饭、洗衣服,也没多说什么。她的肚皮已经很大了。

凝和路上的生意有八成是我们老乡承包的,蔬菜、生肉、水产、豆制品,加上附近收废品的、做五金的、打木材的,爸爸很得意,说这里是上海的小陶庄。小陶庄每家每户都有个像爸爸这样的男人,忙完早市,他们倒进藤椅里打鼾补觉,等忙完晚市,就把店留给女人打扫,自己找个地方赌钱去了。不管在哪儿,是说话、吐痰、吵相骂还是搓麻将牌,爸爸们的动静总是大得要命。

拍拍阿叔就不这样。他们的店像一个黑洞,任何人跨进去,声音就被彻底吸走了。你必须向他们学习语法,用手、眼睛和面部表情来创造对话,每个动作都是简洁漂亮的词语,每个句子都有山一样起伏的形状。听久了,你会明白这些句子之间藏着规律的豁口,比如抿紧双唇,或短促地弹一下舌头,我敢说,这其中绝不包含爸爸们清嗓、吐老痰和倒吸鼻涕之类的动作。在众多平静交谈的拍拍里,有一位戴眼镜的是大肚皮女人的弟弟,他常在阁楼熬夜学习,睡过中午,临出门,女人总叫他带上我一起。进了店,眼镜拍拍会从收银台的抽屉里随意取出一支手机,陪我坐了坐,又匆匆离开。手机上有贪食蛇、俄罗斯方块,橘色的屏幕,闪烁的字,键盘表面大部分都已褪色,小部分按着按着会突然卡死,要等很久才能活过来。可我有的是时间,在这里,我的时间足够目送所有拍拍从收银台离开,再等着他们每个人赶在晚饭之前回来。

有一天,眼镜拍拍临走前朝我指了指对面的冷饮店,他“啊啊”叫了两声,我就跟着一起去了。我们选了各自想吃的冷饮,出来后,他又朝路口的公交站“啊啊”叫了两声。我点点头。天气很热,拍拍和我在车站空等了好久,一部,两部,三部,我猜不出他究竟要等哪一个数字出现,直到迎面驶来了一部人最多的,拍拍迈开腿,牵着我硬挤了上去。

我们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像两条鱼,被不同方向的水流赶向深处,又推回浅处,随后掉落在另一个站台,等另一部拥挤的公交,坐上几站,又掉了出来。我们就这样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件事,譬如不停地打开一扇门,门的背后还是门。整个下半日,我从这些门上识得了很多广告标语,很多凉鞋和脚趾,还有很多风格奇特的汗臭,最终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了凝和路的起点。拍拍阿叔们也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了。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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