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淑华像往常一样从学校接了女儿,一路步行至金宇广场。那里是附近唯一的商业区,母女俩总是在那儿消磨时光。白天空闲时淑华已经把牛肉炖得熟烂,只需去超市再买点胡萝卜和土豆就能糊弄一顿咖喱,母女俩可以吃到第二天中午。
太阳缓慢隐没在一片火柴盒似的建筑群中。淑华拎着女儿的手臂大步向前,一言不发。女儿像是大鹅似的梗着脖子东张西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放学时,班主任又和淑华抱怨了女儿在学校的表现,无非是语言能力差,叫她的名字没反应,有时候还会哇哇乱叫扰乱同学。她隐晦地提出,应该带孩子去看看。寥寥数语如鸦群盘旋,淑华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孩子在成长,她的孩子却在退化。
一架降落中的飞机贴着头顶划过,音爆在半空炸开,淑华觉得耳朵有点堵,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耳道里咕噜掉了出来,以至于女儿的怪叫声像隔着一个世界那样空泛而渺远。她加快了脚步,风啪啪地扇着她的裙摆,像是要把什么甩掉。
从超市买完菜,母女俩向五楼的直达电梯走去。已是初秋季节,天却热得邪门,商场底层的油耗气不断乘着热流上升,盘踞在狭窄的空间里,愈发使人闷热难受。不知什么原因,电梯一直卡在八楼,迟迟不动,狭窄的空间里挤满了等待的人,一个脸上画着卡通彩绘的女孩趴在父亲的肩头睡着了,可爱的睡脸安静得不可思议。
人群发出嗡嗡的抱怨声,但那些声音很远,她的耳道里鼓起一张不断扩张的膜,隔绝着所有声音,只能不断吞咽口水才能缓解不适。几分钟后,电梯好不容易下到六层,又回到了八层。大家的耐心消耗殆尽,一对情侣率先走向楼梯通道,接着是三个穿着校服谈论着集卡的中学生……最后只剩下老人和怀抱孩童的父母还在焦急地等待着电梯。淑华也想走楼梯,但眩晕忽然袭来,女儿扯着淑华的手臂往楼道那里拽,淑华只能单手扶着墙壁保持平衡,刚要迈开步子,眼前倏地一黑,差点摔倒。等一下好吗?妈妈有点不舒服,淑华对女儿说。但女儿毫不理会,大声喊着:我要走楼梯,走楼梯!我说等一会儿,淑华紧紧拽着女儿,脑门上渗出了汗珠。
去旋转门,旋转门,门,门。女儿不断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厉,但语言却越来越难以辨认,逐渐退化成一种混沌的嚎叫。商场入口处有一个旋转门,女儿喜欢走旋转门,进进出出,玩个不停,如果不加以制止,能一直玩到天黑。淑华不理解女儿的乐趣所在,但女儿很喜欢,便纵容她玩,直到有人驱离为止。
逼仄的空间里,女儿的声音显得异常刺耳,吵醒了那个脸上有彩绘的孩子,但她醒来却并不生气,只是甜甜地对父亲笑了笑。见母亲不予回应,女儿跳到了淑华的背上,双手环着她的脖子,将她扑倒在地,帆布袋同时喷出带泥的土豆和胡萝卜。小孩这样么就不要带出来了,那个嗓子里裹着痰音的老人说。淑华紧咬着口腔内壁,试图以疼痛缓解晕眩,她将帆布袋里滑出的带泥灰萝卜捡了回去,强撑着站了起来。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人们争相涌入,淑华朝他们摆了摆手,电梯门又缓缓合上,空间被腾了出来,只留下这对颓丧中的母女。那就走楼梯吧,淑华对女儿说。女儿忽然平静下来,没来由地指着电梯门说了句:妈妈,轮船。淑华朝着女儿的指向看去,原来是电梯门上的广告。妈妈,快看轮船呀,女儿又说。淑华的目光落到了巨幅游轮海报上:海洋棱光号上海首航,开启镜岛巡礼之旅。巨轮占满画幅,直入青云的浪花像一群洁白的鸽子一样扑向她。淑华心中的刺挠像不知道叮在哪处的蚊子包,无论如何抓挠都无法正中弥散的瘙痒。
失神中,淑华被女儿拽入了昏暗的楼道,一层一层,一圈一圈,越走越暗,越下越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