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里少女
作者 殳俏
发表于 2025年1月

写完小说《女字旁》,家里有亲戚也看了,纷纷称奇问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么一个故事的?这样的故事离你的生活太远了,要知道我们家,别说是重男轻女,就是说重女轻男都不为过的。”

确实,“女孩子比较稀罕”是我家里惯会强调的一件事。祖籍湖州的上海人家,老太爷一鼓作气,两任太太前前后后一共生下五个儿子,就是得不着一个女儿。怎么办呢,就再生。终于在丈夫年过六旬之后,追到了两个闺女,不过这尚不算圆满,收梢还得是个儿子,是以轰轰烈烈的生育连续剧最终以婆婆儿媳同时大着肚子,且在差不多时候产下了我爸爸和我小叔公为结尾。一生都精力充沛的老太爷到最后都没输给儿子,也为儿子们做了个好榜样,记得要生,不仅要多生,还要生得齐全,别人家是一个接一个生女儿,只为了最后追个儿子,但老太爷展示的是更为优越的胜负欲:虽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儿子,但这也不够,非得凑成几个好字,才是真正大户人家。

我大姑婆和小姑婆便是这遥遥领先优越感的产物。她们被生下之后,老太爷,即我的曾祖父,已是个高龄且富有的闲人。别人功成身退后遛鸟宠猫,他则开始专心一意地伺弄女儿。他所有的儿子皆以马字为偏旁部首,分别是驹、骐、骅、等等,而两个女儿,一个叫蕙蕙,一个叫蓓蓓,是精致的小花草,最适合退休生活。

从家里的老照片上看,我的大小姑婆从小就过得精致恣意,头上永远扎大朵蝴蝶结,辫子由佣人梳得油光水滑,衣着则大多偏中性,虽有裙装,也都是比较英姿飒爽那一款的,因为要方便和父亲去遛马和运动。当时老太爷手头宽裕,在跑马场养了两匹马,又在黄浦江上拥有一部小游艇。但据我所知,他并不是什么富商大贾,而是给英国人打工的买办,一直供职于海关验货查私,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某种特殊的外企高管。有个在家族中讲得很频繁的故事,说的是老太爷任职时常查到走私的奢侈品,比如某天他打开一只皮箱,里面是几十只浪琴手表。对方咬死了说只是假货,几块钱就能买到。于是老太爷微微一笑,举起一只手说,那你卖给我五只。最后的结果便是,殳家当时的五个儿子一人得了块浪琴表,因其具有防水设计,我大叔公还经常戴着去游泳,一身的行头让他追到了不少漂亮姑娘。

这样的故事在家族内部,逢年过节就要拿出来念叨一遍,主讲人自然是业已老去的大姑婆。老实说,这个故事让年少的我唯一觉得有趣的细节是,怎么会有傻子戴着手表去游泳,而我那早已远在美国且得了帕金森病的大叔公,看上去也完全不像是可以做任何运动的人,更别说能追到漂亮姑娘。但大姑婆的说话方式永远走在同一条路上,可以简略称为,化腐朽为神奇。在她嘴里,只要是过去的,那就是好的。比如颤巍巍的大叔公和他身边的大叔婆,明明看上去是两个半截入土的老人,大姑婆却会说:“大哥当年是健美先生冠军,大嫂那也是他千挑万选,谈了一百个女朋友之后最终求婚的重庆一枝花。”又比如大姑婆一直住着的弄堂房子,我认为又窄又小,黑漆漆的,照不见天光,但她又会说:“我们这明德里现在叫新式里弄,其实就是英国人的town house,想当年老阿爹(我曾祖父)一下买了五栋,每个儿子都有一栋,是何其的出手大方。”每每听到她无比骄傲地说着这些,我不免会思索,既然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而大姑婆看上去也是最崇拜父亲的,但手表和房产,其实她都没有份。

那块浪琴表我是见过的,一九九五年我爷爷去世之后,有天奶奶整理东西,忽然就跟我说:“喏,就是这块表,蕙蕙翻来覆去说的这一块。”我看了她递过来的盒子里,躺了块模样普通的老式手表,翻过来的表面甚至有点生锈变色的感觉,看来这表也无甚稀奇,防得了水但防不了过时。而我大姑婆甚至都未曾得到这表,却将其说得神乎其神。那段时间,大姑婆同样也陷于房产困局中。解放前的五栋房子中原没有属于她的一栋,但大姑婆却决定这辈子死守明德里。其实四五十年间,五栋房子早已经被慢慢消耗殆尽,有被她不成器的兄弟败了的,有被她过于成器的兄弟缴公了的,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就进了人,被占了地方,如此时刻,大姑婆的几个兄弟都保持不响,唯有她还要明晃晃地与人争执。直到最后,在床上弥留的老太爷咳着血都让她“不要响”了,她仍忍不住要说个明白。等老太爷一走,这房子便又少了一间。这下大姑婆是铁了心要守住最后的一点权利,声明自己结婚都不会往外住的,必须得是个能陪着自己住在明德里,且愿意和她母亲一起生活的好脾气男子才行。而这一把,大姑婆赌赢了,上天果真赐她一个好丈夫。我这大姑爹人生得清秀,样子儒雅,说话做事彬彬有礼,且在上海手表厂工作。有人传说姑爹是家道中落的小开,穷途末路所以收了心。而我每次看到戴着变色眼镜,身条瘦溜的姑爹,想到的却是《红楼梦》里史湘云嫁的“脾气柔顺的姑爷”。他陪着大姑婆死守明德里那硕果仅存的半栋新式里弄,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房子的产权果然白纸黑字地归了大姑婆一家,真心值得庆祝一番。但好景不长,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拆迁队又来了,每天软磨硬泡,要把大姑婆请出这她住了近六十年的老房子。

我还能记得那段时间,大姑婆常表情焦灼地来家和我奶奶促膝商量:“侬讲哪能办?伊拉讲,都是骗人的,明德里是保护建筑不会拆,就是要拿阿拉侪赶出去,将来造旅游一条街。”我奶奶是不爱守旧守产的人,在这一点上和大姑婆最谈不拢,所以每次大姑婆和她聊完了回去,我问:“说什么了?”她都答:“找我说这个真是找错人了,我是最爱住新房子的,可受不了要倒马桶的气。”我想着大姑婆那焦虑的表情,心乱如麻了依然要打扮得一丝不苟,因为好歹也是“出客”。每次来,她坚持不能空手,总带着不一样的西点,今天红宝石,明天凯司令,耳环和丝巾也总要和外套搭配顺色,口红则选用时髦的哑光色系,豆沙或偏灰里带点橙。大姑婆声音极具磁性,适合让普普通通的一段话添上莫名的故事性,所以抱怨起来,也是极致地哀愁。我只看她拿着一杯奶奶给她泡的茶,每喝一口便快速地抹掉杯沿处的口红印迹,这茶越喝越淡,她也越来越不拘束于要马上擦去口红印,随之一致的,也是她嘴唇上的口红越擦越没,最终变成了中老年女子本真的猪肝色。而她的圆形大耳环则还是鲜艳色系的,越发衬得整张脸黯淡、泛黄,眼神从激烈到无奈,再出其不意地吧嗒掉下两粒泪来。

大姑婆说一切都是过去的好,甚至是我奶奶同父异母弟弟的老婆,一个看上去干瘪得根本挤不出半点水分的老太太,她都能跟我赞美说,此人过去读女校的时候,最善游泳,花名叫做美人鱼。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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