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万吨黄金,我只有一枚镍币晚上十一点半,在喀什老街,还有小孩子在追逐打闹。我想拦住他们,撵他们回家写作业。明天不上课吗?孩子们奇怪地看着我,一溜烟跑到巷子深处去了。巷子掩映在铁线莲与鹅绒藤的绿叶中,这是本地特有的垂挂生长的绿植,在暖黄色灯光的映照下,巷子亦真亦幻,让人疑心这些孩子是不是阿拉丁,踏上了寻找神灯的历程?
这里是东五时区,而我来自东八时区,现在是上海晚上八点多的样子。不过即使是晚上八点,上海的大街小巷也没有学生嬉闹的影子,他们一直在台灯下兢兢业业刷题,屁股与椅子相依相偎,那亲密程度是连写《闲情赋》的陶渊明也要羡慕的。喀什的孩子很少坐下来,他们以直立和奔跑的姿态,展现生命的活力。坐在街头胡床上聊天的是老人,吸着自己卷的莫合烟。
游人走来走去,巷子深处,原住民仍然在过他们的日子,飞过八千多里,闻到的还是辣椒炒肉片的味道。这样的味道,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大约也不会变,时间在巷子里停滞了。
也有变化的,一个时髦的乐手,靠在窗前,弹着吉他,唱着三十多年来流行过的情歌。喝着冰凉的新疆啤酒,一路听下来,仿佛过了小半生。
竖着铺的密实排列的地砖,指向原住民居住的封闭小巷,你可以进去,但还要原路退回。我无意去打扰他们的生活,快零点了,褪黑素告诉我,这是深夜。其实不是。不是,我也不进去了。
到对面的空城去看看。农历十六的月亮挂在高空。空气澄澈,月亮像是裸露着,冰肌玉骨。她那么坦荡、明亮、高远、圣洁。我站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下,尽情享受她的光辉。这个地方叫高台民居,六百多年来倚高坡而建的土房砖房,如今大半已废弃,作为保护文物展示。月光和灯光照着没有屋顶的房子,当年的厨房、厅堂、隐秘的卧室,全都暴露在天空下。一只锈蚀变形的铁锅躺在那里。它早失去了蒸煮的功能,就像它的主人,死去多时。主人的骨头在城外,铁锅的骨头在城里。想象一下它刚铸造出来的样子,它“咕嘟咕嘟”煨熟一锅羊肉的样子。那是它的好年华。每个人、每样器物都有它的好年华。哪怕是森冷的铁锅,当主人将开水、羊肉、花椒粒、八角、香叶塞进它的胸膛,它也能沸腾,带来一屋子暖香。不过,那都是有屋顶的室内,有四壁的房间里,有男人和女人的气息,有洋葱、土豆、蘑菇的鲜香,那些令人羡慕和低徊的味道。
好多年前,这些房子里,也有磅礴的生命,滚烫的生活。他们都去了哪里?
好多年后,我们又去了哪里,能留下什么?哪怕是断壁颓垣,哪怕是一只瘪了的锡壶。没有。静夜无风。我连一缕轻风都不会留下。
时间是一万吨黄金,我只有一枚镍币,太窘迫了。我得去吃烤肉,唱歌,跳舞,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我得抓住快乐的尾巴,尽管那只是老鼠的尾巴。
喀什大学的霓虹灯校牌在不远处闪亮,那里有年轻躁动的生命,他们沉醉在生活里,体验生活是什么,憧憬,流汗。我在思考汗水的意义。思考,是衰老文雅的说法。
隔着吐曼路,一边是欢腾的古城,一边是废弃的旧居,时间以空间的形式展现出来,午夜游荡的人,瞬时跨越了古今,但总有一点如鲠在喉的东西,让人不能释怀。除了享受生命,没有别的办法对抗时间?有啊,可以到沙丘上植树,到戈壁里打井,如果给沙漠留下绿荫,你的生命就有价值了,就不会在夤夜苦苦追问活着的意义。
我不能。我手无缚鸡之力。
那就不要叽叽歪歪,老老实实过完你平庸的一生,不要为这个“物”满为患的世界添堵。
也对。可是发现自己像微尘一样活着,很痛苦。
在喀什,今夜,你难道想拯救人类?
不,不,我连自己都不能拯救。
那不得了,承认自己是微尘,是思考的结局。高台民居里那些一代代累加的楼房,那些辉煌显赫的人家,都消失了,就连这个城市引以为傲的香妃,都消失了,彻底消失了。人,只能活在特定的时间里。不要妄图穿越时空。不要去求留下什么额外的意义。你看那些游客去看香妃,你以为他们在思考香妃的生命价值?他们只是想听传说而已。香妃的意义,剔除旅游资源之后,跟颓圮的房子里那只腐朽的铁锅无异。
你太煞风景了。
脑海里两个“我”在斗嘴,胜负莫辨。月亮在几十万公里之外,我听到了她的冷笑。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失去彼此
次日,我们去巴楚看胡杨林。
我生活在长江中下游,水草丰茂。两岸亦有高山丘陵,满布竹木杂树,藤萝缠绕,一年四季常绿。我以为世间景物多半如此,略有区别的是,有些地方冬季树叶落尽,一片萧疏,来年春天到了,还是绿色的海洋。
这里不同。高速公路两侧,连绵不绝的是山。是光秃秃的土山,一根草叶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