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程琳
发表于 2025年1月

第一章

1

2009年的秋天,陈文准备把公安局长曹凯杀了。杀个人,对陈文来说不难,难的是合理合法地杀。这就需要找机会了。

那天夜里快11点时,曹凯才走出办公大楼。他的司机把车停在楼下,曹凯没上车,告诉司机:“你回去休息吧。”

曹凯独自向停车场西面走去。在一个角落里,停着辆很新的越野车,这是他自己的,平时很少开。曹凯准备打开车门时,陈文从旁边的一辆奥迪车里出来了。

曹凯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陈文说:“我在等你。”

曹凯感觉出不妙,刚要转身跑,陈文就把枪口顶在了他的脑袋上。“你能听话吗?”

曹凯说:“我能。”

陈文用绳子捆住了他的手脚,又用毛巾堵住他的嘴,最后将曹凯整个人塞进了奥迪的后备厢里。曹凯不配合,东踢西踹,陈文给了他一枪托他才老实。

陈文开着轿车驶出公安局的大门没多久,曹凯又在后备厢里不停地踢踹。陈文把车停在路边,掀开后备厢瞪着曹凯:“你踢个屁呀!”

曹凯用眼神示意。陈文拿出他嘴里的毛巾。曹凯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去你那个小别墅。”

曹凯满脸惊讶。那个小别墅很隐秘,外人根本不知道。显然,陈文对他了如指掌。

出城的必经之路上,经常有查酒驾的。陈文之前特地给交警指挥中心打电话问了问,中心值班的警花说,支队没有查的,但各个大队查不查就不清楚了。陈文不好给大队也打电话,只能碰运气。

还好,一路上没碰到查酒驾的。正当他感到庆幸时,前面忽然出现了好几辆警车。警车停在拐弯处,下来十来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武警。掉头已经来不及了,陈文只得硬着头皮把车往前开。

陈文注意到,前面的车被拦下后,都是掀开后备厢用仪器检查。显然,这些警察不是在查酒驾,而是查毒品及违法刀具之类。陈文的后背出冷汗了。

轮到检查陈文的车了。一个民警上前敬礼:“请打开后备厢。”

陈文把工作证递出去:“市局的。”

这时,缉毒大队副大队长熊启德走了过来:“陈主任,半夜三更的,你这是干吗去?”

陈文喜出望外:“我到前面的山庄去接曹局。”

“他喝多了?”

“好像是。”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陈文竭力保持镇静。这个节骨眼儿,后备厢里的曹凯只要踹上两脚,非露馅不可。

陈文找个机会尽快结束了对话:“熊大队,你们忙,我先走了啊。”

熊启德举手向陈文敬礼,旁边的民警见状,也跟着齐刷刷地敬礼。陈文强装笑脸:“真能闹,你们把我当曹局呀!”

2

小别墅不是一栋,成片,建在西山脚下的一条河边。这里是乡村,土地归村集体。小别墅没有产权证,连“小产权”都算不上,真正长期住在这里的人几乎没有,周末的时候多一些。曹凯来这里的时候更少,担心被人看到,他周末都不轻易来。

别墅里一片漆黑,各个房间窗户紧闭,窗帘捂得贼严。陈文拿着枪挨个儿屋检查。到处乱糟糟,客厅不像客厅,卧室不像卧室,床上还有女人的内衣。

别墅一楼是客厅,陈文把曹凯绑在客厅的椅子上。曹凯看着面色冰冷的陈文:“老弟,你这可是在绑架我呀。”

陈文说:“明知我在绑架你,刚才为什么不敢在车里踢?你要是踢几脚,熊启德就把我抓起来了。”

曹凯没接这个茬儿:“我这里你是怎么查到的?”

“你养了个女的,还生了个儿子,是个警察都能查出来。”

曹凯养女人生孩子的事非常隐秘,其实陈文是费了很大劲儿才查出来的。他故意说得轻松,是为给曹凯施加压力。曹凯立刻被压垮了:“你把他俩也绑了?”

陈文没回答,戴上一次性手套进了卫生间,往浴缸里放水。寂静的深夜里,哗哗的流水声在客厅里听得清清楚楚,曹凯的内心也被这哗哗的流水声冲了个稀碎。

把水放满,陈文才回到客厅里。曹凯这次只是问:“老弟,你把我儿子放了,行吗?”

“你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吧,你当初怎么不把我女儿放了呢?”

曹凯信誓旦旦:“刘庆平绑架你女儿绝对不是我指使的。”

陈文不想听曹凯辩解,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拖进卫生间。曹凯心胆俱裂:“你不能这么做……”

“我今天这么对你,都是你自己找的。”说着,陈文开始扒曹凯的衣服。

都是警察,曹凯当然知道陈文想干什么——制造洗澡时不小心被水呛死的假象。曹凯顿时声嘶力竭:“是黄荣才干的!是他要害你女儿!”

曹凯之所以供出区长黄荣才,一是怕陈文杀他,另外也是怕陈文杀他的情人以及情人生的孩子。其实,陈文压根儿没动他们娘儿俩。得知情人和孩子安然无恙,曹凯心里的石头才算放下。

半年前,陈文配合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李云飞在林河市向腐败分子打响了第一枪。陈文在警界赫赫有名,让很多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闻风丧胆。有些人吓坏了,怕落到陈文手里,竟然先下手为强,指使刘庆平绑架了陈文的宝贝女儿陈茜,陈茜差点儿被害死。

根据事后调查获得的线索,曹凯有重大嫌疑。刚参加公安工作时,曹凯就是陈文的领导。这些年来,两人谈不上情同手足,关系也绝非一般。陈文陷入人生困境时,曹凯实实在在帮过他;曹凯遇到过不去的坎儿,陈文也实实在在帮过他。尤其是陈文担任局领导后,他与曹凯的配合相当默契。尽管很多线索都指向曹凯,陈文也不敢相信曹凯能下这样的黑手。但对手竟然冲自己的女儿下黑手,陈文就顾不上这么多了。

开车回局里的路上,两人心平气和地闲聊,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局里办公室,曹凯打开保险柜,拿出不少材料给陈文看。曹凯说:“你都看到了,我没骗你吧。这是绝密,我把它交给你,就等于把黄荣才给卖了。”

3

早晨,区长黄荣才开车来到区政府门前,才发现陈文的奥迪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知道躲不开,黄荣才笑呵呵下了车,向陈文招手。陈文没客气,直接把车停在区政府大门前。

保安喊:“这里不准停车!”

陈文像是没听见,下了车向黄荣才走去。保安是新来的,不认识陈文,追在陈文身后喊:“你聋啊,这里不准……”

没喊完,保安就愣住了——陈文已经给了黄荣才一个响亮的耳光。

正是上班时间,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响亮的耳光把周围所有人都给打懵了。可挨了打的黄荣才却一点儿没懵,他搂着陈文的脖子,依然笑呵呵地说:“大早上的,你就喝了?”

二十年前,黄荣才在市里负责招商引资时就认识陈文,那时他就领教过陈文的厉害,知道这个人不好惹。进了办公室,黄荣才笑呵呵地说:“刚才你要是不给我这个耳光,我都快忘记你的本来面目了。”

在区政府门前打一个区长,被打的还如此卑躬屈膝,明显心里有鬼。

半年前,犯罪嫌疑人苗克通过诉讼方式讹诈区政府五千万。陈文把苗克抓起来后,发现有政府工作人员也参与了。陈文做苗克的思想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揭发检举争取宽大处理。苗克动了心,表示要好好想想。万万没想到,当天夜里,苗克在看守所自杀了。

陈文冷冷地说:“苗克在看守所自杀,是被你逼的。”

黄荣才脸色惨白:“不是我……陈老弟,苗克真不是被我逼死的。他死在了看守所里,就算我想逼他,我也没办法呀。”

“黄区长,你现在和我出去一趟,我给你看点儿东西。”

黄荣才忐忑:“什么东西?在这儿不能看吗?”

“那些东西我不能带在身上。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

两人走出办公室,秘书、办公室主任、纪检书记、保安队长等人正站在走廊里面面相觑。黄荣才视而不见,依旧和陈文谈笑风生:“昨天你喝了多少啊?”

“不太多,七两吧。”

“就你这水平,七两还不多呀?”

来到电梯前,秘书夹着包跟了过来。黄荣才对秘书说:“你在家听电话吧,我和陈主任去市里见领导。”

秘书忙问:“您要用车吗?”

“不用了,我坐陈主任的车。”

陈文开车在市里兜了一圈,时而加速时而转弯,还不时看看后视镜。其实判断是否有人跟踪,不用这么费劲儿,陈文这么做是故意给黄荣才看的。黄荣才不免跟着紧张:“老弟,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陈文不理他这个茬儿,话题始终围绕着苗克。“黄区长,我真是服你了。你指使苗克讹诈政府五千万,我把他抓回来了,你应该害怕呀。可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你当时和你小老婆还载歌载舞……”

黄荣才辩解:“冤枉啊,这事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奥迪轿车风驰电掣般驶向西山。西山东侧有条路很险,急转弯多,有两三公里完全是贴着悬崖。走这条路,敢开快车的很少。陈文开的不是快,简直要飞。

黄荣才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老、老弟,咱、咱们慢点儿……”

前面一个急转弯,陈文没减速,直接拐上了一条山间小路。小路更窄,又是下坡,轿车剧烈地颠簸着。小路的尽头正对着悬崖,陈文的车像火箭一样冲过去。黄荣才双眼紧闭,面无人色。

终于,陈文把车停在悬崖边。“黄区长,刚才把你吓坏了吧。”

“可不咋的。”

“这你不能怨我。你刚才说苗克讹诈政府的钱和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真的没有吗?是不是你代表政府和苗克谈判的?怎么谈完之后,苗克要价反而更高了?这你怎么解释?”

黄荣才没有解释,也没法解释。

陈文伸手从后座上拿过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给黄荣才看。黄荣才从头看到尾也没看明白:“这是什么呀?”

“你应该知道,公安局有很多特殊的侦查手段,这张纸就能证明,苗克是被你逼死的。”其实陈文是诈唬,这张纸什么都证明不了。“你逼死苗克,怕我把你抓起来,就指使刘庆平绑架我女儿……”

“既然这样,陈主任,你去告我吧。”

陈文把那张纸放回文件袋:“你们官官相护,我去告有用吗?”

“那你想怎样?”

陈文看着前方的悬崖:“把你从这儿扔下去。”

这些话换成别人说,黄荣才只当是笑话。但说这话的是陈文,黄荣才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我向我死去的老爹起誓,真的跟我没关系啊……”

“如果不是你,那你就得帮我把害我的人找出来。”

4

下午没去单位,陈文想睡一觉,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究竟是谁要害自己的女儿?是黄荣才?还是曹凯?抑或是他们背后的某个人?这个问题像蛇一样纠缠在陈文心里,让他神思恍惚。

参加公安工作快三十年了,过去,陈文面对的都是犯罪分子,无论犯罪分子怎样凶残怎样狡猾,陈文都有办法应对。可现在面对的竟然是政府官员,甚至还有自己的战友,陈文明显力不从心。

公安局长竟然养女人养私生子!人民政府的区长竟然讹诈政府的钱财!为了逃避打击,他们竟然敢去杀人……

电话响了,是张雨。

张雨问:“在哪儿呢?”

陈文吞吞吐吐:“在……在家。”

“那你等着我,我这就过来。”

“下午单位还有个会,我……”

“不差这几分钟吧?”

陈文不说话了。

没过多会儿,张雨来了,进门就表扬:“行啊,家里收拾得挺干净。”

张雨是女儿的老师,还是妻子的闺蜜。面对张雨,陈文总是不自在。“张老师,我就要查出谁是凶手了。”说着,陈文拿出那些材料给张雨看。

这些材料连区长黄荣才都看不明白,更别说张雨了。张雨皱着眉头:“这都是些什么呀?”

陈文指着其中一份通话记录:“你看这个电话号……你再看这个电话号……这两个号都是一个人打的。只要查出是谁打的电话,就知道谁是凶手了。”

张雨有点儿急:“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具体,直接告诉我谁是凶手。”

“我正在查呢。”

“扫兴,还以为你真的查出来了……”

送张雨回去的路上,陈文说:“我不能直接把你送到家门口,前面的路口你打个车。”

张雨上下打量他:“你什么意思?你是怕人说闲话还是怎么的?”

陈文语气沉重:“你想多了……那些人都疯了。他们都敢对我女儿下手……你也要小心点儿,发现什么不对头,立刻给我打电话,记住了吗?”

张雨真的被吓坏了:“记住了……”

陈文不光把张雨吓坏了,他自己也很紧张——他发现有辆白色本田轿车在跟踪自己。陈文在胡同里让张雨下了车,迅速调头反方向迎过去。本田急刹车,两辆车的车头几乎贴上。隔着窗户,他认出司机是区政府的保安队长。片刻,本田的后门推开,黄荣才下了车。

黄荣才让保安队长开车回去,自己上了陈文的车。

陈文说:“找我怎么不打电话?”

“我不想打电话。”上午陈文说公安局有特殊的侦查手段,把黄荣才吓得够呛。“我到公安局找你,你不在,我就到了你家。看见你的车停在楼下,我就在外面等。后来看一个女的先出来,接着你又出来,我怕你尴尬,就在后面一直跟着……”

“你看见那个女的是谁了吗?”

“没看见。她捂得那么严,我上哪儿去看?”

陈文估计黄荣才以为自己在搞女人。他懒得解释,跟这种人也解释不清楚。“找我有什么事?”

“真不是我要绑你女儿。你不是要证据吗?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5

安康医院是精神病院,到这里探视有严格规定,除了预约,还得有相关部门的批准。但黄荣才只是给主治医生代英夫打了个电话就解决了。

陈文在二楼医生办公室见到了邱立楠。如果仅仅是聊天,根本看不出邱立楠的精神有问题。陈文客客气气地和邱立楠聊了几句,就把黄荣才叫到走廊里。“难道是这个邱立楠要杀我女儿?”

“不是她要杀。”

“那这个邱立楠到底是谁呀?”

“她是苗克的女儿。”

陈文愣住了。

“她原来不叫邱立楠,这个名字是她自己改的。她母亲也不姓邱,她的亲属里没有姓邱的。而且,她早就不和苗克一起生活了,要想通过苗克找到她,得费老劲儿了。可如果找不到她,怎么去逼死苗克啊……”

陈文基本明白了。女儿是父亲的软肋,用女儿逼迫父亲去死,父亲很难扛住。当初自己的女儿被绑架后,陈文没有丝毫犹豫,就要用他的命去换女儿的命。

陈文问黄荣才:“这个邱立楠,怎么进了精神病院?她真的有病吗?”

“真的有病。好像叫什么迫害妄想,总觉得有人要杀她。”

“觉得谁要杀她?”

“她爸,苗克。”

陈文沉默。半晌,又问:“谁发现她在这儿的?”

“当然是你们这些警察了,别人谁有这本事?”

警察也不会随随便便找一个人,除非上面有命令。陈文压低声音:“是曹凯吗?”

黄荣才没否认:“你去查查吧。”

从医院里出来,陈文蹲在地上就吐。黄荣才拍着他的后背:“哎呀妈呀,你快别吐了。实在不行,咱们再进去给你看看吧!”

陈文半晌才缓过来:“我去看什么呀?我不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你看看你都吐我鞋上了。你到底怎么了?”

“这个世界让我太恶心了。”陈文直起腰,“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离我远点儿,我他妈的准备杀人了。”

去北京的航班是深夜。临行前,陈文去了张雨家。

陈文先跟她解释,下午被跟踪是虚惊一场。张雨却说:“压根儿就没什么跟踪,你那是故意吓唬我,找借口让我自己打车走。”

既然张雨这么认为,陈文觉得也挺好。女儿被绑架后,别说亲属,与陈文走得近的多少都产生了恐惧。陈文不想让张雨也生活在恐惧里。

陈文提出:“这次你和我一起去北京,行吗?”

张雨拒绝:“不行。你最好也别去,你就不怕陈茜受刺激?”

“我不会让陈茜看到的。如果你去的话,陈茜肯定会见你,到时候,我就偷偷看她一眼。”

张雨狐疑地盯着他:“你大老远跑去北京,就是为了看一眼陈茜?你不会是又要干什么事儿吧?”

陈文心虚:“不是……我就是想陈茜了。”

张雨不再追问:“那你就去吧,放心,你女儿肯定会见你的。”

6

陈茜不见陈文,主要是因为刘庆平绑架了她。

刘庆平是个社会人,一直对陈文毕恭毕敬,发迹之后,对陈文依然毕恭毕敬。混社会的都认为陈文“心黑手狠”,对他敬而远之。刘庆平没有,他是真心的。

陈文在公安局当信访办主任,有些信访问题很难解决,刘庆平帮了不少忙。在一次重大维稳行动中,几个歹徒围住陈文往死里打,在陈文奄奄一息时,刘庆平冒着生命危险把陈文背了出去。

刘庆平知道陈茜是陈文的心肝,对陈茜有求必应。陈茜想见电影明星刘庆平帮忙,陈茜想到北京上学刘庆平帮忙,陈茜想找老师学声乐刘庆平帮忙……刘庆平在陈茜的眼里是慈祥的刘大大,陈茜万万没想到,这个刘大大会来绑架自己。

刘庆平绑架陈茜时,怕陈茜在车上闹,就打电话告诉了陈文。陈文担心女儿被吓坏,就骗陈茜说,是他派刘大大接她回家。陈茜最听陈文的话,于是,她就放心地上了刘大大的车……

好在特警击毙刘庆平时,陈茜正在睡觉,没有看到血腥的一幕。很长时间以来,陈茜都不知道自己曾经被绑架过,自己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

后来陈茜还是知道了,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甚至出现了梦游症状,而且极度敏感,竟然怀疑是陈文派刘大大来绑架自己的。

陈文到了北京,妻子余小蕾开车来接。前不久,余小蕾把北京西二环的房子卖了,在东三环又买了一套。新买的房子,陈文还没去过。怕误会,陈文特意问:“我是回家呀,还是住宾馆?”

“当然是回家了。”

“陈茜同意了?”

“她不同意我敢让你去嘛!”

先是暖流,接着是狂喜,陈文问余小蕾:“哎,陈茜今天怎么想见我了?”

余小蕾却不往下说了,陈文也没再往下问。显然,宝贝女儿同意见自己,应该是出于无奈。

路上,余小蕾说:“陈茜不想让你知道新家在哪儿,一会儿,我得把你的眼睛蒙上。”

眼罩很大,戴上之后眼前一片漆黑,余小蕾还用胶布给固定上。坐在黑暗里,陈文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一会儿就能看到自己的茜茜公主了。

轿车停进地下车位,陈茜已经站在车门前了。陈文虽然看不见,还是能一把将陈茜抱在怀里。陈茜没有抗拒,让陈文心里一阵激动,但接着他就发现,陈茜正在检查眼罩粘得是否牢靠。

陈文没话找话:“你一直在等我呀?不困吗?”

“怎么不困?”陈茜说,“我站在这儿都差点儿睡着了。”

“那你就在屋子里等我呗。”

“我怕你老婆糊弄我,不给你戴眼罩。”

陈文心里五味杂陈:“我老婆怎么会糊弄你呢,她是你妈呀。”

“你还是我爸呢,可谁能想到,你会派人来杀我。”

陈文知道陈茜一定会说这话,可还是有点儿措手不及,急忙转移话题:“茜茜呀,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戴眼罩呢,现在得麻烦你给我指路,好吗?”

7

到了家里,锁好门,陈茜帮着陈文把眼罩摘下来。“你看看咱们的新家漂不漂亮?”

“太漂亮了。”其实陈文压根儿没看,重见光明后,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的茜茜公主。

陈茜说:“你别光看我呀。”

陈文说:“你怎么瘦了呢?”

“我没瘦。爸爸,你可瘦了。”

一声爸爸,陈文差点儿哭出来。为了掩饰,他跟着陈茜挨个儿屋子参观。参观北面的卧室时,陈茜像是狗被踩了尾巴,嗷地叫了一声:“爸爸,你等等!”

陈文还没反应过来,陈茜先进了房间,把窗帘都严严实实地拉好,才让陈文进去。陈文明白了,但依旧装糊涂:“这么晚了,是得把窗帘拉上。”

陈茜毕竟小,直接往陈文身上补刀:“拉上窗帘,你就不能看到小区里了。要不然,你就能查到我们这个家的位置。”

其实,这个新家的地址陈文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了。

“爸爸,我妈我姥爷我姥姥我爷爷还有我死去的奶奶,他们都对我老好老好了,可是无论他们对我怎么好,我却最喜欢你最爱你,这你承认吗?”

陈文不知女儿为什么说这些:“我承认。但是,茜茜,我最喜欢最爱的也是你,这你承认吗?”

“我不承认。”

“为什么?”

陈茜看着余小蕾。余小蕾很无奈:“陈文,陈茜小时候,你的确不喜欢她……因为你想让我给你生儿子。”

陈文无语,因为这就是事实。

陈茜继续说:“爸爸,我小时候你不喜欢我,不是你的错。你本来希望我妈给你生儿子,可她却生了我。这是余小蕾的错。妈,现在,你向我爸道歉。”

余小蕾很认真地向陈文道歉:“老公,我错了。”

陈茜又对陈文说:“爸爸,我也要向你道歉。”

“你向我道什么歉?”

“我妈后来要给你生儿子,我不同意。为什么我不同意?我是怕你有了儿子就不喜欢我了。这是我的错。但是,你也有错啊,你不能因为这个就派人来杀我呀。”

陈文用尽全部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陈茜受过惊吓,她的精神状态不稳定,绝对不能受任何刺激。面对女儿的指责,陈文不能反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喝着茶杯里的水。陈文能感觉出,他喝的不是水,是他心里的血。

陈茜休息了,陈文和余小蕾回到卧室。余小蕾说:“陈茜的意思,是不是我再给你生个儿子她才放心?”

陈文说:“你还真当回事儿了?”

“必须当回事啊。要不然,她真出问题了,怎么办?”

真出问题就麻烦了!陈文不由想到已经精神错乱的邱立楠。可儿子不是想生就能生的,就算能生,这也赶不上趟啊!陈文思绪烦乱,只好转移话题:“陈茜今天怎么同意见我了呢?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我答应她,给你生儿子。”

陈文叹气,想和余小蕾继续掰扯,走廊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陈文顿时紧张起来:“她来了!”

余小蕾小声说:“不能吧,她已经好些天都没犯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陈文抱着枕头和拖鞋钻进了床底下。

陈茜推门进来时,看眼神就知道她仍处在梦里。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把她吓醒。余小蕾已经有了经验,她轻声细语地对女儿说:“茜茜,有事儿吗?”

“妈,陈文是不是来北京了?”

“没有啊。”

“我怎么感觉他好像是来了呢?”

“他没来。再说,他来了也没用,他不知道咱们这个家,你忘了?”

“哦,我确实忘了。”陈茜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妈,你说,我爸会不会再派另外的人来杀我?”

“不会的,我已经答应给他生儿子了!”

“哦,对了,我忘记这个茬儿了。”

“放心吧,茜茜,爸爸不会再派人杀你了啊。”

“那就好……”

陈文躺在床下,看着陈茜光着的双脚在眼前走过……

第二章

1

陈茜的症状把大家吓得够呛。

陈文、岳父吴建平、内弟吴小易以及亲朋好友,通过关系找了不少名医给陈茜看病,都说问题不大,不至于得精神病,但所有大夫也都给了同样的警告:绝不能再让孩子受到惊吓。

陈文当时信誓旦旦:“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儿了。”虽然这么说,但再发生这种事儿的可能性并非没有。真正的凶手还没抓到,尽管从案情上看,刘庆平是凶手,可这个凶手不仅陈文不认,连陈茜都不认。

那么慈祥的刘大大怎么可能绑架她?怎么可能伤害她?肯定是爸爸派他来的。既然陈文会派刘庆平来,那他会不会再派王庆平李庆平来呢?陈茜幼稚的认知,却揭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抓不到真正的凶手,陈茜就可能再次被绑架,再次被伤害!

陈茜受到惊吓后,爷爷陈楚良、姥爷吴建平、舅舅吴小易都来北京陪着。当然不能在家里陪着。医生叮嘱,陈茜需要静养。既然是静养,大家都很自觉,谁也不会轻易去打搅,都住在酒店里,等合适的时机再去看望。

好歹算是见到了女儿,第二天,陈文打算回林河。余小蕾说:“我爸在酒店,你爸也在酒店,无论如何也应该去看看他们吧。”

无奈,陈文只好来了。

其实余小蕾知道,陈文谁都不想见——被女儿一口咬定是凶手,陈文哪有脸见人?没脸见人还非让他去见,余小蕾显然有目的。

果然,一见面老爸陈楚良就问他:“到底是谁干的?”

“我正在查。”

“我死之前能查出来吗?”

“这周我就能查出来。”

“你不要骗我。”

“爸,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个王八蛋净骗我。”叹了口气,陈楚良的语气缓和下来,“大儿子,这个凶手是不是不好抓呀?”

陈文语气坚决:“那得分谁去抓,我要去抓,谁都跑不了!”

陈楚良点点头:“这我信。你小子抓人是六亲不认啊。”

见完了父亲,下一个是内弟吴小易。刚见面还没客套,吴小易就说:“姐夫,你把卡号给我,我把钱给你转过去。”

陈文听着不舒服:“为什么要给我转钱?”

“姐夫你别误会,这是我爸的意思。”

“老弟呀,确实是我的意思。”一句老弟,彻底把陈文整不会了。

陈文和余小蕾正式谈恋爱前,吴建平对陈文是张口老弟闭口老弟。当明确他是岳父后,吴建平只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才叫陈文老弟。今天叫老弟,吴建平是想给陈文拿钱,可陈文不想要钱,就转移话题:“爸,我记得上次您叫我老弟,还是您知道了我有可能当上公安局长的时候……可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不仅没当上局长,副局长还给免了。”

这个话题还是让吴建平绕到了钱上:“为什么你没当上公安局长?为什么把你的副局长给免了?还不是因为你没花钱嘛。听我的,一会儿你把卡号告诉小易,我让他把钱给你转过去。”

“你把钱给我我也没地方花。上次是李云飞帮我,现在李云飞连他自己都帮不了……”

“这我都知道,害我外孙女的凶手有背景,你可能整不了他……”

“所以你就让我花钱去整他?”

吴建平激动起来:“别说花钱,我就是豁上这条命,也要和他死磕到底!”

这话更让陈文恼火,你以为你敢豁出命,我就不敢吗?你只是陈茜的姥爷,我可是陈茜的亲爹呀!

2

李云飞已经不在林河,这次特地来林河只是为了见陈文。陈文打算找个饭馆,李云飞没让:“在你办公室整点儿就行。”

办公室有个套间,陈文腾开桌面,把从饭馆里订的几个菜摆上,还特意声明:“放心吃,是我花自己的钱买的。”

李云飞原是林河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本要回省里高就,因为反腐没反明白,被平级调到更小的市当了公安局长。虽然仕途走了下坡路,李云飞对自己却始终高要求,吃吃喝喝之类仍然没有。不过见了陈文,那就必须喝点儿吃点儿了。

在一次维稳行动中,怕李云飞被村民砍死,陈文把李云飞铐在了车里。这种经历了生死考验的友情,往往能相伴终生。

陈文打开酒瓶,给李云飞满上:“干脆把我也调到你那个地方去得了,我给你开车。”

李云飞哈哈一笑:“这我可没法满足你,有可能我还要回省里。”

李云飞这个级别,回去肯定要上台阶。陈文举杯先干了:“看来上面对你还是非常认可的。”

半年前,李云飞领着陈文准备在林河向腐败分子打响第一枪,可没等枪响,就被腐败分子打得落花流水。李云飞干了杯中酒:“我们之所以摔了跟头,还是自身准备不够充分啊!但我不会认输,而且我坚信,我们的党一定有办法解决腐败问题!”

陈文虽然当过副局长,但他接触最多的还是基层,不擅长谈宏观谈战略,他最想和李云飞谈的,是他即将采取的“特别行动”,可又不能明说,只能潜移默化。没想到,李云飞却直截了当:“曹凯和黄荣才都给我打电话了。陈文,你可不能胡来。”

“我没胡来,我是在搞案子。”陈文不动声色,把他查到的线索说了说。

“证据确凿吗?如果证据确凿,我可以建议省里直接下来督导!”

“证据这几天就到手了。”陈文没说明的是,他即将采取的行动有多么危险。

把李云飞送回宾馆,陈文给黄荣才打电话:“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什么事儿呀?”

“工作上的事儿。”

黄荣才以为陈文只是找个借口,没想到,陈文跟他说的还真是工作上的事儿。

陈文曾经接待过一个名叫李来军的信访人员。多年前李来军做绝育手术,被区医院弄出了毛病。李来军找到信访办,陈文又去找黄荣才,费尽了口舌,终于给他解决了。现在,一个叫徐永年的因为同样的问题信访。要是搁以前,黄荣才肯定会推得一干二净,今天却很痛快:“放心吧陈主任,徐永年的问题,我回去马上解决。”

陈文特地把徐永年叫到办公室:“徐先生,说说你都有什么诉求?”

这类信访,诉求多数是要钱。徐永年说:“陈主任,按咱们商量的定,我看就可以了。”

商量具体细节时,陈文问得很细,连结扎手术做完是否影响性生活都问了。等徐永年离开,黄荣才问陈文:“你问那个干吗?你也要结扎?”

“是有这个打算。”

“你让你老婆上环就行。”

“问题是我有两个老婆呀,有的上环有的不上,我不知道啊。”

“小老婆也要给你生?就是我那天看见的那个风衣大长腿?”

“可不嘛。”

“那就让她生呗,她生的肯定也是大长腿啊。”

“我女儿陈茜你见过吧?她就是大长腿。可腿再长又有什么用?死了不都得装骨灰盒里。”

黄荣才不敢往下接了。他就知道陈文找他来绝不仅仅是解决徐永年的问题。

陈文把黄荣才带进了套间。中午,陈文和李云飞都没少说,但酒和菜都没怎么动。陈文指着桌子:“来,咱俩喝点儿。”

黄荣才有点儿懵。陈文平时不喝酒,即便喝也不会大白天在办公室里。黄荣才问:“中午谁来了?”

“李云飞。”

黄荣才急忙说:“陈主任,我和李云飞什么都没说。”

陈文笑了:“正因为你没说,我才要请你嘛。来,干一个。”

黄荣才没干一个,连着干了四五个。

陈文安慰他:“黄区长,你别总这么战战兢兢的。我已经知道了,我女儿被绑架跟你没关系,我保证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可陈文越是这么说,黄荣才心里越没底。陈文不仅当众打了他,还要把他推下悬崖!都这么惊心动魄了,陈文不找他麻烦?黄荣才不信。

为了让他彻底放心,陈文说:“黄区长,只要组织不找我,我不会主动去找组织反映。怎么样,这算是给你交底了吧?”

3

晚上快下班了,陈文给曹凯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曹凯说:“我正在开会呢。”

陈文直接挂断了电话。没多久,曹凯屁颠儿屁颠儿赶过来了。

这次,也是先说信访的事儿。两年前,村民张庆东的老婆被村长强奸了,但派出所认为不是强奸是通奸。陈文说:“我看了当时的报案笔录,我认为强奸的可能性大。”

曹凯说:“可问题是没有证据啊。张庆东没少四处告,动静闹得挺大,省厅都来过批示。经调查,强奸真的定不上。”

“曹局,我是这样看的。不论能不能定强奸,双方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村民被村长戴了绿帽子,去要说法还被村长骂了,这个村长是不是太混蛋了?这个村长不就是个流氓嘛。是流氓,就得收拾!”

曹凯还是那句话:“没证据,怎么收拾?搁二十年前,这事好办,没证据警察也能收拾流氓。但如今警察可不敢了,不依法办案,饭碗随时能砸了。”

“村长如此欺负村民,我们当警察的总得想点儿办法呀!我想让辖区派出所找村长谈谈。村长能干出这种事,身上肯定不干净,这种人心里有鬼,普遍都怕警察。”

曹凯问:“那你打算怎么谈?”

“张庆东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要不然,我也不会管。我和张庆东谈了,张庆东也不打算多要。你来之前,我给刘所打了电话,刘所答应和村长好好谈,但刘所的意思是最好先和你说一下。”

曹凯很干脆:“你已经和我说过了,这事儿我知道了。”

解决了张庆东的信访诉求,曹凯才问陈文:“李云飞来了?”

陈文说:“你找他告我的状,他能不来吗?来了能不批我吗?”

“他批评你是对的。这两天你实在是太混蛋了。”

“那你要小心了,接下来我要更混蛋,我要把你小儿子绑了。”

陈文的杀气都写在脸上呢,曹凯不敢和陈文对视。“我都告诉你了,指使刘庆平绑架你女儿的不是我。”

陈文打开保险柜,翻出一份通话记录给曹凯看。“凭这个我就可以杀你。”

曹凯说:“那你为什么不杀?”

“因为到现在我也没找到你害我女儿的理由。我认为,你只是个执行者,背后肯定有人命令你这么干。你还骗我,说是黄荣才。”

“你把黄荣才打了?”

“如果真是他,我就直接把他杀了。”

“你疯了。”

“是你先疯的。你身为公安局长,竟然指使犯罪分子去绑架去杀人!曹凯,你何止是疯了,你他妈的已经是魔鬼了!”

其实曹凯不说陈文也能猜到,给曹凯下命令的这个人,应该是市里的某个领导。曹凯有这么大问题仍被提拔,都是这个领导帮着运作。也正因如此,曹凯出卖他的可能性是零。他下的命令既然让曹凯没胆量拒绝,显然,曹凯同样没有胆量出卖他。

明知曹凯不能出卖他,陈文为什么还要逼迫曹凯?陈文是想逼迫曹凯对自己下手。

之所以不能抓曹凯,不能抓曹凯身后那个人,都是因为没有过硬的证据。可如果曹凯把陈文杀了,那陈文的尸体就是铁一般的证据。为此,陈文给曹凯创造了条件,绑架曹凯拘禁曹凯威胁曹凯……陈文相信,哪怕自己死了,李云飞也会把这些腐败分子打掉。

本来陈文也没打算这么快就行动,但看到邱立楠时,他担心了。对手利用邱立楠逼死了苗克,为了消灭证据,邱立楠也可能被消灭。只要曹凯对自己出手,曹凯和他背后的人也就没工夫对邱立楠下手了。这样,邱立楠得救了,茜茜公主也得救了。

陈文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救下邱立楠、茜茜公主,救下更多被他们祸害的无辜群众。

4

赵永敬几次约陈文,陈文都推了。这天晚上,陈文打电话道歉:“赵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几天太忙了。您现在有时间吗?来我办公室。”

赵永敬来时自己带了菜带了酒,进了套间,看见桌上的酒菜格外惊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李云飞来了,他不想去饭店,我就在这儿安排的。现在是借花献佛,你要是嫌弃,那咱们就出去……”

“还去哪儿呀?我能和李云飞一个待遇,陈主任,你这是高看我呀!”

赵永敬这么客气,让陈文不太习惯。半年前赵永敬可不这样,文人嘛,有股子傲气,别说当时还是副局长的陈文,政法委书记李云飞他也不放在眼里。今天是怎么了?陈文干脆直截了当:“赵老师,这几天你找我好几次,有什么事?”

赵永敬喝了一杯酒:“我想当作协副主席。”

陈文吓了一跳:“这事我能帮上什么忙?”

“看把你吓的。这事不用麻烦你了,我现在已经是副主席了。”

“那我还能帮什么忙?想让我帮你搞创作?你可别难为我,这方面我真不行。”

“就算你真行,我也不敢求你呀。找你还有别的事。”

多年前,赵永敬因嫖娼被报社开除,这就算有污点了。这事作协还不知道,他担心有人捅出去,作协那边肯定要找公安局核实。

陈文总算明白了赵永敬的意思。“如果你们作协到我这儿来问你的情况,那我就只能实话实说了。”

“你要说什么?”

“你赵永敬是我们公安局信访办聘请的社会监督员,我说这个,你看行吗?”

“老弟够意思!”

“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忙。你们作协不是要搞文学创作嘛,文学创作肯定需要素材吧?你看我本人的素材怎么样?”

“你希望我们来写你?”

“你看可以吗?”

“为什么我要当作协副主席呀,老弟,我就是为了写你呀!”这话刚说完,赵永敬忽然警觉起来,“以前我要写你你不让,今天你怎么主动让我写呢?”

陈文给赵永敬满上酒:“我这个副局长不是给免了嘛,我岳父上火了。有钱人都爱面子,他觉得我这个女婿给他丢了人,所以呢,他要在省里给我做做工作。我岳父这么帮我,我也得主动点儿嘛,找个记者写写我的事迹。赵老师你看……”

“老弟,不要往下说了。你找我写你的事迹无比正确。我不仅能把你写好,更重要的是我还能找地方给你发表。你就说吧,这个稿子什么时候要?干脆,我现在就开始采访!”

赵永敬采访时,陈文含而不露地进行引导。之前,赵永敬就想曝光苗克的案子,陈文就顺着这个案子和赵永敬讲。

陈文知道自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必须在死之前把要讲的话都讲出来。陈文已经给了曹凯杀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如果被冠冕堂皇地当作了证据,那陈文被杀就是罪有应得。陈文可不会给那些腐败分子这样的机会,他必须死得有价值。另外,通过这篇文章,陈文也想给家人、给自己的茜茜公主留下最后的遗言。

5

一觉醒来,陈文开始认真考虑曹凯会怎么对自己下手了。

曹凯首先会把陈文引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为陈文预备的死亡陷阱。为了让陈文不起疑心,曹凯不会自己出面,而是派一个人请陈文过去。派谁呢?这个人应该和陈文很熟悉,熟悉到可以让陈文毫无警惕地走进那个死亡陷阱。

电影《教父》里有这样一个情节,老科利昂尼告诉儿子:“你听好,谁请你去和巴西尼会面,谁就是叛徒。”

在陈文反复猜想谁可能是叛徒时,黄荣才的电话打来了。“想和你说个事儿,你现在忙吗?”

“不忙,你说吧。”

“见面说,可以吗?”

“在哪儿?”

“就上回你领我去的那个悬崖边,行吗?”

“行。”

那个悬崖在西山。上次去是为了吓唬黄荣才,陈文开着车风驰电掣;这次不需要再吓唬谁了,陈文开着车不紧不慢。西山东侧有条路很险,上次走这条路,陈文开得飞快,把黄荣才吓得脸上没一点儿血色;这次陈文开得慢,他的脸上同样没一点儿血色。

很快要到那条通往悬崖的小路了,路两旁全是茂密的树林,谁要是事先躲里面,没人能发现。看起来,陈文与曹凯面对面对决的机会应该是没了。

曹凯这个王八犊子是要向我打黑枪啊!

这次要玩儿完了!

恐惧铺天盖地涌来。陈文只能自我安慰:这么死也不错,曹凯让黄荣才把我引来,又在背后打我黑枪,这是谋杀,他百分之百跑不了!转而又想:曹凯不该这么愚蠢呀,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杀我,相当于自杀。这么看,他打黑枪的可能性不大。那他把我引来,是打算玩什么路子?

通向悬崖的这条小路是下坡,轿车颠簸着接近小路的尽头,陈文已经能清清楚楚看到悬崖了。这里的景色很美很壮观,湍急的林河在悬崖下流过。但陈文看到的不是美不是壮观,他看到的是黄荣才的尸体——悬崖边有几棵树,黄荣才吊死在右数第三棵树上,尸体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陈文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黄荣才的尸体。

我该下车吗?下了车,搞不好就会认定是我把黄荣才吊死的,曹凯可以当场击毙我。这个时候,我绝对不应该下车。可不下车,我干吗来了?我不就是来送死的嘛!

陈文硬着头皮下了车,硬着头皮向黄荣才的尸体走去。

既然来送死,那就快点儿死吧。

来到尸体旁,陈文站住了。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一辆越野车沿着小路,正缓缓驶来。

是曹凯的车。

陈文开始浑身哆嗦了。现在已经不需要曹凯动手了,附近的树林里应该事先埋伏了狙击手。这个距离,狙击手击中自己跟玩似的。

隐隐约约,他似乎看到了树林中瞄准镜的反光……

陈文闭上了眼睛,在心里对自己的女儿说:“茜茜,永别了。”

6

现场勘查、尸体解剖还没结束,曹凯就离开了技术支队。回到办公室,他给宋男打了电话:“你到我办公室来。”

曹凯对宋男说:“黄荣才死之前告诉我,陈文就是在这个悬崖吓唬他的。”

宋男很惊讶:“是嘛……”

“你怎么看?”

宋男想了想,犹豫着说:“会不会……陈主任精神出问题了?”

“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曹凯忽然压低声音,“今天我到现场时,陈文就站在黄荣才的尸体旁边。”

宋男目瞪口呆:“难道是……陈主任把黄荣才吊死的?”

曹凯没吱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

小会议室在公安局二楼。陈文脚步沉重,边走边苦苦思索,树林里的那道反光到底是哪儿来的?为什么他当时认为是瞄准镜的反光?

胡思乱想着,陈文来到了小会议室门前,迎面看到了宋男。“你怎么在这儿?”

宋男说:“我来开会。”

“那就一起进去吧。”

“我先不进去了。陈主任,这个会很秘密,你现在得把手举起来。”

陈文不解:“干吗?”

“哥,曹凯怕你给他录音。”宋男伸出手在陈文身上乱摸。

陈文不想难为宋男,并不抗拒,嘴里却说:“你别替他说好听的。他哪是怕我给他录音,他是怕我身上有枪。”

7

小会议室里虽然只有曹凯和陈文两个人,陈文说话仍格外小心。他怀疑曹凯要给他录音,所以,陈文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就少说。

“陈文,你今天为什么要去那儿啊,是黄荣才给你打电话了吗?”

“是呀。”

“黄荣才也给我打电话了。他可真行,临死前还把咱俩都叫上了。既然把咱俩都叫上了,那就和咱俩说清楚再死啊!”

说了半天,陈文意识到曹凯似乎没有要诬陷他的意思。“技术、法医出结论了吗?黄荣才到底是怎么死的?”

“自杀。当然了,我认为他是被逼死的。”

陈文就知道曹凯会这么说:“曹局,是我先到的现场,你不会认为是我把黄荣才逼死的吧?”

行车记录仪可以证明陈文的清白,所以,曹凯并没有这么认为。他打开文件袋,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说:“黄荣才肯定不是被你逼死的。”

“那他是被谁逼死的?”

曹凯把一份材料递给陈文:“他是被苗克逼死的。”

陈文想骂街。苗克都死了半年多了,死人还能逼死活人?可看完材料,陈文也认为黄荣才的确是被苗克逼死的。

苗克因为拆迁,讹诈政府五千万。起初他也没这么大的胃口,能整个五十万就不错了。可真整来了,苗克发现整政府的钱太容易。于是他找到黄荣才,向黄荣才许愿,再整来的钱,大头给黄荣才,自己拿零头就行。

黄荣才就帮着协调法院等部门,一下子整来了几百万。苗克按照约定,自己留五十万,其余都给了黄荣才。接着,苗克就翻脸了,威胁要以此去举报黄荣才。黄荣才傻了,那几百万他也不要了,都给苗克,可苗克不答应。没办法,黄荣才只能配合苗克继续讹诈政府。当然,讹诈这么多钱,黄荣才一个人没这么大能量,还需要政府和法院里很多人配合。

后来李云飞派陈文介入这个案子,陈文发现了问题所在,把苗克抓了起来。这下子很多人都坐不住了,怕牵连到自己,法院的领导、市里的领导都逼着黄荣才想办法。于是,黄荣才派人与苗克去谈:“只要你把罪责都揽下来,我保你老婆孩子衣食无忧。”

黄荣才本想给苗克指条路,最后却是苗克给黄荣才指了条路:“我离婚了,女儿早死了,这套对我没用。或者你想办法让警察把我放了,或者你们大家都进来陪我。”

法院的领导和市里的领导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出问题,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出了问题,极有可能谁都好不了。

法院的领导开始想办法了。苗克是小偷小摸起家,整个儿一个社会混子,他哪来的胆量要挟政府和法院的领导?苗克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啊?顺着这个思路往下一查,在背后指使苗克的竟然是刘庆平!

苗克一无所有,又被关进了看守所,属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刘庆平不一样,他有公司有身份有地位,有太多牵挂无法割舍。于是,法院的领导跟刘庆平摊牌。刘庆平也干脆:“我看苗克是疯了,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们得尽快制止。”

“怎么制止?”

“苗克有心脏病,能不能让他在看守所里犯病死了?”

法院领导吓坏了:“你赶紧给我闭嘴,我可没这个本事。”

刘庆平说:“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本事,但我有啊!”

8

苗克这个案子,陈文之前搞过,很多内情也都清楚。但曹凯一口气说出了这么多秘密,还是让陈文无比震惊:“是刘庆平在背后指使苗克?这我万万没想到。”

曹凯说:“你根本就没往那儿去想啊。老弟,你猜刘庆平是怎么逼死苗克的?”

陈文猜到了:“绑架苗克的女儿邱立楠?”

可曹凯却说:“刘庆平没有绑架邱立楠,因为苗克根本就不在乎他女儿的死活,甚至巴不得女儿去死呢。”

陈文不解:“连女儿都不在乎,那他还在乎什么?”

“苗克性侵亲生女儿长达几年之久,邱立楠因此才得了精神病。”

原来如此。陈文明白了,苗克最担心自己的丑行曝光,刘庆平先是以此威胁苗克去讹诈政府的钱,最后又以此逼迫苗克自杀。

可是,曹凯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么多秘密?还有更重要的,刘庆平绑架陈茜,到底是受谁的指使?难道刘庆平也是被人威胁的?

半年前苗克死后,陈文和李云飞都开始担心,腐败分子为了掐断线索逼死了苗克,会不会再把刘庆平给逼死?怕刘庆平遭到不测,陈文打算先把刘庆平保护起来。可万万没想到,刘庆平却抢先到北京绑架了他的女儿。

回忆起这段往事,陈文心如刀割:“如果我女儿真的被害死了,我何止是生不如死,我简直就是活在人间地狱里。”

曹凯说:“你一个人在地狱里不够,肯定还会把我一起拉进地狱里。想想吧,你女儿没死,你都要杀我了。其实这就是刘庆平想要达到的目的,你现在明白了吗?”

陈文不明白,但隐隐约约似乎又有点儿明白。“你就直接告诉我吧,到底是谁逼迫刘庆平害我女儿?”

“压根儿就没人指使刘庆平,更没人逼迫刘庆平。刘庆平就是想让你误以为有人在指使他,有人在逼迫他!”

一道闪电在陈文的脑海里划过,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刘庆平为什么要这么干?”

“这不明摆着嘛!刘庆平想要你疯呀!只要你疯了,你就会杀人,杀我,杀黄荣才,杀市里的领导。你不是说过嘛,凡是害你女儿的,你一个都不会放过……”

得知是刘庆平逼迫苗克讹诈政府,市里的这个领导吓坏了。紧接着,刘庆平毫不费力地逼死了苗克,这个领导直接被吓到了医院里。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领导的把柄攥在刘庆平手里。

某年某月某日,这个领导到省里开会,刘庆平邀请领导吃饭。“领导啊,您再忙,我也希望您能来,知道是谁请您吗?电影演员李冰冰和范冰冰。”

领导去了才发现,请他吃饭的李冰冰、范冰冰的确是电影演员,但不是他以为的李冰冰和范冰冰。但领导并没计较,因为这两个冰冰和真正的李冰冰、范冰冰长得非常像——在韩国做的整形手术,外貌、身材、气质绝对不比真的差。明知是假的,领导依旧和她们推杯换盏。两个冰冰一个会跳舞、一个会唱歌,与能歌善舞的美女相伴,本就容易喝多,加上酒里下了药,领导最后彻底飘了。

事后,刘庆平去找领导要工程,可领导压根儿不理他。刘庆平拿出了领导那天晚上和两个冰冰在一起的视频,领导一看,当场给批了条子。

刘庆平靠这位领导挣了不少钱,但他也识趣,知道领导的权力既可以帮他挣钱,也可以把他送进去。刘庆平适可而止,轻易不去麻烦那位领导。苗克案发后,领导害怕了,找刘庆平促膝谈心:“过去我可以帮你赚钱,但现在我可没办法帮你逃脱法律的制裁,你应该清楚,李云飞和陈文一定会把案子一查到底。到最后,我们大家谁都跑不了。”

刘庆平说:“领导,需要我做什么?”

领导说:“需要你做什么你自己心里很清楚。”

刘庆平的确很清楚,领导需要他去死。这也不能怪领导,他也的确该死。以他的罪行,早就死有余辜了。他如果能像苗克那样死了,案子的线索也就断了。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把领导保护好。保护好了领导,他的财产不仅可以保留下来,领导也会关照好他的家人。

去死应该是不错的选择,但刘庆平不想死。他有太多的牵挂,他的家人,他的孩子,他的小三小四,还有小三小四的孩子……可他又不能不死,自己活着会让太多的人提心吊胆,他们会想方设法把自己弄死。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刘庆平终于决定去死了。他是被逼迫去死的,毫无疑问,他对很多人都恨之入骨。你们让我死,我也让你们去死!

要死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除了让领导和黄荣才死,他还想让警察死。刘庆平绑架了陈文的女儿,他要让陈文生不如死,还故意留下线索,把陈文的视线引向曹凯、黄荣才,甚至那个领导,他要让他们互相猜疑,让他们寝食不安,让他们随着自己的脚步一起走向毁灭……

第三章

1

陈文给岳父吴建平打电话,说案子破了,希望他来林河听听情况。还没来得及给父亲打电话,余小蕾就把陈楚良的机票给订了。如果不是要陪陈茜,余小蕾百分之百也会赶回来。陈文这么做为的是消除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恐惧消除了,陈茜的恐惧也就消除了。

父亲岳父内弟下了飞机,直接来到公安局的小会议室。曹凯特地把李云飞也请来了。根据回避制度,陈文不能去调查女儿的案子,由他介绍情况更不合适。曹凯把这个活儿安排给了宋男。

但案情实在太复杂,如实讲有可能引起家人新的怀疑甚至新的恐惧。开这个会的目的就是安慰家人,所以,事前陈文、曹凯、李云飞达成一致,干脆讲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故事,只要大家安心了,目的也就达到了。

宋男讲述的版本是,区长黄荣才联手苗克、刘庆平共同敲诈政府钱财。案发后,黄荣才和刘庆平逼死了苗克,导致线索中断。但李云飞、陈文又发现了新的线索,黄荣才为了自保,逼迫刘庆平绑架陈文的女儿。

说到这里,宋男强调:“黄荣才逼迫刘庆平绑架陈茜的目的,并非真的要加害陈茜,只是想以此阻止陈文和李云飞继续调查这个案子。换句话说,在这个案子里,陈茜并不会真的受到伤害。不然,刘庆平也不会开车拉着陈茜跑那么远。他真想害陈茜的话,肯定就直接动手了。案件发生后,市里、省里都格外重视,调派精锐警力,一举将刘庆平击毙。在曹局的指挥下,经过艰苦侦查,我们最终锁定了黄荣才。黄荣才自知难逃法律的制裁,畏罪自杀。”

这个故事起到了良好的安慰效果。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原来陈茜压根儿就不会被害,原来这只是虚惊一场。

最感到安慰的是陈文,案子破了,茜茜公主再不会受到伤害,陈文觉得自己的春天要来了。转念一想,他又开始担心。自己的春天虽然来了,可陈茜到底能不能真正走进春天里?陈文最怕的是陈茜也像邱立楠那样被关进精神病院里……

这回去北京,陈文再次请张雨陪同,张雨没有拒绝。

张雨从小学艺术,家里不富裕,费了老大劲儿才考上艺术院校。毕业后,在北京漂了两年,好不容易在一部不出名的电视剧里演了个不出名的角色。但这对张雨来说,是巨大的鼓励。她咬着牙在北京坚持,终于等来了一个稍微好些的角色,却被父亲逼着回到了林河。

人虽然回了林河,心却一直留在北京。这回去北京,张雨的主要任务就是陪陈茜学艺术,同时,张雨内心对艺术的向往又剧烈燃烧起来。

余小蕾来接站,陈茜竟然也跟着一起来了。陈茜穿着漂亮的大衣,满头的自来卷,站在接机大厅的门口很显眼。陈文尽管喜出望外,但怕热脸贴冷屁股,很克制。他慢慢走向陈茜——以往,他肯定会跑过去。出站的人很多,直到走到跟前,陈茜才看见他。

“爸!”陈茜喊着扑上来,一把搂住陈文的脖子。“爸,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我咋没看见你呢?”

“我早就看见你了。”一瞬间,陈文仿佛回到了从前。

陈文拉着陈茜的手,往停车场走。

“爸,咱俩走得太快了,你得等等她俩呀。”

余小蕾和张雨跟在后面不远处,正亲密地聊着。陈文说:“不等了,她俩太慢,我们先去车上。”

陈文着急去停车场有小算计。陈茜不想让陈文知道新家,肯定要给他戴眼罩。陈文领着陈茜急匆匆地走,怕大庭广众之下陈茜突然掏出眼罩。

上到车里,陈文主动坐在轿车的后排。陈茜却说:“爸,你怎么坐后面了,你得开车呀!”

陈文怕高兴得太早,故意说:“我戴眼罩怎么开呀?别再撞上人。”

陈茜竟有些不好意思:“爸,实在对不起啊,上次就不该给你戴眼罩。”

这一刻,陈文感觉春天是真的来了。

2

还没到五环,陈茜就依偎在陈文的胳膊上睡着了,一直睡到汽车停进地下车位,陈文背着她进电梯,陈茜才迷迷糊糊地说:“爸,我自己能走。”

“别说话,接着睡啊。”

到了家,陈文把陈茜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陈茜睡。

陈茜睡到晚上才醒,打着哈欠起身四顾,陈文及时递上水杯:“渴了吧?”

陈茜睡眼惺忪:“你怎么来了?”

陈文吓得汗毛直竖,难道陈茜又梦游了?他尽可能慢声细语:“茜茜,你忘了,上午你不是去接我了吗?”

陈茜笑了:“我都睡糊涂了。”

陈文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饿不饿呀?想吃什么?”

提到吃,陈茜来了精神:“我想吃肯德基,行吗?”

“太行了,我也正想吃呢,咱现在就去。”

陈茜压低声音:“她俩不让。”

“敢不让。”

夜深人静,夫妻俩躺在被窝里,商量给陈茜继续治疗的事。

陈文说:“明天咱们就去找找陶一人吧,和他说说陈茜现在的情况。”

余小蕾说:“别光找陶一人,杨大进、刘云鹏、李占东和夏中城,我们都再问问。”

“不用找别人,就找陶一人。”

陶一人曾经跟陈文说过,陈茜真正怕的不是陈文来杀自己,而是怕陈文不再爱自己。这个说法让陈文特别感到安慰。

余小蕾却不认同:“我不建议找陶一人。这个大夫专找你喜欢的说,我感觉他像个算卦的……”

正商量着,陈文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听,好像是她!”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余小蕾猛地坐起身:“就是她!又梦游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陈文抱着枕头和拖鞋直接钻进了床底下,余小蕾紧张地盯着门口。

与上次不同的是,陈茜没有推门而进,而是先敲了门:“妈妈,爸爸睡了吗?”

没等余小蕾回答,陈文就在床底下喊:“茜茜,我没睡。”边喊边爬出来开门。

陈茜进来了。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很正常,绝对没在梦游。陈文心花怒放:“茜茜,你这是怎么啦?”

“爸爸,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余小蕾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手忙脚乱下了床:“茜茜想吃什么,妈妈这就点外卖!”

3

陈文问陶一人:“陶博士,我女儿的病就算好了呗?”

“当然了。”

“那她还会不会梦游了?”

“我认为是不会了。就算偶尔还有,你也别怕。既然你已经用实际行动帮你女儿解开了心结,我相信,她肯定会越来越好。”

陈文也觉得陈茜是越来越好了。陈茜越来越好了,陈文就想到苗克的女儿邱立楠还没好。他问陶一人,能否帮着把邱立楠的病也给治治。陶一人听了情况却直摇头。

“爸爸,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陈文说:“你既然能治好陈茜的病,应该也能治好邱立楠的病啊。”

“邱立楠和陈茜不能比。陈茜被绑架时,没看到血腥,她的内心没受到真正的伤害。邱立楠可不一样。你刚才说苗克对她伤害了好几年,孩子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那不就是人间地狱嘛。这种伤害已经完全摧毁了邱立楠的内心世界,要想建立一个全新的内心环境,太难了。”

“苗克这种人,他心理是不是有病?”

“我没见过他本人,不好下结论。但我估计,他不光心里有病,身体也应该有病。”

“像苗克这种人多吗?”

“要是多的话,我们人类可能就不存在了。”

陈文不解。

陶一人解释:“苗克这种人生下的孩子如果总是被不断地伤害,你想,这样的孩子怎么生存?肯定死的多活的少吧。久而久之,苗克这种人的基因就很难遗传。同样的道理,像你我这种都使劲爱孩子的基因,当然就很容易往下遗传了。爱孩子的人,肯定是绝大多数。害孩子的人,一定是极少数。这跟为什么好人多坏人少是一个道理。坏人虽少,却能害很多的好人,所以需要你们警察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

陈茜病时,陈文什么心思都没了。陈茜好了,陈文的心立刻飞了。来北京之前,李云飞问他想不想跟着自己去省城。那时陈文真不想,现在可太想了。陶一人的话总是在他耳边回响:坏人虽少,却能害很多的好人,所以需要你们警察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

陈文要回林河,余小蕾不乐意。“你就不能不当这个警察呀?”

陈文说:“我不上班不工作,你养我呀?”

“那有什么难的?”

余小蕾这话不假,她爸爸有的是钱。陈文也清楚,这可能是岳父的意思。果然,余小蕾告诉他,吴建平认为林河已成为是非之地,陈文回去有危险。为了安慰父女俩,陈文当着妻子的面给岳父打电话:“爸,您上回和我说的那个事儿,我又认真考虑了一下,我觉得您说得对。我现在决定了,如果李云飞真的把我调到省城,我一定去。”

吴建平喜出望外:“那可太好了。孩子,到那时,你就彻底安全了,再也没人敢害你了。”

“就算我不到省城,也没人敢抓我。我陈文没贪过一分钱,没乱搞过一个女人,抓我,凭什么呀?他们想查我的问题,那得累死!”

妻子和岳父这边按下了,陈文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估计也有这方面的担心吧。没想到,他想多了。

陈文在机场给父亲打电话时,陈楚良声音洪亮:“吴建平那个熊样,他能和我比嘛!我告诉你,有钱人一个比一个胆儿小。我陈楚良是什么人,我可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你就记住一句话,邪不胜正!”

4

既然陈楚良什么都不怕,陈文也就放了心。回到林河刚下飞机,他就给曹凯打电话:“曹局,喝点儿?”

“就你那酒量,我能喝死你。咱俩别喝了,去洗个澡吧。”

李久全在林河开的一家洗浴中心在省里都很有名。下午,陈文拉着曹凯来到洗浴中心,他对曹凯说:“咱俩去楼上吧。”

楼上是贵宾间。可到了楼上,门上却贴着“检修停业”。正疑惑时,李久全出来了:“曹局、陈局,快请。”

中午,陈文给李久全打过电话,只是说要个楼上的包间,现在他才发现,李久全安排的不是一个包间,是整整一层楼。

既来之则安之吧。陈文说:“这样,今天我们买十张票。”

李久全假装没听见,领着曹凯和陈文往里走。过去当副局长时,李久全要是这么留须,陈文直接躲了。但今天不行,陈文只能安慰自己:比起那些腐败分子,我这太小儿科了。

这么腐败地洗澡,陈文和曹凯都是第一次。他们要谈的都是机密,怕被录音,只能假装来洗澡。泡在巨大的池子里,感觉的确非同凡响。曹凯给陈文建议:“你岳父那么有钱,让他开个洗浴中心呗,这么洗澡多舒服呀。”

陈文笑了:“爱吃鱼,也没必要去建个养鱼池啊!养鱼池再大,也不可能养下世界上所有的鱼。可只要有钱,就可以到全世界去买你想吃的任何一种鱼。”

曹凯也笑:“有道理。”接着曹凯说到了正题,“社会上都传是你逼死了黄荣才。”

“传就传吧。”陈文在区政府门前当众打了黄荣才的耳光,黄荣才连屁都没敢放。他逼死黄荣才顺理成章。

“现在看啊,如果你不打黄荣才,不吓唬黄荣才,他还真够呛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去死。老弟,其实你也算帮忙了。”顿了顿,曹凯又说,“看到黄荣才的下场,我就想起了我自己。你说将来我会不会像黄荣才似的,也是这个下场啊?”

曹凯当面说这些话,应该是怕陈文去告他养女人养私生子。其实,陈文压根儿没打算去告曹凯。曹凯是处级,归市里管。市里的领导和曹凯这么好,陈文去告没用。曹凯有更严重的问题,李云飞去省里告,最后都不了了之。至少目前,陈文不打算揪住这件事不放,火候没到。他直接表明态度:“曹局,关于你养女人养私生子,我只是有些线索。仅凭线索就去市里举报你生活作风问题,这种事儿,我陈文不会干的。”

“谢谢老弟,你有这话就行了。哦,还有个事,李云飞要回省里,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他要是回了省里,不得把你也调到省里啊?”

“这我可不知道。”

“他要是让你去,你去吗?”

“曹局,你为什么想问这个呀?”

“不是我想问,是市里的那个领导想问。”

曹凯说的市里的那个领导,是副市长梁舒怀。梁舒怀到洗浴中心没洗澡,换上浴服直接到了休息大厅。整个休息大厅只有他和洗浴中心的老板李久全。李久全殷勤地伺候着,等了半个小时,曹凯和陈文才从包间里出来。

梁舒怀不分管政法,陈文与他接触不多。梁舒怀特意解释:“本打算来洗个澡,到了才知道停业,听李总说你和曹局在这儿,我就进来打个招呼。”

陈文这个级别,主动去巴结梁舒怀,人家都不见得答理。很显然,梁舒怀今天来早有预谋。陈文开门见山:“领导,有什么指示,您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啊,就是代表市里对陈主任表示慰问。”接下来是些惯用的客套话,诸如你女儿被绑架这件事市里领导都知道了,市里领导对你的家人都很关心,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市里一定会全力以赴,云云。

云里雾里说了半天,陈文没听出一句有用的。李久全送梁舒怀出去后,陈文问曹凯:“梁市长找我到底想干吗呀?”

“我刚才不都说了嘛,他就是想问你,李云飞要调你去省里的事儿。”

“可他也没问啊?”

“你不主动提,他能好意思问?这不,”曹凯给陈文看手机,“他让我问你。”

“那你赶紧问吧!”

“李云飞要是调你去省里,你去吗?”

“李云飞自己还没到省里呢,你们就开始关心我去不去了?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呀?”

“我们还能干什么?我们是怕你查我们!”

陈文笑了:“我有这么可怕吗?”

曹凯没笑:“你说呢?”

敢把公安局长塞进后备厢里绑走,敢当众扇区长的耳光……这还是没证据没后台的时候干的,如果有了证据有了后台,那陈文不得把市里领导吊起来揍啊!

陈文说:“我现在是信访办主任,你们这些领导即便犯了罪,也轮不到我去查。”

“李云飞要是把你抽到专案组去,你查不查?”

那肯定要查!当然,这么想可以,话不能这么说。“那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的意思是,你最好别去省里。”

“我就是个小警察,去不去省里,我自己能决定吗?”

曹凯步步紧逼:“也就是说,如果上面让你查我们,你也不会拒绝?”

“曹局,你放心,真有那一天,我会要求回避。”

“如果组织上要求你必须查呢?”

“那我就只能查了。曹局,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啊。你和梁舒怀的问题这么大,即便我不查你,上面难道就不会让别人查了?”

“那你的意思是……”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文只好明说:“我的意思是,你和梁舒怀抓紧去投案自首吧!”

曹凯不吱声了,狠狠地抽着烟。场面挺尴尬,陈文原打算洗完澡再请曹凯好好吃顿饭,可两人僵成这样,饭也没法往下吃了。陈文找理由:“咱俩一会儿吃饭带着赵永敬行吗?我在北京时,他就约了我。”

“既然他约了你,那你就和他去吃吧。”

5

陈文和赵永敬见面时情绪很低落。赵永敬还以为陈文生气了,紧着道歉:“对不起啊,老弟,我没有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那篇稿子我还没写出来呢。”

“哪篇稿子?”

“就是赞美你的那篇稿子呀,不是你让我写的嘛。”

陈文这才想起来。那篇稿子要是写出来,真就不合时宜了。“没写就没写吧!”

赵永敬解释:“你得理解我呀,我是没法写。社会上都传黄荣才是被你逼死的。如果现在我写赞美你的文章,不仅起不到好作用,反而会让人惦记上你。一旦他们知道你要提拔了,他们肯定得整你啊。”

“为什么要整我?”

“你想啊,你被免去了副局长,都能把区长给逼死,你要是提拔了,还不得把市长给逼死啊!”

陈文警觉起来。“赵老师,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有什么事儿你快点儿说,一会儿我还要去接我爸呢。”

“接你爸干吗呀?”

“还能干吗?去吃饭呀!”

赵永敬说了句挺费解的话:“你领你爸去洗过澡吗?”

“我经常领他去洗澡呀,怎么了?”

“你最近领他洗过吗?”

陈文抓住赵永敬的衣服领子:“到底怎么了,你赶紧说!”

赵永敬这才告诉陈文,有人给他打电话爆料,他手里有陈楚良的丑闻,还是视频。对方不要钱,白送。

陈文急得差点儿蹦起来:“那个爆料人呢?视频你拿到了吗?”

“那个人压根儿就没见我,说完这些,他就把电话挂了。也可能他就是想通过我来吓唬你。老弟,你也别多想。”

陈文怎么能不多想?“那个人在电话里说没说,视频里都是什么内容?”

赵永敬犹豫了一下:“他说了……”

经过多次整治,林河这里的按摩基本都属于“纯绿色”。电话里那个人即便说了父亲的丑闻,陈文也没完全相信。

打发走赵永敬,陈文去了父亲家。陈文说:“爸,你吃饭了吗?”

父亲说:“吃了。”

“那我领你去洗个澡吧!”

“算了,我在家洗了。”

以往即便洗了,父亲也会跟陈文去的。这让陈文心里画了魂。“最近,你自己去过洗浴中心吗?”

“前些日子路过洗浴中心,碰到了你那个好朋友李总,我和他去过。”

陈文心里咯噔一下,但仍然怀着侥幸。李久全有那么大胆子,敢对他老爸下手?

可见到李久全后,陈文的心彻底凉了。李久全对陈文说:“万万没想到,服务生竟然背着我,给你爸找了个小姐。”

陈文克制着要打人的冲动,平静地问:“我现在只求你一个事儿,把那个视频完整地让我看看。”

李久全打开电脑。陈文揪着心看完,稍稍松了口气。

给陈楚良做足疗的女人起初很正规,做完足疗,给陈楚良按摩腿部时,才开始说些诸如大爷你看你的身体挺硬实啊你得多多保健啊之类。陈楚良头一次整这种全套按摩,就问应该怎么保健。结果女的把自己脱个精光,陈楚良见状,立刻把那个女的骂走了。

这段视频如果完整播放,那是风尘女勾引不明真相的大爷,结果大爷立场坚定不上当。可视频要是经过剪辑,那真的就算丑闻了。

陈文问李久全:“谁让你这么干的?”

“曹局长。”

“他让你干,你就干?”

李久全能感受到陈文的怒火,为自己辩解:“曹局说你要整我,让我找点儿你的把柄……”

陈文一把揪住他的衣服领子:“那你冲我来呀,干吗要和我爸过不去?”

6

陈文刚刚离开洗浴中心,曹凯的电话打了过来:“你去闹李久全了?”

“我没闹。”

“你都抓他衣服领子了,还没闹?人家告你了,陈文,你现在带着你父亲,马上到公安局小会议室说明情况。”曹凯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回到家,陈楚良老泪纵横:“大儿子,你要相信我!那种事儿我没干,我真的没干!”

“爸,现在咱们到公安局,你只要说清楚就完了。”

“这种事儿,我能说清楚吗?大儿子,丢死人了,我不去!”

“你要是不去,怎么能证明你的清白呀?”

陈楚良边说边哭,让陈文很是揪心。尽管他也不想让父亲去,可如果不去,一旦视频被恶意传播,那父亲更受不了。现在去说清楚,形成笔录,同样也会给始作俑者曹凯施加压力。

“爸,你知道,为了查清茜茜那个案子,我得罪了不少人。现在有人想整我,想抓我的把柄,抓不到我的把柄,就想着去抓你的把柄。好在你是党的好干部,你经受住了考验,没有让他们得逞!”

陈楚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么说,是那个李总想害你?他和你可是好朋友啊!”

陈文叹气:“现在最靠不住的就是好朋友。”

怕吓到父亲,陈文并没有说曹凯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陈楚良在走廊里见到曹凯,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曹局长,你赶紧去把那个李总抓起来吧,他也太缺德了,竟然偷着给我录下来了!曹局长,我向你发誓,我是冤枉的呀……”

曹凯安慰:“大叔你别怕,我先和陈文了解下情况啊!”

曹凯把陈文叫到走廊的角落里:“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陈文知道他是故意装糊涂,但还是把李久全偷拍视频的事简单说了说。曹凯骂:“这个李久全也太缺德了。”

陈文说:“那现在做个笔录吧。”

“做什么笔录啊?你还打算去找李久全的麻烦吗?他现在手里有那个视频!老弟,你听我的,这个事儿就算了。过后我去找他,我保证让他不把这个视频发到网上。”

“那我谢谢你。”

“咱俩还客气什么呀。我现在得批评你啊,你看把老爷子吓成什么样了,视频这个事儿,你怎么能告诉你爸呢?”

陈文火了:“不是你让我带着我爸到局里来说明情况的吗?”

曹凯不动声色:“你别激动啊,不是我想让你爸来,是你岳父非得让你爸来!”

陈文傻眼:“我岳父来了?”

7

吴建平呆坐在小会议室的沙发上,看到陈文进来,像没看见似的。陈文说:“爸,你什么时候来的?”

吴建平答非所问:“你爸来了吗?”

陈文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让两个老人见面,只得敷衍:“他还得等一会儿。我让宋男去接他了。”

吴建平不吱声了,继续呆呆地凝视前方。

陈文试探着问:“他们是不是抓到你什么把柄了?”

吴建平点头。

陈文彻底傻了。吴建平是生意人,这种事肯定不如老爸立场坚定。“他们是不是找个女的去勾引你了?你上钩了?”

吴建平摇头:“谁都勾引不了我,我压根儿不扯这个。孩子,你爸什么时候来呀?”

“你让他来有什么事儿吗?”

“我想求求他……求他劝劝你……”

陈文更是不解:“爸,到底怎么了?”

吴建平哽咽:“他们没抓到我的把柄,他们把……把小易抓进去了,他们说小易杀人了!”

先把老爸送回去,陈文又赶回公安局找曹凯。“我内弟真的杀人了?”

曹凯说:“正在调查。”

“谁在查?”

“王世有。”

“怎么让他来查?”苗克就是在王世有负责的监舍里自杀的,王世有至少涉嫌向苗克通风报信。这么严重的违法违纪,随着李云飞被调走陈文被免职,对王世有的调查竟然不了了之。

“线索就是他上来的。”

“王世有是看守所民警,就算是他上来的线索,也应该交给刑警呀?”

曹凯回避了这个问题:“哎,你和王世有去谈谈吧。”

王世有负责的监舍里有个杀人嫌疑犯名叫白大斌。白大斌向王世有交代了一起故意杀人案,这起杀人案不是他一人所为,还有个同伙名叫吴小易。公安局立即进行核查,吴小易被刑事拘留了。

陈文找到王世有,王世有故作惊讶:“陈主任,万万没想到,吴小易是你内弟。你放心,我肯定会关照他。”

陈文心里有了数。要是内弟当真杀了人,别说办案民警,公安局长也不敢说关照。为了探底,陈文直接诈他:“世有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敢玩这个?”

“我玩哪个了?”

“你自己心里没数啊?曹凯想整我,你就给他当打手,你可真行!”

王世有愣了有两三秒,显然,让陈文说中了。陈文心里松了口气,内弟果然是被冤枉的。陈文继续含沙射影:“白大斌想立功,你就给他提供线索,让他陷害我内弟。你就不怕过些日子,白大斌为了立功,再把你卖了!”

王世有矢口否认:“陈主任,如果是我给白大斌提供了线索,我不得好死!”

王世有再蠢也不会直接给白大斌提供线索,在号里随便找个人就把这事办了。陈文也不追根问底,拍拍他的肩膀:“对不起啊,我冤枉你了。我内弟你还得多多照顾!”

王世有说:“陈主任,你就放心吧,我这儿好办,关键你得把曹局整明白。”

8

曹凯答应得很痛快:“只要证明你内弟真是被冤枉的,明天就放他。”

“那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你做,只要今后别惦记查我就行。”

“曹局,我已经说过,你的问题,我管不着……”

“那如果有一天,你能管着了怎么办?”

“曹局,我怎么做你才放心?”

曹凯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你到了吧……直接到我办公室!”

片刻,李久全进来了。曹凯对陈文说:“你先和李总聊会儿啊,我到专案组去一趟。”

曹凯走了,陈文对李久全开门见山:“曹局对我不放心。”

李久全也开门见山:“不光曹局对你不放心,市里领导对你也不放心。”

陈文闻到了摊牌的味道:“你对我是不是也不放心?”

“没错。你有我们的把柄,我们却没有你的把柄。”

“你把我爸拍下来了,曹凯把我小舅子抓起来了,难道这些还不是把柄吗?”

“这些只是你爸和你小舅子的把柄,我们现在想要你的把柄。”

“那你们就去找我的把柄啊!”

“如果找得到,我们还会难为你爸和你小舅子吗?”

陈文心里多少明白了:“那你们打算让我做什么呀?”

“你还记得那两个冰冰吗?”

陈文记得,刘庆平曾经找来两个女的冒充电影演员,把梁舒怀拉下水。现在看来,这事李久全一定也参与了。“你的意思是,我和她俩上床,然后给我拍下来?”

“你别误会,这可不是我的意思。”

当然不是他的意思,是梁舒怀和曹凯的意思,李久全只是个走卒而已。“你现在这么帮他们卖命,你不怕将来……”

李久全不耐烦了:“将来再说将来吧,陈文,你现在得明确回答我,你到底干不干?”

“我当然不干了。”陈文甩出王炸,“你们再这么逼我,那我只好去找李云飞了。”

这张牌一出,李久全立刻慌了。他们之所以如此逼迫陈文,正是怕陈文去找李云飞。“老弟,你冷静点儿。谁逼你了?我们只是给你个选择,如果你去找李云飞,那不就鱼死网破了吗?”

陈文可不敢鱼死网破,不说别的,只要把父亲的视频弄到网上,父亲至少得进医院了!但陈文也不可能就这么屈服。陈文不敢鱼死网破,他们更不敢。陈文决定赌一把:“既然你们要把事情做绝,那我就奉陪到底!”

但是,岳父吴建平可不想去奉陪:“他要是不把小易放出来怎么办?”

“不放他,他们就违法了。爸,小易肯定没杀人,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没大问题,那小问题有没有啊?他跟着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能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

“爸,你别着急……”

“天都塌了,我怎么能不着急呢?孩子,现在你就得告诉我,到底能不能让他们马上把小易放出来。”

“暂时不能。”

“小易是你内弟啊,你得想办法啊!”吴建平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爸怎么还不来?你让你爸赶紧来呀!我要给你爸跪下,让你爸好好劝劝你!”

陈文很难受:“爸,你别这样……”

“如果你不让你爸来,那我只好让我女儿来了。”

陈文傻眼。余小蕾来了,那陈茜肯定也要跟着。陈茜的病刚刚有些好转,万一再被吓出个好歹……

但岳父的话也给他提了个醒。暂时把吴建平安抚好,他马上拨通了张雨的电话。黄荣才跟踪过他和张雨,这个信息,曹凯肯定已经知道。为了让陈文就范,他们保不齐也会去找张雨的麻烦。

张雨有点儿紧张:“在北京好像没人跟我,但在林河,我感觉有。”

陈文后怕,幸亏他和张雨是清白的,要不然麻烦更大。“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余小蕾过来。”

“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余小蕾。”

“我当然不想告诉她,可她爸要告诉她。”

张雨语气果断:“绝对不能让你岳父给小蕾打这个电话,明天一早我就飞回林河,咱俩见面说!”

挂断电话的时候,陈文心里不以为然。咱俩见面说?说什么呀?你以为你是谁?你飞回来能顶屁用?没想到,张雨不但飞回来了,她出的主意,简直让陈文惊掉下巴。

起初曹凯的确怀疑张雨和陈文之间有暧昧。可一番调查后,他认为两个人有那种关系的可能性不大。张雨不仅是陈文女儿的老师,还是陈文老婆的闺蜜,如果张雨和陈文之间有越轨举动,这一家早就鸡飞狗跳了。另外,即便张雨和陈文真有那种关系,也要捉奸捉双不是?仅凭他俩在一辆车上或者偶尔见个面的照片,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张雨给陈文出的主意是:“如果承认我要给你生儿子,这肯定就算把柄了吧!”

陈文头都大了:“你胡扯什么?”

“这怎么能叫胡扯呢?他们现在不就是因为抓不到你的把柄,才去抓你爸和你小舅子的把柄吗?如果再迟迟抓不到你的把柄,那接下来,有没有可能还要去抓你岳父的把柄?万一你岳父被抓起来……”

后果不堪设想!岳父家完了,陈文的家也得完。余小蕾之所以能在北京买房,陈茜之所以能在北京学艺术,都是岳父在支持啊!

张雨继续说:“陈茜和余小蕾已经习惯在北京生活了,他们可以没有你,但不能没有你岳父。所以,只要承认我要给你生儿子,只要让他们抓住你的把柄,他们就不会再去抓你岳父的把柄了。你岳父没了麻烦,你女儿你老婆也就没了麻烦!”

陈文说:“他们没了麻烦,可你的麻烦就大了!”

张雨不在乎:“只要能帮你过这个难关,我的麻烦再大也无所谓。”

陈文心里不是滋味。这两年,张雨在关键时刻这么帮自己不是第一次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肯定不是因为爱。陈文心知肚明。

张雨自己也说不清:“你别胡思乱想啊!你……有点儿像我爸,我帮你,感觉好像是在帮我爸。”

陈文凝视着张雨。他在心里说,既然我像你爸,那我更不能给你带来麻烦了!

第四章

1

陈文要鱼死网破,也给了曹凯压力。他也觉得让陈文和妓女上床有些过。曹凯问陈文:“要不这样,你和张雨上床如何?”

“我干吗要和张雨上床?”

曹凯沉下脸:“如果你连和张雨上床都不肯,那我也没办法了。你内弟涉嫌杀人,我们拘留他时,你岳父妨碍我们执行公务,现在呢,我们准备对你岳父采取强制措施!”

陈文不吱声了。

曹凯威胁:“等我们拘留你岳父时,你看应该通知谁好?通知你老婆余小蕾?”

梁舒怀、曹凯、王世有、李久全……他们不择手段忙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抓住陈文的把柄吗?如果陈文还拒绝,他们真做得出来!那该怎么办?陈文还有一招。

擒贼先擒王。曹凯的背后是梁舒怀,只要能让梁舒怀屈服,曹凯自然就会放过自己。可如何才能让副市长梁舒怀屈服呢?像对付黄荣才那样,当众狠狠打他两个耳光?

陈文找宋男商量。宋男不同意:“社会上都传是你把黄区长逼死的,不就是因为你把黄荣才打了吗?现在你还想去打梁市长,哥,你疯了?”

“我没疯。”宋男是陈文的得力爱将。前些天,曹凯抽调他去搞陈文女儿被绑架的案子,宋男肯定了解不少内幕。陈文很想问问,很想从中找到腐败分子的软肋,可犹豫再三,陈文始终张不开口。保密是规矩,是纪律。过去,陈文始终要求宋男他们遵规守纪,而现在……

宋男看出了他的心思:“哥,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吱声。”

“算了。我不能带头违规违纪。”

“你带头违规违纪还少吗?”

“我什么时候带头违规违纪了?”

宋男开始一件件历数:到南方去抓诈骗犯,因为有地方保护,陈文就谎称是去抓杀人犯;诈骗犯被抓了还硬挺着不退赃,陈文就带着宋男他们装神弄鬼,把诈骗犯吓得屁滚尿流……

宋男没说完,陈文就说:“那是什么年月,那是特殊年代!那么多企业要破产,那么多职工要下岗,如果我不这么干,林河那么多干部职工就可能吃不上饭!现在……”

宋男打断他:“哥,你以为现在就不是特殊年代吗?梁市长为了自保,竟然逼死了黄区长;曹局长为了抓住你的把柄,竟然让妓女给你爸下套,还诬陷你内弟是杀人犯……他们何止是违规违纪,简直无法无天了!他们往死里整你,你还跟他们讲规矩讲法律?哥,其他的别多说了,需要我做什么?”

陈文没想到宋男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无语。

“哥,你别有什么负担。不光我信得过你,咱九大队所有弟兄都信得过你!过去明知你带头违规违纪,为什么我们还敢跟着你?就因为我们知道,你那么做从来都不是为了你自己!哥,我向你表个态,只要你喊一嗓子,九大队所有弟兄都跟你往前冲!”

十多年前,为了给企业保驾护航,市公安局成立了九大队。尽管是临时机构,陈文却把九大队打造成了铁军。那时,只要陈文招呼一声,九大队的弟兄们指哪打哪。这么多年过去,宋男依然这样说,让陈文动容。

当然,尽管宋男这样表态,陈文也不打算动用九大队的弟兄。都不是毛头小子了,都有了家庭有了老婆孩子,陈文可不想拖累这些弟兄。况且,宋男告诉他的那些秘密已经足够。

2

见副市长不像见个区长那么容易。陈文熟悉黄荣才,知道黄荣才怕什么,但对副市长梁舒怀,陈文知道得太少。

担心弄巧成拙,到了市政府,陈文先给梁舒怀打手机。“梁市长好,我是陈文,我现在有急事儿要向您汇报!”

梁舒怀犹豫了几秒钟才问:“你在哪儿?”

“我在四楼。”

梁舒怀的办公室就在四楼,但他却说:“十分钟后你到三楼小会议室。”

陈文在小会议室等待时,曹凯的电话打了进来:“你见他干吗?”

“告你的状。”

“陈文,我警告你,别整没用的。”

陈文直接关了机。

梁舒怀到了,上来就凶狠地盯视。“一会儿我要开会,有什么事儿你赶紧说。”

陈文反倒放松了,他就不怕玩狠的。迎着梁舒怀的目光,他果真告起了曹凯的状,诸如指使李久全引诱他父亲并拍下视频,指使王世有陷害他内弟……

梁舒怀打断他:“这些问题你应该到纪检去反映,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那这个东西你总有时间看看吧?”陈文拿出一个U盘放在梁舒怀面前,“梁市长,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吗?”

这个U盘有点儿特别,上面嵌着条黑色的蛇。梁舒怀表情狼狈。

刘庆平绑架陈茜一案,根据回避规定,陈文没有参与侦破。曹凯虽然抽调宋男进了专案组,可一些关键线索,曹凯防着宋男。尽管如此,宋男毕竟在专案组里,还是了解到一些秘密。比如,刘庆平藏了一个上面镶嵌黑蛇的U盘。为了找到这个U盘,曹凯没少下功夫,最终却一无所获。

宋男和陈文提起此事,陈文马上想起刘庆平曾送给他一个同款U盘,说是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刘庆平送的东西,陈文一般不收。但这个U盘很别致,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他就留了下来。现在,派上用场了。

梁舒怀信以为真。刘庆平曾经给他看过他和两个冰冰鬼混的视频,就存在这样的U盘里。

陈文怕梁舒怀检查,故意说:“梁市长,你别担心,内容已经被我删除了,这个U盘是空的。”

视频能被删除也能被复制。这个U盘空了,那别的U盘呢?梁舒怀额头直冒冷汗:“你到底想干吗?”

陈文理直气壮:“我不想干吗,我只想让你批评曹凯,他太不像话了。”

陈文吓住了梁舒怀,却没吓住曹凯。曹凯问陈文:“既然你有那个U盘,那你和我说说,里面都有什么呀?”

陈文说:“里面什么都没有,删了。”

“删之前,你应该看过吧,里面都有什么?”

陈文故意刺激他:“我看到你和卢惠雯了。”

“你是怎么录的?装监控了?”

“装什么监控呀,我逗你玩呢。”

曹凯不信:“既然你录了我,那我也得录你。”

陈文笑了:“梁市长没批评你吗?你怎么还惦记着录我?”

“你还笑得出来?赶紧到医院去看看你岳父吧!”

3

陈文还没从市里回来,曹凯就签了字,让王世有把吴建平抓起来。看见警察亮出手铐,吴建平当场晕了过去。王世有叫来救护车,把吴建平送到了公安医院。

吴建平被单独关在病房里,正在点滴,见陈文进来,立刻眼泪汪汪。陈文握着他的手紧着安慰:“爸,你别怕啊!我马上救你出去。”

吴建平推开陈文的手:“马上给我女儿打电话,让她赶紧来呀!”

陈文不会打这个电话,更不会让余小蕾来。来了见父亲这个样子,余小蕾估计也得吓进医院里。

王世有却说:“这个电话你要是不好打,我帮你打。”

陈文说:“这个事儿不用你管。”

“这事儿我必须得管。你岳父、内弟都被拘留了,我得通知家属啊!”

“我就是家属!你通知我就行。”

“不行。我必须通知你老婆!”

县官不如现管,陈文竭力压着火。“你先等等,我现在去找曹局,一会儿让曹局给你打电话行不行?”

回局里的路上,父亲陈楚良的电话打进来了:“大儿子,你赶紧回来!警察要来抓我了!”

刚刚,辖区派出所的片儿警给陈楚良打电话,让他到公安局去一趟。陈楚良心里发虚,说什么都不去。片儿警警告他,他要是不去,那警察就要上门了。

陈文直接给曹凯打电话:“抓了我岳父,你还要抓我爸?”

“没错。”

“你凭什么?”

“这得问你呀!你让李久全请你爸去洗澡,还强迫李久全给你爸找小姐!”

“李久全是血口喷人!”

“那你如何证明李久全血口喷人?”

陈文卡住了。

曹凯说:“李久全已经报案。为了查清真相,公安局要传唤你父亲,如果你父亲拒绝,我们将依法采取强制措施。如果查明是你强迫李久全给你父亲找小姐,陈文,我还要抓你!”

陈文晕头转向回到家,陈楚良死活不同意跟他去公安局。陈文也不想让他去,万一曹凯给他看了视频,父亲一准儿得倒下。

“爸,你血压高了,我拉你去医院看看。”为了不去公安局,陈文想让父亲住院。

可陈楚良不干:“你骗我!一出门你就得把我拉到公安局去,对吧?”

陈文很焦急,他怕曹凯真的派警察来。没办法,只得回局里和曹凯谈谈。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曹凯要掌握陈文的把柄,让陈文和张雨上床,并留下证据。陈文本以为去吓唬吓唬梁舒怀,可以让曹凯打消这个念头。没成想,陈文的吓唬起了反作用,梁舒怀是否被吓到不知道,陈文的父亲和岳父都已经实实在在被吓到了!

离开前,陈文怕父亲在家里有什么闪失,给张雨打电话,请她来临时照看一下。可张雨不肯:“那得耽误多少工夫啊,我急着回北京呢!”

张雨这次回来,就是要帮陈文排忧解难的,怎么又要走呢?陈文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原来王世有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到局里去一趟。“我说我在北京,去不了。他知道我就在林河,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坐的哪趟航班,这个王世有一清二楚。”

陈文很震惊,这说明张雨已被监控了。“王世有找你干吗?”

“说是让我去填个什么调查表……”张雨明显害怕了,“陈文,我得先回北京了。我突然回林河,余小蕾肯定着急啊,我回去劝劝她……”

陈文猜到了原因:“王世有都和你说什么了?”

张雨犹豫了一下:“他说你岳父已经被抓起来了,还说你父亲马上也要被抓起来。如果我不老实,我也得被抓起来。”

陈文说:“你别害怕。”

“我怎么能不害怕呢?我这次为什么回来,不就是怕你岳父被抓起来吗?你答应得好好的,说你岳父肯定不会被抓!现在倒好,不但你岳父被抓了,你爸也要被抓了……你到底行不行啊?你女儿因为你差点儿被害死,你还嫌不够吗?你还想让全家都跟着你遭殃吗……”

4

陈文被张雨骂得无地自容。去公安局见到曹凯,他的态度非常诚恳:“曹局,我错了。”

“你哪儿错了?”

“我不该吓唬梁市长。”

“那你为什么要吓唬梁市长呀?”

“你非得让我和张雨上床……张雨是我女儿的老师,又是我老婆的闺蜜,你说,我怎么可能和她上床呢?大哥,我做不到啊!”

类似的话,陈文以前也说过,但这次“大哥”两个字,应该是让曹凯心软了,两个人毕竟共事快三十年了。曹凯拍了拍陈文的肩膀:“你做不到,为什么不和我好好说呢?老弟,我这么做,无非是想要你个态度。可你呢,我把你内弟都抓了,你还嘴硬,还要和我整!你能整过我吗?”

肯定整不过啊!陈文的副局长都被整掉了,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李云飞都被整走了!陈文低下头:“大哥,对不起啊,我没想和你过不去,请你理解我。”

在曹凯的记忆里,陈文这样道歉好像是第一次,他也要就坡下驴:“我也请你理解我!我为什么要整你?还不是因为我怕你!我从没想和你过不去,我是怕你和我过不去!既然你没想和我过不去,那咱们就是一场误会啊!”

既然是误会,曹凯马上下令放了吴小易,又陪陈文一起到公安医院放了吴建平。为了强调是误会,曹凯当面骂王世有:“你他妈的疯了,你不知道吴小易是陈文的内弟吗?你敢抓他?你不仅抓了吴小易,狗胆包天你还敢去抓吴总,你不知道吴总是陈文的岳父吗?”

几个耳光连续打在王世有的脸上,打得啪啪响!吴建平急忙劝解:“曹局,曹局,您不要生气啊。”

现在的曹凯哪还会生气。陈文已经那么诚恳地表态,他的目的达到了。王世有尽管被打得脸上生疼,同样没有怨言。曹凯能这么打他,说明陈文已经就范了。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的吴建平心里同样清楚,女婿肯定摆平了曹凯。

接着,王世有给张雨打电话道歉,说误会了误会了,让张雨别往心里去。

差点儿被抓,张雨怎么能不往心里去?她告诉陈文:“既然没事儿了,那我就赶紧回北京吧。”

陈文说:“你回北京,把我岳父也一起带回去吧。”

曹凯坚持要跟着陈文一起送岳父和张雨去机场。路上,陈文开车,张雨坐副驾驶,曹凯在后排陪着吴建平好一顿安慰:“大叔啊,王世有还有那个李总实在太不是东西了,就是他们俩在背后瞎整,回头我狠狠收拾他们……”

进安检前,陈文小声叮嘱吴建平:“爸,见了余小蕾,什么都不要和她说啊。”

吴建平和张雨进了安检之后,曹凯问陈文:“你岳父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好好谢谢你。”

“那你想怎么谢我?”

“你说吧。”

“那咱俩再去洗个澡吧!”

5

昨天洗完,今天又洗,在林河司空见惯。当然,这样的生活对陈文和曹凯来说,太奢侈。他们每天忙得要死,有这个心情也没这个时间。

昨天他们来,整个洗浴中心停了业,今天依然停业。曹凯批评李久全:“干吗呀?太过了啊,这要是传出去,大家不得认为我和陈文多腐败呀!”

李久全说:“不会的,你们来别人都不知道。”

“你知道还不够吗?”

李久全苦笑,又冲着陈文低三下四:“老弟,你对我可千万别有想法呀!”

陈文当然不能跟李久全翻脸:“李总,我要是对你有想法,今天我就不来了。”

曹凯叫陈文来洗澡,自然是要接着谈。之前陈文着急让曹凯放人,其实曹凯更着急。抓人是为了吓唬陈文,万一没吓唬住,陈文真捅到了李云飞那儿,那麻烦就大了。所以,放人时,曹凯怕整僵,没提任何要求。

这会儿泡在水汽蒸腾的池子里,曹凯才提出:“老弟,我看警察你就别干了!”

这个要求让陈文一哆嗦:“为什么不让我干了?”

曹凯不动声色:“让你和妓女上床你不干,让你和张雨上床你也不干!那你到底能干什么?让你不干警察,你总能干吧!”

陈文没吱声,把整个脸浸在水汽里。

让陈文不干警察,作为公安局长,曹凯有这个能力。但曹凯不敢弄得满城风雨,那肯定会引起李云飞的关注。“老弟,我不想开除你,对你的名声不好。想来想去,我觉得你辞职最好,或者调出公安机关去干别的也行。”

陈文还是没吱声。不干警察干别的,无非是跳个槽而已。可对于像陈文这样的老警察,离开公安队伍简直跟要命差不多。

曹凯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是成竹在胸:“老弟,我不想逼你,你可以拒绝。但你要想好,如果连这个你都拒绝,就说明你的确是想和我们作对,那我们对你真的就不再客气了。你内弟你岳父是不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陈文当然清楚。就算真没问题,曹凯想查出点儿问题也不是难事。他不敢直接拒绝:“曹局,你让我想想行吗?”

“当然行了。”曹凯继续劝他,“警察不干就不干吧!说良心话,如果现在我能平安落地,我绝对不干警察了。你好好想想吧,你干警察这么多年,摊上的事儿还少吗?你抓了那么多人,他们能不恨你吗?刘庆平为什么临死都要拉上你女儿?不就是因为恨你恨得要死嘛!你也真是太狠了,不说别的,这些年死在你手里的有多少人,你数数……张家兄弟、马刚、李旭、宫小东,还有何涛、彭惠、叶纯燕……这些人有被你亲手击毙的,有被你抓起来判死刑的,有畏罪自杀的,有逃亡路上出意外的,总之都和你有关不是?”

陈文无法辩解。因为曹凯刚刚提到的李旭之死,是陈文心中最深的伤疤。

曹凯忽然阴阳怪气地问:“二十多年前,李旭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吗?”

陈文怎么能不记得?

曹凯盯着陈文:“李旭死后,郭玺找过我,他和我说了些想法。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所以,我就同意了。”

陈文心跳加速,但仍尽力保持平静:“郭玺和你说什么想法了?”

“郭玺说什么,你应该清楚啊。笔录不就是郭玺做的嘛。老弟,那个笔录是有问题的,如果不是我护着你,你当时就被抓起来了。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指使刘铁军杀了李旭?”

这样的指控早就不新鲜了,过去陈文没少因此被查,但每次都查无实据。

“陈文,虽然这事查不清楚,但你心里一点儿负罪感都没有吗?”

陈文想说,我何止是有负罪感,我是实打实真有罪啊!我的确没有指使刘铁军去杀李旭,因为李旭就是被我直接杀的!这些话,陈文好想大声喊出来,可内心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疯狂阻止他……

曹凯点到为止,没再提这个话茬儿。两个人继续泡澡,谁都没有再提李旭到底是怎么死的,好像这个话题一点儿也不重要了。

曹凯说:“李云飞回了省里,我可能接他的班。”

“那你去最低是副市长了,祝贺你啊。”

“有什么可祝贺的。干几年,我就退休了。老弟,我现在什么都不求,能平安落地,我就烧高香了。”

陈文心说,我何尝不是如此。

6

林河历史上曾是土匪的故乡,民风剽悍,打架斗殴稀松平常。上世纪八十年代严打前,流氓们为争高低,整天都你打我我打你。小流氓为了出名,专找大流氓灭,甚至靠灭警察立威。陈文当年横扫黑道,名声如日中天。一伙流氓的头目李旭盯上了陈文,搞突然袭击,搏斗中,陈文失手掐死了李旭。

陈文决定投案自首。可万万没想到,陈文的线人刘铁军伪造了与李旭同归于尽的犯罪现场,替陈文承担了罪责。同时,陈文的领导郭玺又为他做了一份极为有利的笔录,这让陈文有了太多不去投案自首的理由。他不能辜负救命恩人刘铁军的期望和领导郭玺的厚爱!

陈文记得,郭玺做的笔录经过了当时的大队长曹凯的认可。虽然曹凯今天故意点破此事,但很明显,他也只是怀疑陈文指使刘铁军杀了李旭。如果陈文没杀李旭,曹凯这样怀疑甚至指责,陈文毫不在意。可心里有鬼身上有罪,陈文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还有恐惧。

放在二十年前,陈文可以坦荡地向组织说明情况,任凭处置,哪怕坐牢也无怨无悔。可现在,陈文怕了。我要是进监狱了,我老爸怎么办?我老婆怎么办?还有我的茜茜公主……有了家庭有了女儿之后,陈文有了太多的难以割舍。他无法想象,妻子没了丈夫,女儿没了父亲,会是怎样的情景。

今天,曹凯的怀疑、指责再次揭开他心底的伤疤。要去投案自首吗?不行。要继续与曹凯作对吗?不行……

心态有了变化,思想也会跟着变化。跟着李云飞去反腐,不仅被打得落花流水,自己的女儿还差点儿被害……心灰意冷的陈文,就在和曹凯谈话之后,做出了重要决定:我要做缩头乌龟了。

深夜,陈文给余小蕾发信息:“亲爱的,我今天正式和曹凯说了,我要辞职不干了!”

第二天,余小蕾就飞到了林河。余小蕾可高兴坏了:“老公,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辞职?”

陈文说:“我辞职,曹凯不同意。他让我再等等。”

“等什么?”

“国家公务员年龄满五十岁、工龄满三十年,可以申请提前退休。”陈文算了算,“到2012年底,我的年龄和工龄都够了,就可以退休了。”

余小蕾也算了算:“那还有三年多呀。”

“三年还多呀!”

这样离开公安队伍相比突然辞职要好太多。利用退休前这几年,老老实实当孙子当缩头乌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然后再离开公安队伍,那才能算真正的平安落地。

只是,这样的平安,真的是陈文需要的吗?陈文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五章

1

岁月如梭,一转眼,真到2012年时,陈文后悔了。陈文后悔的不是再也不能当警察了,而是三年前他就应该不当警察。

那年年底,党的十八大虽然刚刚闭幕不到两个月,却已经给小小的林河带来了巨大变化。

陈文的生日小,是12月的。够提前退休条件,得等到年底。可到了年底,他够条件了,又很难退了。

公务员提前退休除了条件够,还得经过组织批准。提前退与正常退工资差不少。以往,像陈文这样的很少有提前退的,除非身体有伤病。年底组织部门一般都不把人员调整纳入日程,但像陈文这样在局里有影响的老警察去申请,组织上也会照顾。

陈文到政治处找胡波。胡波诧异:“你要提前退?别闹啊,你条件够吗?”

“刚刚够。”

“刚刚够急什么,过完年再说。”

“我不想过完年,我身体不好。”陈文列举了一大堆毛病。

“你身体这么不好,我咋没看出来呢?有医院证明吗?而且,凡是提前退的,得上党委会。就你这样的,能不能上会都很难说。”胡波压低声音,“你找领导沟通了吗?”

“还没呢。”

胡波更是惊讶:“你没找领导沟通,就来找我,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胡波说的领导指的是一把手。过去陈文与当过一把手的罗浩然、李云飞、曹凯都很熟,那时有什么事儿,陈文几乎是推门就进。

现在可不行。曹凯调走后,省里派来了新的副市长兼公安局长。这位公安局新的一把手很年轻,干劲儿很足。刚到任没多久,就找陈文谈,想给陈文压担子。压担子意味着提拔重用,陈文竟然婉拒了。为了提拔重用,别人都是想破脑袋找关系,陈文却这个态度,让新领导很没面子。从那以后,新领导就疏远了陈文。

在单位被一把手疏远,仕途基本没戏了。这倒正合陈文心意。没想到的是,办理提前退休还要去找领导沟通。陈文犯难了。他这个小兵去找领导没用,最好是让上面的领导去找下面的领导。如果给省里的李云飞打个电话,这个事儿应该很简单。可陈文却没法给李云飞打这个电话。

三年来,李云飞至少问过陈文两次,问他有没有到省里来的意思,陈文也都婉拒了。陈文要是去求李云飞,李云飞肯定要问:“你刚五十,干吗要提前退休啊?”

陈文和胡波敢说自己身体不好,和李云飞不敢。做贼心虚呀!

没法去找李云飞,他只能去找赵永敬了。

过去林河市作家协会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赵永敬当了副主席后,在市中心一栋写字楼的8层,整来了一层办公室,大大小小三十多个房间。办公室这么多,赵永敬自己却没有。陈文问他为什么,赵永敬说:“作家协会一共十六个副主席,我排在最后,如果我有了,那其他副主席也得有。可你看这些办公室,哪个闲着了?都有用处。”

这层楼过去是李久全公司的。赵永敬为李久全写了一部书,又要根据这部书为李久全拍电影电视剧。李久全说:“干脆咱俩成立个影视公司吧。放心,公司你说了算,我只负责出钱出地方。”

赵永敬就把影视公司放在了作家协会里,算作家协会的影视创作部。影视创作部只占用一个房间,却承担了整层楼的费用。

李久全说:“原来你想让咱们的影视公司为整个作家协会服务呀。”

赵永敬说:“恰恰相反,是整个作家协会都要为咱们的影视公司服务。”

这层楼名义上是作家协会,实际上就是个影视公司。平时市里的作家如果事先不预约,来到作家协会,连瓶矿泉水都不给喝。

陈文批评赵永敬:“你这太过分了。一瓶矿泉水值几个钱?”

“架不住人多呀。老弟,你知道咱们市里有多少作家吗?说出来吓死你!”

“那要想成为一个作家,谁批准啊?”

“你的意思是不是加入咱们林河的作家协会?这个,要经作家协会主席团开会批准。但在一般情况下,只要我批准就行了。”

陈文握住赵永敬的手:“那你批准我,行吗?我从小就有个作家梦。”

赵永敬一点儿不含糊:“我不仅批准你加入作协,我还批准你担任影视创作部的主任,你看行吗?”

陈文坐在影视创作部宽大豪华的办公桌后,很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赵永敬说:“如果你觉得过分,那这样,这个办公室呢,只要你来就归你用,你不来时就归我用。”

陈文平时没事来作协干什么?其实还是归赵永敬用。

2

赵永敬之前给自己起个笔名叫赵正义。赵永敬叫赵正义的那些年,很了不起。他曾经在一年内,针对社会上的热点、时弊,发了三篇特稿。三篇特稿像三枚炮弹,打散了一家公司,打黄了一个企业,打掉了一个市长。尤其是他帮助苗克打官司,差点儿把区政府给打抽了。那时的赵永敬只揭露不歌颂,只写无耻从不讲崇高。那时的赵永敬谁见都怕,有钱的有权的更是敬而远之。

但现在的赵永敬彻底变了,只歌颂不揭露,只讲崇高不写无耻。结果呢,有钱的有权的都是人见人爱了。

退休手续办不下来,陈文来到作协,坐在影视创作部的沙发里,一本正经地问赵永敬:“过去大家都怕你,现在大家都爱你,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赵永敬一本正经地纠正:“过去大家都怕我?不对吧?你怕过我吗?是我怕你。现在大家都爱我?更不对了,陈文,你爱我吗?我觉得你烦我。至于我的变化,是因为我想明白了,过去我总以为自己了不起,现在我才认识到,我原来狗屁不是……”

陈文见他越扯越远,赶紧打断:“赵老师,你有今天的成就,与我陈文有关吗?”

“关系太大了。如果没有你的帮助……”

“那你现在能帮助我吗?”

赵永敬警觉起来。过去陈文求他帮助都直截了当,这次却如此拐弯抹角。

“老弟,说吧,只要我能帮到,我百分之百全力以赴。”

“不需要你全力以赴,你只要去帮我说说就行。”陈文把自己提前退休的事说了,“你跟我们公安局领导聊聊呗。”

这对赵永敬来说是小事儿。别说公安局领导,就是市领导,他去沟通也一点儿问题没有。可赵永敬不仅没答应,还反问:“老弟,你刚五十,为什么就要退休啊?”

“赵老师,我这是为了报答你呀。你看,你批准我当了作家,还让我担任影视创作部的主任,我不能辜负你啊。我得拿出时间搞创作,我得拿出时间为你工作啊!”

陈文说的这些,赵永敬连标点符号都不信。“要写这些,你不用非得退休啊,作家贵在体验贵在生活……”

“我要是天天上班,那我怎么为你工作呀?你给个痛快话,到底能不能办!”

“我必须能办我肯定能办我保证能办。”

陈文乐了:“这就对了嘛。我退休是为了来帮你,你应该感到高兴呀!”

“我是高兴呀,我就是怕作家协会的工作你不喜欢。”

“我必须喜欢我肯定喜欢我保证喜欢。”

既然陈文喜欢,赵永敬就让陈文参加个作协会议体验体验。这个会不大,除了陈文和赵永敬,另外还有作协的于映川、殷玉松、崔大根、曹晋瑞四位作家。

会是赵永敬临时召集的,四位作家赶到时快中午了。陈文与四位作家不认识,赵永敬先介绍他:“李久全总经理有事儿来不了,今天由陈主任代表他。各位老师请放心,陈主任说话跟李总一样好使,李总答应给大家的钱,陈主任保证能给大家兑现。”

既然代表李久全给作家们送钱,陈文以为作家们一定会对自己很热情。不料,那四个作家都没正眼瞅陈文。

殷玉松说:“你回去告诉李久全,不要以为他有几个臭钱就能收买我,不好使。我可是得过华夏穆丹杯文学大奖赛的银奖啊!”

于映川接着说:“李久全让我给他写报告文学,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可是得过九州乌拉杯文学大奖赛金奖啊!”

陈文难免感叹,这二位了不起,又是华夏又是九州的,肯定是全国大奖啊。

“我决不会要李久全的嗟来之食,我崔大根可是……”

没等崔大根说出自己获了什么奖,赵永敬拍桌子了:“行了行了,别吹了。陈主任也是作家,他知道你们这些奖都是花钱买的。今后在作协开会,谁也不准再说自己获过什么奖,记住了没?”

崔大根和曹晋瑞还有些不乐意:“不让说,那我们不是白花钱买了?”

赵永敬批评他们:“你们买的奖太玄乎,听着就不像真的。下次再买的话,就买我颁发的林河市作协奖。”

“你颁发的奖太贵,我们买不起呀。”

“既然知道买不起,那就好好给李久全写报告文学呀,写了报告文学,我免费给你们颁奖。”

四个作家都不干了:“赵主席,你什么意思?让我们给李久全白写呀?”

赵永敬不高兴了:“说一百遍了,不准叫我赵主席!叫我赵老师!”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文小声问赵永敬:“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叫你赵主席呀?”

赵永敬小声说:“给这些人当主席,太丢人了。”

也不怪赵永敬这么说,这些人的确挺丢人。吃饭前,赵永敬点了二十四个菜,陈文担心点多了。赵永敬说:“不多,能够就不错了。”

果然,前十六个菜刚上,四个作家各自打包了四个。剩下的八个菜如果不是赵永敬不让打包了,真就不够。

席间,于映川炫耀自己如何把小红拿下;殷玉松吹嘘自己如何把小丽拿下;崔大根和曹晋瑞说的是小兰和小玉。作家们真会说,时间地点情节细节,绘声绘色……

赵永敬从包里掏出四个信封拍在桌子上:“行了行了都别说了,这是陈主任代表李久全给你们的酬劳。”

四个信封很薄,每个估计也就五百。四个作家都是一只手拿着信封,另外一只手握着陈文的手:“谢谢谢谢谢谢,代我向李总问好,我一定不会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一定把报告文学写好。”

作家们走了,陈文替他们抱不平:“赵老师,你这么干不等于在剥削他们吗?”

“我剥削他们?是他们剥削我。”赵永敬翻出一堆打印稿,“这就是他们写的,都把李久全给看吐了。”

陈文看了也想吐。

“李久全都急眼了,不仅不给他们钱,还要把他们洗澡的钱要回来。”

在李久全的洗浴中心,洗澡的钱是有所指的。陈文问:“作家也干这种事儿?”

赵永敬反问:“作家很特殊吗?他们就不能干这种事?他们还特爱干这种事!”

陈文道歉:“刚才我误会你了,我还以为你在剥削他们呢。既然李久全不让你给他们钱,那你为什么还要请他们来呀?”

“我是想让你看看他们。你不是想到作协工作吗?我让你看看,作协里这帮人都是什么嘴脸!”

赵永敬这么说就不厚道了。作家里有好有坏有君子有流氓很正常,林河市作协里只有这么四个作家是流氓,都被赵永敬找来了。陈文不知道,以为作协里都这样呢。

赵永敬这么做是想以此吓退陈文:“老弟,你要是来作协工作,就等于与流氓为伍啊,你还想来吗?”

陈文嘴上没说,心里却喜出望外,他太想来了。三年来,陈文除了考虑如何平安落地,就是考虑平安落地了最终落在哪儿合适。起初他想当作家,只是为了能混进文人的队伍里,现在突然发现,作家竟然还是流氓的队伍。陈文激动了:我一个杀人犯,如果躲在流氓的队伍里,那我太安全了!

当然,这话不能跟赵永敬说,他必须冠冕堂皇:“赵老师,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到作协来只是想更好地和您学习。”

“和我学什么呀?”

“我想和你学搞创作呀,我也想写书。我之前写过二十几首小诗,您不是说挺好吗?”

赵永敬凝视着陈文:“老弟呀,你本身就是一本厚厚的书,你根本不用写,将来你这本书我会亲自写。”

“我自己写。”

“你写不好。”

“写不好,你可以教我呀。”

赵永敬见陈文铁了心,只好实话实说:“你这方面一点儿天赋都没有。这几年,你前前后后写了二十多首诗,我都没好意思说你,这根本不叫诗,这是顺口溜,我都是捏着鼻子帮你发表的……老弟,我真心劝你,你自己这本书太大太深,你驾驭不了,自己写就白瞎了。如果你硬写,不仅写不好,还会把你的人生给毁了。”

陈文懵了:“我自己写自己,怎么还能毁了我自己的人生?”

赵永敬一针见血:“老弟,好好看看你这两三年吧,为了写书,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你还像过去那样把工作放在心上吗?你还像过去那样把收拾坏人当做你最重要的事儿吗?你还像过去那样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办事吗?”

陈文的心在颤抖。

赵永敬最后说:“陈文,你现在简直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3

陈文找赵永敬的目的,是想让他帮着找领导沟通沟通。赵永敬还真帮着找了,但他找的不是现在的领导,而是以前的领导。

李云飞给陈文打电话:“小哥,怎么了?”

“没怎么呀。”

“没怎么,那你干吗要提前退休啊?”

陈文说不出话来了。三年来,连赵永敬都看出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何况李云飞。

“是不是生什么病了,和我说说,我帮你想办法。”

“你别多想,我身体没病,我得的是心病。”

李云飞狠狠批评陈文:“你没看到现在是什么形势吗?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过去领导公开带着情人去吃饭,现在还有敢的吗?别说带情人了,你现在还能看到领导公开去高档饭店吗?仅仅一个八项规定,就干黄了多少高档饭店。陈文啊,三年前我就和你说春天要来了,现在我明确告诉你,春天是真的来了!”

“正因为春天来了,我才想提前退休更好地去工作呀。我是这么想的,公安机关干了那么些工作,可人民群众并没有真正理解我们。原因在哪儿呢?我觉得是宣传跟不上形势了。要想改变这个现状,我认为,应该像赵永敬那样,从搞文学入手……”

“但也用不着你去搞呀。你们林河有赵永敬就够了。”

“赵永敬对公安不了解。”

“他还不了解?我觉得,他现在比你都了解!”

这句话让陈文哑口无言。

李云飞最后说:“你搞文学我支持,我相信你们局领导也会支持,但你必须在公安机关搞。仅仅为了搞文学就提前退休,我不同意,我相信你们局领导也不会同意!”

陈文提前退休最怕李云飞知道,现在李云飞不仅知道了,还明确把这条路给堵死了。陈文想骂赵永敬一顿,可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赵永敬说他是行尸走肉,这话让他失去了骂人的底气。算了,还是去洗澡吧。

陈文躺在池子边,默默地抽着烟。他来时已是深夜,整个大厅空空荡荡。李久全坐在旁边点烟倒茶殷勤伺候。三年多了,李久全每次请陈文来,陈文每次都答应来,可每次都没来。这次陈文能来,李久全很高兴。

“陈主任,你写的那些诗我都看了,写得真好!”

以前陈文真的觉得自己写得还行,可现在赵永敬已经跟他说过实话了。“李总,你快别夸了!我问你个事,你那么支持赵永敬,那么支持作协,是不是因为我要进作协去当作家呀?”

“有这个因素。”

“为什么啊?”

“因为你写得好啊!老弟,在作协你仅仅当个主任,太屈才了。你应该去当主席。”

“当主席我还不够格。”

“谁说你不够格?你放心,等你退了休,我保证让你当上主席。”

这话陈文信。以李久全的能量,安排个林河的作协主席不难。“你干吗这么热衷让我当作协主席呀?”

“因为你喜欢啊。”

陈文忽然翻脸:“我喜欢个屁!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我喜欢把你抓起来!”

李久全脸色变了:“你干吗要抓我呀?”

陈文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把话往回说:“开个玩笑,你紧张个啥。无论你干了什么,我都不会抓你了。”

就要退休了,他妈的想抓也没法抓了!过去到处去抓犯罪分子,现在犯罪分子就在眼前却不能抓了……陈文每每想到这些,沮丧甚至绝望的感觉霎时蔓延全身。

4

陈文到洗浴中心是为了见梁舒怀。

副市长梁舒怀想和陈文谈谈。起初,他想等曹凯来了一起谈,可曹凯从北南市赶到林河得后半夜,梁舒怀决定先和陈文单独谈。

“陈主任,听说你退休遇到了麻烦?”

“可不嘛!”三年来,陈文格外低调,低调到都快淡出人们的视野了,可这次退休多少让他出了些风头,连梁舒怀都知道了。

“退休这个事儿,你为什么不找我?”

梁舒怀说得有理,如果找他,就是一句话的事。陈文不是没想过,可找梁舒怀办退休,似乎有种投降的味道,陈文很不甘。他是准备投降了,但内心的惯性让他依旧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梁舒怀因此有了想法:“你就是故意的,故意弄得满城风雨,对吗?”

陈文委屈:“梁市长,办个退休,我有故意的必要吗?再说了,这事儿知道的人很少……”

“我都知道了,还少啊?陈文,你耍这个心眼,有意义吗?”

陈文的确很难解释,只有沉默。

梁舒怀说:“说吧,你还有什么条件?要钱的话,你说个数。”

陈文懂了,原来梁舒怀是这么理解的。他依旧没吱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舒怀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如果不方便跟我说,你可以和李久全说。”

反倒是李久全更理解陈文。“陈主任,我知道你绝对不是为了钱。想搞钱,你有的是办法,何必这么麻烦?”

陈文说:“如果我真是想要钱的话,你能给我多少啊?”

李久全没犹豫:“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陈文无可奈何地笑了。

李久全重重叹了口气:“老弟,我知道你不可能从我这儿要一分钱。可梁市长就是不信。我和梁市长说,如果用钱就能把陈文摆平,那早就摆平了,何必等到今天?”

“梁市长什么反应啊?”

“他说你是装的,只要用钱狠狠砸你,最后肯定能把你砸晕。”

“看来这招屡试不爽,你们都用钱把谁砸晕了?”

李久全自知失言,赶紧转移话题:“我给曹凯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

5

陈文怎么能不想退休呢?退了休,他这个杀人犯兴许就可以平安落地了。但这些话,陈文不能说。正因为不能说,连曹凯对陈文都很误解:“陈文,你他妈的太过分了!一个提前退休,多大个事儿呀!你找我不行吗?你找梁市长不行吗?你为什么非得找李云飞?”

陈文也想大声说,我压根儿没找李云飞,是赵永敬那个犊子找的。但这话不能说,要是说了,就把赵永敬卖了,曹凯还不见得信。“我为了能退休,都装三年孙子了,你没看到吗?”

曹凯看到了,可他不信。“李久全说你现在是作家了,天天写诗,在作协当了什么影视部主任……他竟然真信了。陈文,你能骗得了李久全,你骗不了我。你这是在给我们演戏!果然,办理个提前退休,你竟然去找了李云飞。李云飞怎么可能同意你提前退休?你小子太阴了……三年前,你和我说得多好啊,满五十提前偷偷退了,谁都不会注意。你当时那个真诚啊,我竟然相信了你的鬼话!现在可倒好,局里注意了市里注意了连省里都注意了,你还怎么退呀?你就是故意的!你早就设计好了!你压根儿就没打算退!”

曹凯应该是气坏了。陈文哭笑不得:“曹市长,大半夜的你要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希望我干什么?”

“我希望你马上退!”

如果梁舒怀、李久全、曹凯不对陈文说这些,陈文真就铁了心要办退休了,李云飞不同意他也要退。他条件够,凭什么不让退?可现在,陈文还真就不想退了。“曹市长,退休的事儿,我要再想想。”

曹凯指着陈文的鼻子:“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如果你要再想想,那我也要再想想了。”

我要谢谢你能给我这个评价

“你想什么?”

“我要想想,我是不是要再回林河。”

曹凯在北南市干满这届,不出意外,就可以提半格去省厅养老了。如果再回林河,那只能是平级调动。

“你回林河干吗呀?”

“收拾你!”曹凯目光凶狠,“我早就该想到,你怎么可能就这么甘心放过我们?你陈文眼里从来不揉沙子!三年前你是没办法,现在你觉得机会来了。陈文,我告诉你,现在你依然没有机会!你想把我们送进监狱,我们同样也能把你送进监狱!”

就是进监狱?太小意思了!陈文内心竟涌起一股暖流。“我其实早就应该进监狱了。曹市长,我要谢谢你!”

曹凯糊涂了:“谢我?你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我陈文眼里不揉沙子。我要谢谢你能给我这个评价。”

这个评价,过去陈文能坦然接受,现在却让他脸红心跳无地自容。

眼里不揉沙子?明明看见曹凯李久全梁舒怀在犯罪,却假装看不见!明明自己犯过罪杀过人,却假装没发生过……陈文,你为什么不敢去面对?

三年来,类似这些想法陈文都有过,但都没敢往深里想。往深里想,就要做出决定,陈文不想做决定,他还想平安落地。如今,在赵永敬说自己是行尸走肉之后,在李云飞说春天真的到来之后,在跟曹凯李久全梁舒怀面对面之后,陈文认认真真地想了。

我其实早该进监狱了。我是个罪人,我是个杀人犯!我最终的出路,只能是投案自首!

三年来,陈文没怎么想过投案自首。他虽然杀了人,但他杀的是犯罪分子,他不是故意的,他的战友为了阻止他自首,已经付出了生命……曹凯他们都不去自首,陈文为什么要去?

现在他的想法不一样了。自首,无非是永远被关在监狱里;不自首,则要永远行尸走肉一般活着……陈文再也不想当一具行尸走肉了,再也不能这么活着了,哪怕永远被关进监狱里。

在2012年年底,在一个雪花飞舞的深夜,陈文做出了决定。

第六章

1

陈文到省城去见岳父吴建平,坦然告诉他三十年前自己失手杀了李旭的事。

“孩子,这个案子都过了三十年了,应该过了追诉期吧?还能追究你吗?”

“正常的话,不应该再追究我。但我是警察,况且我还隐瞒了这么多年,一旦捅出去,十有八九是要追究的。如果我投案自首,毙我的可能性不大,最多是个无期。爸,这些年,如果不是怕陈茜和小蕾受不了,我早就想去投案自首了……”

吴建平泪流满面地打断他的话:“你个小兔崽子,既然知道她们会受不了,你当初就不该娶我女儿啊……”

陈文无语。

吴建平也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等情绪平复下来,他问陈文:“他们是不是还在找你的把柄?”

陈文点头。

“如果他们迟迟找不到,他们肯定还要来抓我和小易。你怕我们再被抓,所以,你就要去投案自首?”

陈文默认。

吴建平不知说什么好了:“陈文,我和小易连累你了……”

“爸,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投案自首,是因为我曾经杀了人。”

“现在我能做什么?”

“我想让你和我去趟北京。”

“去北京干吗?”

“我要和你女儿离婚。”

余小蕾随母亲余晴的姓,现在可以改随父姓了。不仅改回吴姓,陈文建议最好连名字一起改了。余小蕾改了姓,和陈文离婚后,陈茜自然也可以跟着改姓了。陈茜明年上高中。有了新名字,到了新学校新环境,她就有了新身份。那样一来,就没人知道陈茜是陈文的女儿了。同样,也没人知道余小蕾是陈文的妻子了。

陈文说:“到那时,她们娘儿俩就可以拥有新的生活了。”

飞机落地,陈文才给余小蕾打电话。等见了面,余小蕾才知道父亲也跟着来了。陈文说:“小蕾,你爸要和你谈谈。”

吴建平和余小蕾谈话时,陈文就和张雨谈。陈茜上学,中午不回来,吴建平和陈文必须在白天把该谈的都谈完。家里让给了吴建平和余小蕾,陈文和张雨来到了小区附近的茶馆。怕余小蕾打电话过来,解释起来耽误时间,他干脆把手机关了,让张雨也关机。看这个架势,张雨意识到出大事了。

陈文和张雨谈的只有一件事儿,如何让陈茜受到最少的刺激。“我尽可能晚一些进监狱,如果能拖到三年后,陈茜应该上大学了。那时候她就是成年人了,能接受现实了,我也就不担心了。我担心的是现在。我马上要和余小蕾离婚,我怕陈茜受不了。陈茜肯定会问我,为什么要和她妈离婚。”

张雨多少有点儿明白了:“你想说是因为我?”

“只有你,陈茜才可能相信。张老师,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张雨站起身,“咱们现在回去吧,你老婆可能已经哭晕过去了。”

2

余小蕾不仅没哭,还把饭都做好了。她对陈文只有一句话:“只要你不死,我就永远等你。”

陈文想说:“你有病啊!”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余小蕾中午做了六七个菜,四个人围着桌子,谁都没怎么吃。余小蕾和陈文调侃:“还不劝你小老婆多吃点儿!”

吴建平听得一头雾水,陈文解释:“爸,这都是玩笑话。我和小蕾离婚,得有个借口。”

“这个借口挺好。”吴建平站起身,“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中午我必须眯瞪会儿。”

张雨也借故离开。饭厅里只剩下陈文和余小蕾。陈文见余小蕾情绪稳定,还以为她想通了呢:“小蕾,我已经和张雨说好了,她会帮着去说服陈茜的。你看,咱俩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我不可能和你离婚。”余小蕾语气坚决,“就算你被关进监狱里,关一辈子,我也不会和你离婚。”

“小蕾你别这样。我怕你和陈茜都毁在我手里。”

父亲是个杀人犯,陈茜将来别说当演员,当公务员都没戏。为了孩子,余小蕾只能面对现实:“老公,我可以和你办手续,但我们可不能真的离婚。你能答应我吗?”

陈文抱着余小蕾:“我答应你。”

只要余小蕾同意离婚,陈文什么都能答应。其实,余小蕾今天的表现已经超出陈文的预想了,竟然没哭没闹。陈文说:“我以为你会哭呢。”

“我的眼泪早就哭没了。”

陈文无比内疚:“小蕾,这些年,你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余小蕾语气平静:“其实最不容易的是你。我爸都和我说了,为了能平安落地,你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怕连累我和陈茜,你还让我们去改名字……老公,你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我相信,你这样的好人,不会被关进监狱里。”

下午,几个人商量该如何跟陈茜说这件事。

张雨对吴建平说:“吴叔,晚上当着陈茜的面,你得假装不高兴啊。”又对陈文说,“晚上你就不要待在家里了。”接着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吴叔,到时候你可以打我个耳光。”

吴建平说:“那就算了。”

“不能算。你还得打狠点儿。”

“那我可下不去手。”

“你要是下不去手,陈茜就会看出来我们在演戏。”

3

陈茜没看出大家在演戏。她信了。

陈文带陈茜出来吃晚饭,陈茜一脸坏笑:“你和张老师让我姥爷给抓住了?”

“茜茜,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呀,张老师都让我姥爷给揍了。我觉得我姥爷应该揍你,典型的欺软怕硬。”

陈文松了口气的同时,更加内疚,张雨这一巴掌挨的……

“放心,我不介意你和张老师有什么事。张老师爱我,我妈爱我,你也爱我,当然,我姥爷也爱我。我也爱你们。这就够了。我只是希望你们和睦相处。”

陈文心里感慨,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你妈要和我离婚,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我妈说你俩是假离婚,做给我姥爷看的。我姥爷也真是,你和张老师,我妈都不在乎,他跟着瞎掺和什么呀。”

陈文不想多说这些,急忙转移话题:“你妈要改名了,她和你说了吗?”

“说了。”

“那你也跟着一起改吧。”

“为什么?我这个陈茜挺好的。”

“是挺好的,但你这个陈茜的茜,知道的是茜茜公主的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欠揍的欠呢……”

陈茜哈哈大笑:“也是哈。”

陈文趁热打铁:“你跟你妈干脆一起把姓也改了吧。”

“改名可以,为什么把姓也改了?我是你陈文的女儿,我得姓陈啊!”

“你姥爷急眼了,你要是不把姓改成吴,那你就得跟我过了。跟我过,你就没法在北京上学了,你姥爷也不给你出钱了。”

“爸,那你以前都是吃软饭了?”

陈文有点儿挂不住:“哦……也可以这么说吧。”

“爸,你放心。将来我当演员,我肯定比我姥爷还有钱。”

“你要那么多钱干吗?你妈有钱。”

“那都是我姥爷的钱。等我长大了,我不会再花她的钱了。爸,将来,我要用我的钱去养你,我一定要让你去吃我的软饭。”

女儿的豪言壮语,弄得陈文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同样不平静的还有吴建平。夜里睡不着,他找陈文喝酒,两人一直喝到天亮。

尽管没少喝,陈文说话却很小心。他和余小蕾离了婚,就不再是吴建平的女婿了。喝酒时,他没再叫爸:“吴总,我和小蕾是假离婚,请您放心,我肯定会把握好分寸的。”

吴建平的情绪稳定多了。陈文为了不影响余小蕾和陈茜今后的人生,都已经准备离婚了,他也要有所表示:“你爸那边你也放心,我会当他是一家人。”

老爸陈楚良是陈文的后顾之忧,吴建平能这么说,陈文只有感激不尽。“只是这事,先得瞒着我爸。”

“我懂,我不会跟他说的。可是陈文啊,有个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之前跟我说,你之所以没有在二十年前就投案自首,是有人替你伪造了现场,那个伪造现场的人还死了。那个现场伪造得很完美,就是专家也看不出破绽。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去自首呢?”

陈文给吴建平简单讲了讲公安侦破领域有关DNA技术的最新进展。“以现在的刑侦技术,证明我杀人不是难事。”

吴建平仍有疑问:“如果你不自首,仅仅依靠这个技术,能证明你曾经杀了人吗?”

“那不会。技术是死的,必须得有线索有证据链,才能证明我杀了人。”

吴建平眼里有了光:“就是说,只要你不去投案,你就永远不会被抓到?那你干吗还要投案自首呢?反正也不会有人来抓你,你就像现在这样悄悄地活着呗!”

陈文叹息:“吴总,三年前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可这么活着,我没法面对自己的良心;这么活着,我就得与腐败分子同流合污。”

“干吗要和他们同流合污?你离他们远点儿不行吗?”

陈文摇头:“我都打算退休了,我离他们还不远吗?无论我离他们有多远,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

“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

吴建平久久凝视着陈文:“所以,你要动手收拾他们,是吗?”

陈文的回答斩钉截铁:“是!吴总,您过去不是总希望我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关于这一点,请您放心,我对付那些腐败分子,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林河的老百姓。就算将来被关进监狱里,我也无怨无悔!”

4

社会上盛传陈文心狠手黑无情无义,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哭吧?可这会儿在梁舒怀面前,陈文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陈文边哭边说:“我内弟、我岳父因为我被抓之后,他们对我意见老大了,就劝我老婆和我离了婚。我女儿因为我吓出了毛病,她认定了是我派人去杀她。现在,我女儿还要改姓,她不打算姓陈了……还有我爸,自从被拍了那个视频,对我更是……过去我们父子俩之间就紧张,这次干脆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

陈文不是在撒谎,这些话发自内心,效果也就特别好。梁舒怀当然不在意陈文受了多少苦,但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陈文的痛苦——我都被你们欺负得妻离子散了,你们要是再这么逼我,那我只好跟你们鱼死网破了。

梁舒怀绝对不想鱼死网破。

陈文虽然决定要跟腐败分子战斗到底,但他不会像上次那样蛮干。“梁市长,我今天来见您,就是想和您道个歉,我提前退休弄得满城风雨,真的跟我毫无关系。”

梁舒怀说:“既然跟你没关系,那你就正式提出退休申请吧。”

“我提了,没用,局里都不给上会了。”前两天,因为李云飞打了招呼,局政治处退回了陈文的申请。这也是让梁舒怀不满的主要原因。

梁舒怀很想让陈文直接辞职,可看着陈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觉得还是先不要刺激他:“既然你暂时退不了,那就先不要退了。”

李久全则直截了当:“你干脆辞职吧。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开双份工资!”

陈文也直截了当:“你给我开双份工资,那你肯定得让我干违法的事儿!”

“不可能。我自己都不干违法的事儿!”

“少来。我爸的视频难道不是你拍的?李久全,你不光拍我爸的,你还拍了别人的。”陈文在纸上写了几个姓,“这几个人,你都拍了,对吧?”

这几个人非富即贵,李久全没一个能惹得起。“天地良心,我可真没拍他们。”

陈文压低声音:“就算你没拍,我也能让他们相信你拍了。”

李久全立马哆嗦起来:“老弟,你可别坑我……”

“我要是想坑你,就不跟你说了。我不仅不会坑你,如果别人要坑你,我还得保护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想啊,你对我警惕这么高、怀疑这么深,哪怕真是别人坑了你,你也得认为是我干的,对不对?”

李久全点头。

“所以啊,虽然我恨你,虽然我压根儿就不想保护你,但是没办法,我不保护你,你就认为是我在坑你。你要是这么认为了,那梁市长肯定也得这么认为。李久全,我不怕你,但我怕梁市长。”

这些话,陈文直接和梁舒怀说,梁舒怀未必相信。但李久全信。三年来,陈文实实在在是一具行尸走肉,李久全都看在眼里。这些话通过李久全的嘴传到梁舒怀耳朵里,梁舒怀也得信。

陈文正在谋划着配合李云飞在林河再来一次反腐行动。为了能让这次行动成功,陈文首先要麻痹敌人!

5

和梁舒怀、李久全谈完,陈文还要和曹凯谈。谈的目的同样是为了让曹凯对自己放心。可是,让曹凯放心,谈何容易!

陈文主动去了北南市。曹凯挺忙,陈文在局里等到快天亮,曹凯才匆匆赶到。见面曹凯就直奔主题:“梁市长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暂时退不了。你来找我就是为的这个事儿吧?”

“这个事儿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找你是别的事儿。你不是说打算回林河吗?需要我帮忙吗?”

这话说得曹凯一愣。

陈文说:“我要提前退休,让李云飞有了想法。这几天我要去省里和他谈谈。如果你想回林河,我正好借机跟他提提。”

曹凯说:“行啊。”

“那我以什么借口呢?我总不能和他说,你回林河是因为对我不放心吧!”

曹凯也不客气:“我对你肯定不放心。但我回林河,最主要的还是想能平安落地。回省里吧,能不能再上半格不好说。再说,能上又如何?回林河呢,方方面面我都熟,工作也好开展。万一遇到什么问题,我也能及时处理。”

曹凯的问题都在林河,只有把林河的窟窿堵住了,他才能真正平安落地。“既然这样,那我就和李云飞说说,争取让你回林河。”

“那你和李云飞怎么说呢?他对我意见老大了。”

何止啊。但凡有证据,李云飞早收拾曹凯了。陈文说:“你父母身体都不好,你回林河是想好好照顾他们。”

曹凯点头:“这个理由应该说得过去。不过,老弟,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看你挺可怜的。”

参加工作这些年,曹凯算得上兢兢业业,如果不是被女人拖下水,他也不至于和腐败分子混在一起。

陈文说:“你是被卢惠雯给坑了,她生孩子是为了控制你。”

曹凯不承认,陈文也不再往深里说。曹凯说:“等我平安落地了,我就回山东老家去养老。”

陈文心说,怎么可能?你得去监狱里养老了!嘴里说的却是:“是呀是呀。”

陈文提出帮曹凯调回林河,曹凯对陈文的敌意明显少了,他主动提起:“我问了政治处的胡波,他说你的确是要提前退。如果不是现在管得严了,他都能帮你退。”

“可不嘛!曹市长,其实不光是因为你们逼我,我是真心想退。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抓了那么多犯罪分子,得罪了那么多人,最后我得到了什么?钱没得到,女人没得到,得到个副局长还被免了……曹市长,你算是都得到了。可你得到了又怎么样呢?可能还不如我呢。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仅仅因为我没退休,就把你吓成这样!你难道仅仅是怕我吗?李云飞你怕不怕?纪检你怕不怕?我估计连你养的女人你都怕!”

曹凯默然。

陈文重重地叹气:“大哥,我是真后悔干警察呀。当初我在九大队的时候,别说南方,光咱们市里就有好几个老板看上我了,让我跟着他们去干。那时我要是辞职不干警察了,你说,我现在是不是什么都有了?”

曹凯感慨:“不光是什么都有了,最关键的,你有了之后,还心安理得呀。有钱人养个小三生个孩子算什么呀,可要是领导干部,那就等于背上个雷!”

“所以啊,我是真不想干了,退了干点儿什么不好,我干吗非干警察?你说,我能去找李云飞吗?我真的谁都没找,就找了胡波,我就想让他帮我偷偷退了……万万没想到,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偷偷退了?这消息马上就传出去了,说什么的都有。李云飞打电话问我,小哥,你这么早就退休,是不是想要平安落地呀?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怎么退?我死乞白赖退休,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

曹凯审视的目光在陈文身上扫瞄:“你真是为了平安落地?”

“曹市长,正因为我不能马上退,我老婆都和我离婚了!”陈文故意回避了“平安落地”。

曹凯没有追问。陈文的回避证实了他长久以来的怀疑!

“李云飞要是对你有了想法,那你就不要跟他提我的事了。”

“我必须提呀。我得帮你呀!”

“如果你真想帮我,那倒不如替我去帮帮王世有吧。”

三年前,王世有帮曹凯抓了陈文的内弟和岳父。曹凯去北南市之前,给他提了个看守所副所长。可前不久,新来的局领导把王世有的副所长给免了。

回到林河,陈文找到王世有:“如果你没问题,曹凯肯定能想出办法,可你问题这么大,曹凯已经想不出办法了。”

王世有说:“他想不出办法那是他的事,他过去可答应过我。”

“他过去答应你,他有这个权力,可他现在不在这儿了。再说了,这个节骨眼儿,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你吗?我要是你,白让我当副所长我都不当。你知道吗?我都要提前退了!”

“那你说我现在怎么办?难道你让我也提前退?”

王世有当然不想提前退,他向陈文提出要求,想从看守所调到局里。陈文说:“你都五十多了,回局里,哪个科愿意要你呀?”

“那我到你们信访呗。”

陈文心里一动。信访这个破地方没人愿意来,极可能是曹凯让王世有到信访来盯着自己。看来,曹凯对我还是不放心呐。

怕王世有真来信访,陈文委婉劝他:“你来我这儿没问题,但我就要退了。我一走,新来的领导肯定得撵你走,你信吗?”

王世有信,现在连看守所的领导都在撵他:“那你说我去哪儿好啊?”

“去派出所呗。”

“派出所太累了。”

“到个郊区派出所不就完了。”

6

宋男说:“幸亏你把王世有弄到郊区派出所了,他要是来信访,咱们非露馅不可。”

宋男正在对李久全开展秘密调查。但信访不是办案一线,简单查查没问题,往深里查真挺难说。陈文说:“王世有不来,咱们这样查下去也得露馅。”

“那你赶紧想办法去刑警吧!”

“我不去他们还担心呢,我要是去了,非打草惊蛇不可。我想好了,我准备让你去刑警。”

“行。我到组侦大队就行。”组侦大队的全称是有组织犯罪侦查大队。

陈文不同意:“组侦上面还有支队管着,不行,我要让你去支队。”

宋男是正科,到支队意味着提副处:“这……能行吗?”

“应该能行。我去省里找李云飞。”

李云飞在林河时就特别欣赏宋男。不过,提副处归市里管,让李云飞跟市里打招呼,他肯定为难。宋男想到了这一层:“算了,我没必要非去支队,到大队足够。不就是查李久全吗?他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就查他一个人呢?查李久全只是个开始,通过查李久全,我要把林河地区所有涉黑涉恶的全都查一遍!”

宋男震惊:“查这么多,能查得过来吗?”

“要是一个个查,肯定查不过来。我打算在咱们林河掀起一场风暴,打黑风暴!我们能否取得成功,关键要事先经营好,必须把所有关键证据查实查透。”

“要查实查透,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

“所以呢,我们千万急不得。一天两天完不成,那就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总之,我们这次决不打无把握之仗!”

第七章

1

转眼又是三年多。在2016年春暖花开的5月,在一个天空上飘着白云的晴朗午后,陈文开车拉着赵永敬,行驶在郊区的公路上。这条路通往镇魂村。到镇魂村前,要先路过向阳村、露雨村、桃花村、美人村……

过美人村时,陈文问:“这个村子里美人多吗?”

赵永敬说:“起初我也以为多呢,进去一看全是老太太。”

“那为什么叫美人村呢?”

“后改的。以前叫十九里地村。大前年,李村长为了吸引投资,就改了个美人村。”

“村名能说改就改吗?”在陈文的认知里,改村名需要全村至少三分之二的村民表决通过,需要乡镇人民政府审批,需要县民政局审核,需要县地名委员会向社会公告……

“费老劲儿了。”赵永敬说,“改这个村名,李村长找我帮的忙。”

“怪不得呢。哎,那咱们进去看看好不?”

“今天就别看了。咱们还得去镇魂村呢。”

到镇魂村最后三公里不是柏油路,是土路,坑坑洼洼。陈文心疼奥迪车的底盘。离婚后,他手头突然就紧了,要是把底盘蹭坏了,修车钱他都掏不出。

陈文哭穷:“今天咱俩应该算是体验生活吧?”

赵永敬不解:“这有什么区别吗?”

“要是能算体验生活,今天的费用是不是得由作协出啊?”

赵永敬哈哈大笑:“陈主任,不光是今天,今后凡是到农村来的费用,统统都由作协出!”

陈文高兴了:“赵老师,你现在为什么变得这么和蔼可亲呢?”

“那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呀。”

陈文说:“不是吧。你变得和蔼可亲,是不是因为我不再是行尸走肉了?”

赵永敬否认:“老弟,过去我那么说,你是不是真往心里去了?我那纯粹是开玩笑。”

进了镇魂村,陈文一直开到村子里最北头,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一栋八层高楼猛地撞进眼帘。陈文有点儿不适应,刚刚还在村里,怎么突然到了县里?

再靠近一点儿,陈文看清了,楼前两块牌子,分别是镇魂村村民委员会和镇魂村党支部。赵永敬说:“怎么样?这大楼威武吧?”

陈文把奥迪车停在大楼门前的角落里。也只能停在角落里,门前根本没地方,到处是车,绝大多数是外地的。

赵永敬下车前先打电话:“我到了……找谁……刘大队……好好好。”

陈文以为楼这么大,车又这么多,进了大楼里得熙熙攘攘。没有,无比清静。等那个刘大队时,陈文特地问了问收发室:“你们村委会得有多少人?”

“我们不是村委会的,我们只是租他们的房子。”

“那你们是……”

“我们是省建工集团,这儿附近准备修路。你们找村委会是吧?上二楼。二楼右面的四个房间是他们的。”

陈文对赵永敬说:“你在一楼等,我上二楼去看看。”

二楼也没什么好看的。村长、村支书的办公室锁着,只有会议室没锁。进了会议室,有一面墙全是奖状。奖状陈文没怎么细看,他主要看了另外一面墙上的《镇魂村大事记》——1929年,成立镇魂村;1951年,建立村幼儿园,为全县第一个幼儿园;1952年,被评为全省一等模范村;1971年,村里安装了自来水;1973年,被评为“省水田机械化示范村”;2006年,被评为“省农村建设示范村”……

正看着,刘大队进来了。所谓大队,指的是治安联防大队。刘大队满嘴酒气,很不高兴:“你看啥呢,不是让你在一楼等吗?你跑二楼干什么?”

“中午吃坏肚子了,一楼的厕所不让用。”

陈文是猜的,真猜对了。刘大队说:“我们二楼也不让,你能不能先憋十分钟?”

跟着刘大队下到一楼,赵永敬正在打电话:“见到了,见到了……谢谢啊!”

陈文怕赵永敬说漏嘴,又顶上一句:“二楼的厕所也不让用。”

赵永敬和陈文跟着刘大队来到大楼门前,一辆丰田越野吉普的后座车门已经敞开。两个人正想上,刘大队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眼罩:“你们俩戴上。我就在前面坐着,你俩要是偷看,我把你俩眼珠子挖出来,做成骰子!”

2

十多分钟后,陈文和赵永敬被拉到了一个蔬菜大棚里。三百多平米,虽然到处是土到处是菜,但这里熙熙攘攘,十来张桌子周围或坐或站都是人。

刘大队说:“左面这三张桌子玩大的,你俩可以先看看。看好哪桌了,我来安排。但你俩不能在一张桌子上,明白吗?”

这是怕玩鬼。两个人都说:“明白明白。”

赵永敬奔着玩大的桌子过去了。陈文问刘大队:“在哪儿能上厕所呀?”

“哦,我都给忘了。”刘大队往里指,“那个小门。”

厕所也在塑料大棚里,临时的,太脏了。陈文忍着恶臭,蹲在最里偷偷朝外张望,外面无非是另外的塑料大棚,没看出什么。

从厕所出来,赵永敬已经玩上了。桌子周围有十五六个人,抽烟的喝啤酒的喝饮料的。他们是在玩扑克,每人发三张比大小,林河这里称“拖拉机”。这种玩法如果不封顶,多少钱都能一把输进去。分大小桌主要是为了快速输赢,不磨叽。

赵永敬兜里有一万多,控制好了,不赢也能输到晚上。陈文过去看了一眼,心里却是一惊——扑克是“那种”!

陈文虽然不赌,但赌的方法基本都懂。三十年前,老贼王品成和他讲过;二十年前,大流氓何涛也和他讲过。“那种”扑克应该早过时了,可镇魂村这里竟然还玩。陈文偷偷观察玩扑克的,他能感觉出至少有两三个懂。陈文想给赵永敬递眼色让他离开,赵永敬却进入了状态,已经赢了两千多。桌子上全都是百元现钞,输没了可以找刘大队通过微信兑换,但在赌桌上不能用手机相互转。进大棚里的人,要求一律关机,凡是发现用手机的一律没收。

陈文还想继续看看,刘大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到别的桌。”

无奈,陈文只好去了旁边一桌。镇魂村之行大大出乎陈文的预料,之前赵永敬说这里有玩钱的,他以为顶多是棋牌室之类,没想到会玩这么大。在林河市区当然也有玩大的,不过那是小范围的,多在熟人之间。公然开设的赌场,林河市区已经很多年没有了。

陈文这次只是来看看。可眼下这种情况,不能光看,否则会被刘大队看出破绽。陈文只好硬着头皮上桌。明白这种扑克的底细,陈文不可能输,可他是来侦查的,也不应该赢。陈文还真有点儿为难。打电话给宋男,让他带人直接把赌场端了,陈文又舍不得。

机会难得,陈文要好好利用。三年来,陈文一直在谋划打黑风暴。既然要打黑,就得找到黑的典型。像刘大队这样的,在城里很多年都没碰到了。他是治安联防大队的大队长,应该算什么级别的流氓呢?治安联防大队归村委会管,大队长是流氓,那村长、村支书算什么?

赵永敬那边告一段落,溜达到陈文身边:“怎么样啊,输了赢了?”

“赢点儿不多。你呢?”

“我输点儿不多。”赵永敬压低声音,“那咱俩撤吧!”

由于是村长推荐来的,刚玩这么一会儿就走,刘大队也没说什么。怕引起怀疑,赵永敬找了个借口:“美人村的李村长让我们过去。”

刘大队笑:“这么急着走,我还以为你俩是被屎憋的呢!”

陈文也笑:“刘大队,你这可是一语双关。”

刘大队不笑了:“关你奶奶个屎!”

开车奔美人村的路上,赵永敬说:“我以为你会当场给他俩耳刮子。”

陈文说:“别着急。我不能这么便宜他。我得把他整到我的办公室里,把门关好,堵住他的嘴,然后我才能打他的耳光……”

“这太客气了吧?我听说,你打黄荣才可是在区政府门口,大耳光啪啪的。”

陈文不吱声了。大耳光啪啪没两天,黄荣才就上吊了。

3

赵永敬说美人村里净是老太太,的确。这也难怪,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头儿老太太了。光老头儿老太太也敢叫美人村,李村长挺有魄力。

进村子前,赵永敬已经打了电话,李村长早早地站在村委会门前等着。镇魂村村委会是八层大楼,美人村村委会是四层红楼。红楼,自然让人浮想联翩。

可能还没到晚上,红楼前没几辆车,陈文便把车直接停在了大门前。下了车,李村长先和陈文握手:“陈主任啊,欢迎你来检查指导啊。”

陈文说:“不敢不敢,我是来学习的。”

陈文既是公安局的主任,也是作家协会的主任。陈文自己总搞混。怕这次也搞混,赵永敬刚下车就跟陈文强调:“陈主任,你看这个红楼能不能当我们电影里的红楼啊?”

陈文假装打量一番:“我看行。”

李村长再次握住陈文的手:“请请请,陈主任,你再看看里面,我相信,里面也没问题。”

镇魂村的八层大楼主要租给了修公路的,美人村的四层红楼主要租给了开洗浴中心的。进到红楼里,先闻到了一股澡堂子的味道。比起李久全的洗浴中心,美人村真的只能算洗澡堂子。

陈文问李村长:“你们村委会在几楼啊?”

“一楼。”

镇魂村有四间办公室,美人村只有三间。会议室里同样也有奖状、锦旗之类,陈文找美人村的大事记,没有。

李村长说:“我们美人村刚刚成立不到两年,还没有像样的大事。陈主任,如果你们的电影在这里拍,那就是个大事,就可以记录在墙上了。”

为了让电影在这里拍,李村长陪着泡、陪着洗、陪着搓,最后还要陪着按。赵永敬说:“按,你就不用陪着了。我和陈主任只想按按脚。”

李村长说:“怎么能只按脚呢?不行,别的地方也得按。”

赵永敬压低声音:“你听我的,过两天等导演来了,你再让他按别的地方。”

李村长仍不死心:“那这样,你们可以不按,看看总可以吧?”

这一看,把陈文看得眼花缭乱,大脑都缺氧了。如果直接看应该不至于,刚进村时看到的老头儿老太太太多了,形成了强烈反差。红楼里看到的仅仅说是美人都不行,林河这地方本就出美人,红楼里不光是美人,是俄罗斯人。

李村长一挥手,进来了一排,金发碧眼穿得还少。李村长说:“别光看,你们俩挑啊。”

赵永敬没挑。陈文是真挑,他对倒数第二个女孩儿招了招手。既然陈文留下一个,赵永敬肯定也得留下一个,可他对李村长说:“你让其他人都走吧,给我找个男的来按脚。”

陈文接着说:“你也给我找个男的来按脚。”

李村长没明白,又看了看陈文留下的女孩儿。陈文说:“你让她把外衣穿上,一会儿我要给她试试镜。”

陈文留下的女孩儿叫叶莲娜,叶莲娜穿上外衣走进来之后,连赵永敬都说:“真像吴琢玉。”

一个按脚的问:“吴琢玉是谁呀?”

“是个演员。”

按脚时,像吴琢玉的叶莲娜坐在旁边,睁着大眼睛望着陈文。叶莲娜只会几句中国话,和她交流很费劲。按脚的说:“叶莲娜英语很好。”

赵永敬问陈文:“你的英语应该也很好吧?”

陈文说:“我差远了。吴琢玉的英语嘎嘎好。”

“那拍戏的时候,请吴琢玉来演吧。”

“她够呛能来。”

“你请她还不来吗?”

“我多了个啥?凭什么我请她就来?”

其实,陈文不用请,一个电话吴琢玉就能飞来。但陈文不能这么说。他得表现得和吴琢玉的关系不太好。

赵永敬安慰陈文:“老弟,我想办法把吴琢玉请来。”

怕赵永敬真请,陈文说:“算了,让她来林河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她是演员,她来演戏怕什么呀?你放心,林河这里现在谁都认不出她来了。”

这倒是真的。陈茜小时候就像俄罗斯女娃,陈茜长大点儿,连她自己都认为给抱错了。为了打消她的顾虑,陈文特地做过DNA。现在改名吴琢玉的陈茜,如果她自己说陈文是她爸,不知内情的恐怕都以为是干爸。

赵永敬指着叶莲娜,对陈文小声说:“让她演妓女,让吴琢玉演警察,两个美女在银幕上晃来晃去,这电影保证好看。”

好看不好看陈文不在意,让女儿来演警察,真让他动心。“那我抽空给吴琢玉打个电话。”

吴琢玉要是来林河拍电影,陈文就有机会经常看到她了。有了这样的期待,陈文对眼前的叶莲娜没了兴趣。叶莲娜只是像,和真的没法比。陈文把李村长找来:“叶莲娜的气质、形象都很不错,我们回去研究研究,争取给她个角色。”

“谢谢谢谢。”李村长又用俄语对叶莲娜说了一通。

叶莲娜眉开眼笑,抱住陈文要亲,陈文急忙推开:“你干吗?”

叶莲娜叽里咕噜说俄语,李村长翻译:“陈主任,为了表示感谢,她要亲自给你按摩。”

没等陈文开口,赵永敬批评李村长:“你怎么又来这个呢?陈主任不是按摩来了,是选演员!”

李村长紧着解释:“对不起对不起,这方面我不明白,我只是听别人说,选演员都得潜规则。陈主任,你别有顾虑,我们这里不存在潜规则,都是明码实价。你看好谁了,和我说,一律由我买单。”

连两个按脚的也跟着说,这个叶莲娜不错,那个娜塔莎其实也不错。

二十年前,陈文在城里扫黄,曾经冒充过嫖客。那时拉皮条的也不敢这么直截了当地宣传。可想而知,美人村的卖淫嫖娼已经猖狂到何等地步。

镇魂村公然开赌场,美人村公然开妓院,陈文今天收获满满。既然这样,他对赵永敬说:“天不早了,咱俩现在往回走吧。”

李村长拦住他俩:“急什么呀,你们俩还没吃饭呢!我都准备好了,有原始森林里的蛤蟆,有俄罗斯深海里的螃蟹……”

赵永敬冲陈文使眼色:“陈主任,李村长盛情难却,那咱俩吃完再走吧。”

陈文想想也对。来到红楼,看到美女不动心不说,还不吃不喝,这说不过去,很容易让人产生怀疑。

那就狠狠吃吧。

4

吃是对的。

不只是蛤蟆和螃蟹,别的也老好吃了。陈文甩开腮帮子往死造,赵永敬跟李村长聊创作。

李村长在俄罗斯好些年,也算经历丰富。“赵老师,你要是把我的人生经历写出来,至少五万字没问题。”

“五万字哪够啊,我觉得至少得十万字。”

李村长却不想写这么多:“用不了十万字吧。”

赵永敬坚持:“五万字太少,根本就不够一本书。”

“那可以多加些我的照片。”

赵永敬笑了:“行啊,李村长,你还懂这个呢!”

“我也是被你逼的。赵老师,你写书按字收费,太贵了,能不能照顾照顾我,便宜点儿。”

“不是我说你啊,我再贵还能贵哪儿去?你这红楼天天这么开,那不就是印钱机呀。”

“能印钱就好了。我这里不公开,每天没多少客人。”李村长压低声音,“赵老师,你帮我找些客人行吗?”

赵永敬也压低声音:“这样的客人我哪认识?”

“你不是认识市里的领导嘛!”

声音虽然小,陈文还是听到了耳朵里。他不得不佩服李村长的胆量。赵永敬大概被吓到了,没接茬儿,低头猛吃原始森林里的蛤蟆。

李村长抛出了诱饵:“赵老师,你要是把市里领导请来,那我就不写五万字了,我最少也得让你写五十万字。”

话顶这儿,赵永敬也只能说:“那我回去考虑考虑。”

刚离开美人村,镇魂村的王村长打来了电话。

赵永敬是通过美人村的李村长认识的镇魂村的王村长。赵永敬和陈文到镇魂村时,王村长去乡里开会没陪着,回来听说连饭都没吃就去了美人村,以为赵永敬生气了。

赵永敬说:“生什么气呀?我没生气。”

王村长说:“既然没生气,那这样,现在我就去接你们。”

“不用了,我们已经在美人村吃完了。”

“那咱们不吃饭,喝喝茶总行了吧?赵老师,听说你们要拍电影,我们刘支书要见你们。”

陈文不想过去,那段破路太颠了,他心疼他的奥迪。但赵永敬真想过去,他早就想结识刘支书了。

“老弟,你听我的。你去见见这个刘支书,保证会有新收获。”

5

镇魂村的八层大楼门前,只有王村长和刘大队。赵永敬问:“刘支书呢?”

王村长说:“在二楼等你们呢,你们现在就进去吧。”

赵永敬说:“一起呗。”

“我就不进去了。”王村长说话的语气很怪,说完还把脸扭向旁边。与此同时,黑暗里走出三四个身材像刘大队那样的彪形大汉。

赵永敬感觉不好,对陈文说:“陈主任,刚才照片没拿,咱们现在得回趟美人村。”

刘大队说:“回你奶奶个屎,你俩赶紧进去!”

陈文和赵永敬一起往里走,陈文注意到赵永敬的手在抖。其实,陈文的手也在抖。赵永敬抖是害怕,陈文抖是兴奋。

下午来时,陈文就感觉刘大队他们可能会这样,没想到真这样。警察碰到像样的罪犯都兴奋,到了二楼看到刘支书,陈文更兴奋。

刘支书光着头,戴着狗绳那么粗的金链子,闪闪发光。即便三十年前,陈文在林河市横扫黑道时,这样的黑老大也不多见。这种黑老大把凶恶写在脸上,骂人当面骂,坏事公开干,人民群众最恨还好辨认。因此,警察打掉这种黑老大最容易得到人民群众的支持。

陈文心想,这个黑老大来之不易,我可得好好珍惜,好好地往死里打呀。有了这样的心态,陈文一点儿不装,刘老大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赵永敬却没有这样的心态。如果就他自己,碰到这么凶的,他保证老老实实。但身边有陈文,他就开始装了。

刘老大凶恶地问:“你们俩是干吗的?”

赵永敬也凶恶地答:“我们俩是作协的,怎么的?”

“‘做鞋’的还来拍电影,不是扯王八犊子吗?”

赵永敬看了看陈文,陈文使眼色,意思是别惹他,但赵永敬误会了,以为是鼓励他:“你跟谁说话呢?谁扯王八犊子?”

大概平时没人敢跟刘老大叫板,刘老大愣住了。旁边的刘大队过来给了赵永敬一个耳光:“会说人话不?”

一巴掌把赵永敬打傻了。更意外的是,刘老大反手给了刘大队一耳光:“你怎么老打人呢?”

刘大队委屈:“爸,你怎么打我呢?”

原来是爷儿俩,老子打儿子。赵永敬虽然挨了打,可刘老大打了儿子一耳光,算是给他找回来了,也就不敢再多事。陈文就心平气和地跟刘老大解释,基本说清了。

美人村的李村长是支书、村长一人挑,绝对说了算。镇魂村的王村长不行,说了算的是支书刘老大。村长和支书多数不和,刘支书在村里开赌场,怕被警察抓住,下指示不准让林河本地人来,可王村长却请来了两个本地“做鞋”的,明显违背了刘支书的指示精神。

刘支书一副审讯口吻:“你们两个‘做鞋’的,肯定是王村长派来的!”

陈文说:“刘支书,您千万不要误会,没人派我们,我们是自己想来!”

“你们来干什么呀?搞侦查呀?”

陈文心里一惊,难道被他们发现了?“我们哪有啊……”

刘支书向刘大队摆了摆手,刘大队又向旁边摆了摆手,旁边一个姓刘的联防队员指着陈文:“你刚进来没玩就去拉屎了,对吧?”

“对呀。”

“你拉屎不好好拉,向外瞅啥呀?”

拉屎还有监督的,陈文真没想到。他小声辩解:“兄弟啊,我没往外瞅啊。你是不是看错了,我那是憋的,正使劲呢。”

另一个姓刘的联防队员指着赵永敬问:“为什么你有一把牌三个Q,明明可以赢很多钱,你却故意不赢?”

赵永敬只好说:“我怕外面还有三个K啊。”

这借口就有点儿牵强了。刘老大说:“你根本就不是来玩的!”

赵永敬有些懵,他没想到有人专门盯自己。陈文也有些懵,他竟然没发现有人在盯着他们。陈文承认:“刘支书,我们的确不是来玩的。”

“那你们就是来搞侦查的。”

陈文呵呵一笑:“搞什么侦查呀,刚才不说了嘛,我们是作协的,要拍电影,我们到这儿是来体验生活。”

赵永敬也说:“对呀!我们是来体验生活的。不光在你们这儿体验,我们还到美人村去体验了呢,不信你去问李村长。”

刘支书火了:“你们少跟我提那个姓李的!”

刘大队附和:“姓李的在美人村好使,在我们镇魂村不好使!”

赵永敬说:“不好使就不好使呗,你也不用急眼呀?”

一个耳光又落在赵永敬的脸上。刚才是刘大队打,这次是刘支书打。“我看你是欠揍!”

赵永敬冲门外喊:“王村长,你在哪儿呀?你让我们来喝茶,我们就这么喝呀?”

王村长就在走廊里,赵永敬这么一喊,他就进来了。王村长问刘支书:“你怎么能打赵老师呢?”

刘支书冷冷地说:“这能怨我吗?谁让你约他们来呀?”

王村长说:“赵老师是作协主席,警察看见他都得客客气气……”

刘支书又火了:“你拿警察吓唬我?”

“我吓唬你干吗呀,不信你去问问李村长……”

刘支书震怒,给了王村长一耳光:“你少跟我提那个姓李的!”

王村长挨了耳光,不吱声了。刘支书把目光转向赵永敬和陈文:“你俩都听到了,王村长竟然拿警察拿那个姓李的吓唬我,我刘老大不是被吓大的!既然王村长这么不识相,那我只能把你俩埋了。”

赵永敬吓坏了:“王村长吓唬你,你干吗埋我俩呀?要埋你去埋王村长呀!”

没等刘支书说话,王村长不干了:“赵老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是在帮你。好心当作驴肝肺,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王村长转身走了。

他俩被绳子捆住,嘴里塞进毛巾,被押上了一辆丰田越野车的后排。上了车,刘大队还给他俩戴上了眼罩。赵永敬起初以为刘老大只是吓唬他俩,万万没想到,他们真敢埋!

眼前一片漆黑,赵永敬用脚踢陈文,那意思是赶紧想办法啊!陈文寻思都五花大绑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回踢赵永敬几脚,省得吃亏。

他俩被拉到白天的那个赌场里。白天有那么多人,熙熙攘攘,现在静得吓人。眼罩被拿下,看着空空荡荡的大棚,赵永敬脸色煞白。刘大队把他俩带到旁边的大棚里。这个大棚里有个大坑,大坑里有个大箱子。

进箱子前,刘大队把赵永敬和陈文嘴里的毛巾拿了出来:“这周围十里都没人,你们俩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们。”

赵永敬浑身哆嗦,小声问陈文:“想办法报警啊!你还等什么呀?”

陈文说:“我在等他们埋咱俩呀。”

陈文和赵永敬被装进了大箱子里。箱子里到处是鲜红的血迹,赵永敬看得头晕目眩,陈文却一点儿没在乎,还伸出舌头去舔。

赵永敬冲外面的刘大队喊:“你非得埋我俩呀?”

刘大队说:“不埋你俩也行,你俩得承认是王村长派来的。”

他俩承认是王村长派来的,那就说明王村长违背了刘支书的指示精神,刘支书就能召开村民大会,罢免王村长。没了村长,刘支书就可以代理村长,那就跟美人村的李村长一样,支书、村长一肩挑了。

刘大队说:“怎么样,你俩能承认吗?”

赵永敬说:“我能,我太能了!”

陈文却说:“我可不能啊。”

刘大队冷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埋!”

箱子砰的一声合上,两人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就听到一锹一锹的土落在箱子上面的声音……

(未完待续)

本文刊登于《啄木鸟》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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