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这座城市既不靠海也不沿江,说是省城,连哈尔滨、杭州的尾灯都追不上,却比照北上广设了一所警察学院。那学院就成了“独生子女”,省公安厅、市公安局生造的一些教育类奖项全给了它,学校门口各种“先进”的牌子挤挤挨挨,已经快要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
历任院长中,数左院长的经历最丰、成就最大。他先后就职于市公安局技术处、刑侦处,省公安厅办公室、指挥部,因为有维和警察的经历,又被委派至国际刑警组织任职三年,回国后就任这所警察学院的院长——学而优则仕,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修身养性。就任院长的时候,刚好赶上专升本的最后一哆嗦,他萧规曹随地把最后一步走完,整个警院沸腾得差点儿蒸发掉。市局大小领导的面子也瞬间扩大了好几倍,好像自己的学历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似的。
此后那几年,左院长奋发图强、夙兴夜寐,真是做梦都不带含糊的。有时参加全国警察学院的院长座谈,大家说起警察院校多而教授少,二三线城市的警校请不到名教授之类,左院长往往笑道:“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名教授自然是专业能力强、有声望,可学校沾着他的光,他也势必是有架子、有脾气,不会全力以赴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校领导班子的管理。万一他出点儿问题,学生又要借题发挥。我以为学校不但要造就学生,还应该成就教授。那些肯钻研、愿奉献、认真负责的学者,在他们名不见经传的时候被我们吸纳进来,这些人才能真正和学校融为一体,与学校荣辱与共。”大家听了,都为之倾倒不已。
经人这样一恭维,左院长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了,从此动不动就发表这段高论。然而,“本”了几年,光阴仿佛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儿痕迹。除了曾经侦查系主任郭遂良辞职“下海”,警院的老师还是几年前那些人,还在做几年前那些事,说几年前那些话。左院长就任之初的豪情,渐渐被消磨得有些意兴阑珊,大有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神态。
幸好还有犯罪心理学的异军突起。
教授苗光义、讲师尹香川,一个阴,一个柔,一个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一个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虽然这几年全国各地“招牌”成风,但这两只“狐狸”创建的“测谎实验室”在国内仍然让许多警察学院望尘莫及(当然,人家也有可能是不屑)。市局刑警队的头牌侦查员洪凌锋,隔三岔五就要来警院向尹香川讨教,连省厅也对所谓的“测谎”颇为关注、跃跃欲试。
洪凌锋来的时候,尹香川正在上课。此时正有学生提问电影《一级恐惧》中爱德华·诺顿的表现。
香川放完几个电影片段,然后坦言:“我们观察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不是觉察他是否说谎,而是探究他为什么说谎,‘为什么’是破案的关键。”香川调出几张剧照,软萌的艾伦、狂躁的罗伊,还有最后摊牌的本主。“艾伦有撒谎的痕迹,但他本身是个心事重重的人,再加上那卷录像带,所以他暂时的行为表象都能解释得过去;罗伊存在的时间本来就短,又把这种突然间的狂躁表现得无懈可击,心理学和精神病学的鉴定自然有难度。”
“照这么说,一个杀人犯如果伪装自己是精神病或者有什么第二人格之类的,就可以成功脱罪了?”
“前提是他的表演无懈可击,像爱德华·诺顿一样的影帝级别。昨晚你睡在哪里?”香川突然发问。
座位上的男生脸色一变,飞快地左右看了一眼,赶紧笑着回答:“我?这个,当然是宿舍。”
“语速快、说话时单肩微耸,眉毛微微上扬,嘴在笑,笑意没有到达眼底,不要去摸眉毛了……”香川严丝合缝地纠正男生的动作,“你的微表情显示出的是焦虑和紧张,可见刚才的回答是一句谎言,这不是大事,只能说明这个教室里有你特别在意的人。但是我没从任何女生脸上看到关心、恼怒、惊讶的表情,倒是有些男生面露紧张,可见昨晚你们是集体活动,具体的细节有意者自己做调查吧。”
学生们哄堂大笑,连提问的学生也笑了。
“脑袋里想的是A,嘴里说出来的是B,这就是说谎,而不在于事实是什么。很多人会把脑海中的幻境当成现实,把想象当成真相,这个时候他是没有说谎的,只不过说话人的精神状态值得分析:也许是心理疾病导致他分不清幻境和现实,还有一种是被人洗脑了,很多‘大师’的弟子都属于后者。所以说,通过微表情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说谎,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说谎。”
又是一阵学生的窃窃私语。
二
下课了,洪凌锋抱着档案袋笑嘻嘻地走过来,开场道:“我们齐处跟左院长打电话了。”
香川走下讲台,公事公办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把档案袋递过去,洪凌锋一屁股坐在桌子上。“今天早上城郊居民区的巷子里发现一具女尸,现场资料都在这儿,法医鉴定还在等。”
洪凌锋是公认的自来熟,无论男女老幼、五行八作,只要在一起聊上十分钟,准能变得相见恨晚、依依不舍起来。但是面对香川,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洪队长就有点儿束手束脚了。无论嘴巴说得舌灿莲花还是表情做得五味杂陈,对方都是一个反应:就是没反应。在他面前的,仿佛永远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又茫然不着边际的黑洞,身后则是大剂量的静默排成一排,等着他纵身一跳。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香川说:“她没有穿鞋……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洪凌锋立刻警觉起来。
“死因是中毒?”香川问。
“大概率是。”洪凌锋说,“女孩儿没有防卫伤,身上也没有显著的致命伤,但是嘴角有泡沫,个别地方皮肤变色——你看照片,无法知道她从哪里摄入了毒物。如果这里是第二现场,第一现场差不多可以是任何地方,太宽泛了。”
香川把现场照片指给他:“看她的眼睛。”
“怎么?”
“她右眼的睫毛膏比左眼多,也许是她补妆补到一半毒性发作。”
“啊?”洪凌锋的嘴巴张开了,“她当时可能在某个洗手间,而且是有补妆功能的比较高档的洗手间——是在一个派对上?不会是一个‘毒趴’吧?小柳儿说这身衣服看材质很高档,也许是某个小团体的私人派对?”洪凌锋接过照片仔细琢磨,“到底是哪里的派对呀?”
“这类衣服的专卖店,应该会有客人的记录。”
“怪不得,”洪凌锋说,“她脖子上有轻微的勒痕,也许是戴的项链被拽下来了。为什么会被拽下来呢?难道首饰很名贵能直接暴露死者身份?得让小柳儿赶紧查一下。”他边说边掏手机,给警员柳春江布置任务。
香川返回讲台开始收拾教案教具。
“诶,诶,”挂掉电话的洪凌锋又开始重复第一句开场白,“齐处跟左院长打电话了——左院长同意,这些天算是借调,你可以……跟我们一起,专门负责这个案子。”
香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呃,是这样,”洪凌锋露出他的一口白牙,“我们初步分析是个学生。你看啊,胳膊上没有烟头的烫疤,也没有注射的针眼,不像特殊行业从业者;年纪小,衣服却这么贵,大概率是个有背景的大学生。在第二现场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估计第一现场也很难找到什么,所以……我们需要你。”
洪凌锋的习惯是长篇大论,但是对于香川,洪凌锋的滔滔不绝只是给了她更多的思考时间——他们没有线索,至少目前除了这具尸体,洪队长及其麾下没有该凶杀案的侦查方向;第二,他们可能会遇到干扰。无论死者是谁,买得起这件衣服的人背景不可小觑;最后,洪凌锋几次三番强调左院长知晓此事,并同意香川随警作战,应该是“齐铁头”特意强调过此案涉及另一所大学。以左院长的思维方式不会想不到跟一所真正的高校建立稳定的联系后,将会给警院和他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发展前景。
想清楚这些,不必做过多纠结。耳边的洪凌锋还在口若悬河,香川已经抱起讲台上的教案教具,边走边说:“这学期的课程需要跟教研组长交接一下。”
三
回到办公室,洪凌锋的核心队员们早已等候多时。
领头的叫李寒松,高大凛冽,威武雄壮,站出来活像一架立起来的波音747,头发乱蓬蓬的,黑脸上杀气弥漫,但是看洪队长的眼光很温和,甚至是温顺,从洪队长进门就忙着倒茶、点烟、四处调侃,昨晚谁谁为了庆祝结婚纪念日,带媳妇吃了顿人均八百的西餐;谁谁因为儿子成绩不理想,陪着罚站挨骂;还有谁谁替侄女补抄笔记,整整一本的小楷笔记惊艳了侄女班主任,如今已发展到拉手逛街看电影的阶段了……李寒松三言两语把几件事讲得跌宕起伏,“笑”果连连,时间地点人物分毫不差,看得出是个相当称职的“大内总管”。
比李总管还要气宇轩昂的叫唐岱融,本来就高,估计砸直了的话能有一米九,但是微微驼背。此时傲兀地把香川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好像她是一页大字幼稚园读本。洪凌锋介绍小唐爱游泳、爱打网球、爱做健身,嗜好全是资产阶级那一套。这样的人怎会窝在小小的刑警队里?唐岱融一开口,香川就明白了。身大而心不大,是个空心大萝卜。
屋子里唯一的女队员叫柳春江,很英气的名字,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披着阳光似懒散似休闲似戒备,整个人蓄势待发地站在那里。香川不觉一怔,从来听闻赞女子双眼如寒星的,却不知世间真有这样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桀骜。
只一眼,香川就确认了这个柳春江对自己的隐隐敌意。
大家客套完毕各自落座,洪凌锋询问案情进展。
首先汇报的是柳春江,她负责追查死者裙子的来源。“商标卸掉了,看款式和材料,应该是海棠初沐的。他们家的衣服主打轻奢品质,材料薄,而且是贴身设计,以保证上身效果像是淋过雨、沐浴后的形态。”
唐岱融接了一句:“怪不得叫海棠初沐。”
“咱们市只有一家海棠初沐的实体店,我打电话问过,死者身上这个款式是老款,当年很畅销,很多分店还没来得及进货就卖断了货,这件应该是从上海总店买回来的。我让实体店把近三年的顾客消费清单都通过邮箱发了过来。”说着,柳春江递过来一沓打印文件。
洪凌锋点头,露出微笑,接过来看了看又递给香川。
李总管已经向兄弟单位询问本市及邻市的失踪人口,暂时没有比对成功的。他还带着两名警员去省城的各大高校询问情况,因为不想打草惊蛇,没有提供现场照片,问得模糊,回答得也模糊,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洪凌锋沉吟片刻,看向李总管:“法医有结果了吗?”
唐岱融说:“结果在我这儿。”他翻了翻手里的材料,说,“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是当天夜里二十三点至次日凌晨三点,具体的死亡时间还要一系列的化验后才能确定。根据法医的报告,毒药入口到发作,死者存活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小时,明确了毒物性质,也能进一步确定死亡时间。”
基本等于什么都没发现。香川心想,从早上发现尸体到现在,除了初步确定死亡时间在昨晚二十三点以后,其他的进展几乎为零。
洪凌锋饶有兴味地看一眼香川,后者正在仔细翻看手里海棠初沐的销售清单。
“香川老师,你也说说吧?”
“呃,我?”香川表现得略有慌乱,像是上课走神被抓包,稳了一下才说,“我没有什么看法,但有一个想法。”
“哦?”
大家都一怔,齐刷刷地看过去。
洪凌锋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说说看。”
“这购物清单上有个名字,怀特先生(MrWhite),隔段时间就过去转一转,昨天也去过,而且他的名字后面常常有加号,可能是携带女伴的意思……我想亲自去看一下。”
洪凌锋问:“去看什么呢?”
“奢侈品店挣的大部分是老顾客的钱。如果是贴身设计,不排除现穿现改,死者既然穿了这件衣服,为了妆后效果,最近几天很有可能去过实体店。”
“这跟怀特先生有什么关系?”柳春江颇为不屑。
“这种猎艳高手,对于美女只要见过都不会放过,找到他,也许能捕捉到一些死者的线索。”
“去店里找吗?”洪凌锋的口气里带着些许惊讶,“公子哥儿们都是穴居动物,白天睡觉晚上出门,现在去肯定找不到他。”
“去店里问店员。”
“店员?”柳春江又忍不住插嘴,“他们也是圈里人,谁都知道谁,咱们贸然闯进去,有可能打草惊蛇。”
香川解释:“那里是他们的工作环境,松弛感会让他们话多。尤其这种地方的店员,都有着比较热烈的八卦欲望。”
“八卦?”柳春江瞪大眼睛,“那种场合只认衣服不认人,咱们一屋子都凑不齐一身阿玛尼,怎么去跟人家八卦?”
“也好。”洪凌锋笑着打圆场,“暂时没有其他的调查思路,总得多走走多看看。小唐,你继续盯法医报告,看能否加快速度;寒松,你和小柳儿去调查一下这个怀特先生的家庭背景、经济状况。”
“对不起,”香川打断洪凌锋的布置,“我想,柳、柳警官,得一起去海棠初沐。另外,咱们有办案经费吗?”
洪凌锋惊异地发现香川脸红了,她竟然脸红了——害羞、微嗔、薄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洪凌锋憋着笑:“有一点儿,但不多。”
“可能需要一大笔钱。当然,此案过后会退回来一点儿,退回多少我也说不准。”
她真的在脸红,洪凌锋心想。尤其让他不确定的是,难道香川的装模作样已经自如到控制脸红的程度了?
正想着,只见柳春江掏出手机一阵翻:“那地方进去容易,有没有想过怎么出来?不会以为一张警官证能包打天下吧?”她抓过洪凌锋的手机,自顾自地操作一顿,“让我爸先打点儿钱过来救急……都在账上,你想着还。”
当着众人,洪凌锋表情紊乱,因为不知该如何反应。周围人好像同时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李总管望天,唐岱融看地,香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那是一条破案的线索。
四
初春的天气,街上的树木挂着星星点点的浅绿鹅黄,一些鸟儿已经飞起来,穿房绕梁,婉转而鸣,和着不同店里传来的歌声,余音袅袅、相得益彰。
走近海棠初沐,洪凌锋抢上前打开门,柳春江气贯长虹地走进去。
香川假意在各式晚礼服面前挑挑拣拣,有店员迎上来,香川赶紧笑道:“怀特先生推荐我们过来的,不是我,是给这位小姐。”她指了指柳春江。
“啊,”店员做出了然的样子,“怀特先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他想亲自过来的,临时有点儿事,让我们先来。你知道,这位小姐要参加一个晚宴,需要一件礼服。”
“需要什么样的礼服?我们这里应有尽有。”
“太好了。你知道,今天的晚宴我们不是主角,所以得选一款合乎身份的,不能过于抢风头,但也不能太平平无奇。”
“抱歉,我能不能确认一下,是比较正式的晚宴,还是有一定分量的舞会、年会,或者鸡尾酒会?”
“其实是朋友间的小聚,吃饭、喝酒、唱唱跳跳什么的,轻礼服就好。”
“请跟我来。”店员领着三人走到轻礼服区域,介绍道,“斜肩,硬面料材质,修饰肩部效果极佳;这件也不错,宽肩吊带小V领,简约又大方,露出性感锁骨;还有这件,荷叶边的设计,活泼又有味道。”
香川简单看过后都递给柳春江:“试试看。”
柳春江拿着三件轻礼服走进试衣间,店员恭维道:“她身材真棒,穿上轻礼服肯定漂亮极了。很多人为了能穿进去不惜挨饿。”
香川靠近店员轻轻地说:“其实我有点儿忐忑,你知道,怀特先生眼光高,女伴儿又多。”
店员安慰她:“多是多,都没有这位小姐气质好,别担心。”
“可是我听说,有个在校的女大学生特别漂亮,刚见面怀特先生就送了她一件海棠初沐。”
“哈,你说昨天那位姜小姐,她不是怀特先生的女伴,而是另一位少爷的新欢。”
香川故作惊讶:“那还送她海棠初沐?”
“前两年的老款啦,昨天下午到我们这里改过。如果是自己的女伴,怎么可能送老款。”
听到这里,柳春江反应过来,从试衣间里扬声说:“海棠初沐的礼服配上海棠初沐的鞋子,穿上一定很惊艳吧。”声调跟语气都酸溜溜的。
“鞋子是香奈儿的,不过也是老款。姜小姐气质清寒,”店员仔细选了一个形容词,“我猜怀特先生也知道,当季衣服她撑不起来的。”
香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扭头问洪凌锋:“试完衣服要去哪里来着?怀特先生说的。”
洪凌锋愣了一秒钟,才打开手机翻找:“我记下来了,我记得我记下来了,可是我记在哪儿了?”
香川也很懊恼:“哎呀,我真应该记在本子上,就在嘴边,怎么就说不出来了……”
店员接口:“哦,应该是克里斯蒂娜,街对面那个。昨天姜小姐也是穿好衣服直接过去化的妆。”
柳春江在时尚方面颇有眼光,最后选的是冰蓝色深V露背小礼服,搭配十厘米高的细跟鞋,人一下子就挺起来了。天鹅颈、美人背、蝴蝶骨,显得优雅性感又霸气,刚柔并济,非常耐看。店员称赞道:“这个颜色让她目光柔和了许多,又甜又辣。”
在克里斯蒂娜,化妆师一边给柳春江化妆,一边跟香川闲聊:“现在特别流行这种御姐范儿。”
“甜辣风。”香川补充说。
“对,又甜又辣。她的五官比较清冷,眼角和唇形需要画得柔和一些。”
“昨天的姜小姐也是这样吗?”
“你也知道姜雪樱?”化妆师笑道,“昨天她来的时候,虽然素面朝天,人是真的漂亮,可惜太过娇柔,有些上不了台面。”
“哦,那我就放心了。”香川淡淡地说。
“放心吧,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家碧玉,带不出去的。”
“去哪儿,会见各种亲朋好友?”
“不止,而且有区别!”化妆师大惊小怪地说,“怀特先生是第一道关,觉得特别好的会带回别墅,但不是那种,你明白?”
“明白。”
“他的别墅常举行各种晚宴,有的人去给那些少爷公子当女伴,就像昨天的姜雪樱。特别漂亮的会介绍给影视公司,更有气质的介绍给跨国公司,或者自己的家族企业,一般是他堂姐做面试官。我猜你们今晚参加的应该是他堂姐的家宴,加油!”
“哦,让你这么一说我更加紧张了。”
“哈,我觉得她会表现得很好——大功告成了。”化妆师拿出大小两面镜子,一前一后地摆放好,“照照我的魔镜吧。”
柳春江严肃地向镜子望去,洪凌锋的嘴巴已经合不上了:“哇,简直变了个人。”
“不客气。”化妆师笑着说,然后回到柜台收拾东西,“眼线、眼影、爽肤水、夜间修护精华、两种粉底,我给她的后背也擦了不少,总共是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二元,零头抹掉,一万三千六百元就好。”她说着笑盈盈递过来一袋子化妆品。
香川故意转过头去不看,洪凌锋默默接过手提袋,打开手机支付宝。
“发型老师在二层,已经替你们约好了。”
发型师是个快乐的中年人,说话时喜欢夹杂几个英文,装点门面而已。
“需要染发吗,honey?”发型师问,“好多小麦肤色的女孩儿刻意把头发染成暖金色或者玫瑰红。”
“不要!”柳春江直言拒绝。
“哦,恐怕不太好,”香川眉飞色舞地补充道,“今晚我们要参加的是小型晚宴。”
“Wow!那确实得谨慎。怀特先生好长时间没带女孩儿去参加这种家宴了,lucky girl。”
接到香川的眼神,洪凌锋问:“从这里到他别墅怎么走?”
“曙香湾别墅?不近呐,你们开车吗?Have a look,得上高速,往北走,在香水河北岸。”
“那是他家吗?”柳春江问。
“当然不是啦,那是他堂姐的产业,给他胡闹用。当然也不是纯粹的胡闹啦,只不过位置比较偏,开个party,整个fancy dress(化装舞会)什么的,不会有麻烦。白家人好像都住在檀宫别墅。”
“那是生态别墅区诶。”柳春江对省城的富人区很熟。
“当然啦,除了老太爷住的,白家长房、二房、三房,还有孙子孙女们,都有自己的别墅,隔得也不远呢。”
从克里斯蒂娜出来,洪凌锋一行驱车前往曙香湾别墅,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里的某个房间应该是第一现场。
车上,大内总管李寒松已经把“怀特先生”的基本情况发过来了:本名叫白鹤荪,本市商界名人白望麟三儿子的独子,去年刚刚大学毕业,在白氏集团任个不大不小的闲职,更出名的身份是花花大少。洪凌锋又吩咐再查一下曙香湾别墅以及姜雪樱的情况,李总管很快回复,这次的信息相对全面。
六十多岁的白望麟早已深居简出,白氏集团基本由其长子及三子打理。白望麟的长子有二女一子,都是白氏集团高管,曙香湾别墅是二孙女白清芬的产业;白望麟二子已然病故,留下三子一女从军从政,均在外地,二儿媳妇随自己的长子定居在上海;白望麟三子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白鹤荪,因为年纪小,哥哥姐姐比较宠溺他。
被害人姜雪樱是省城农业大学英语系的学生,一个小有名气的校花,还是一个社团的组织者。社团名字叫“宽恕”,疑似女权社团,公开“业务”是校园电视台、影视评论社,时常组织茶话会、歌舞会、举办校园艺术节。被害人是核心成员之一,时常到校外“联系业务”,暂时无人报警关于她失踪的信息。
南方多山水,这里是省城近郊最普通不过的一座低矮山峰,香水河绕山而行,山坡山腰山顶上的几栋别墅在高大乔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密树掩映,一条白色鹅卵石小路,将别墅跟公路连接起来,每栋别墅都有高高的围墙和大铁门。
白鹤荪的别墅在半山腰上,只有保安和保洁员值守。
洪凌锋等了一会儿,等到唐岱融带着搜查证赶过来,亮了各自的警官证进门,慢慢走进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宅。能容纳几十人的正厅,有吧台、小乐池和舞池;二层是有隔音设施的四个房间,两个公共卫生间;三层是阁楼,摆放着各种乐器、服装、面具,等等。整栋房子干干净净,基本上能清理的都清理了。
几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二层的女士洗手间,这里有个单人浴室,衣柜、沙发、梳妆台、各种化妆品一应俱全。见香川轻轻点头,洪凌锋说:“这里有可能是第一现场,估计找不到指纹和足迹了。死者突然中毒,会有些许的呕吐物,突然倒下也许会有血迹,小唐你留下来,跟着技术处的人一起,看还能提取出什么有价值的痕迹物证。”
李总管补充一句:“不止卫生间,其他房间也要看。”
唐岱融点头称是。
“别墅应该有完善的安保措施,监控录像也许被销毁了,也许还在,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线索。”
“是。”
五
李总管已经传讯了白鹤荪,但养尊处优的白公子赖在檀宫——他大伯家的别墅等待警方。白家长子和他的大女儿,白鹤荪的堂姐白清芬,还有白鹤荪及其父母都在,各个正襟危坐,气势凛然。洪凌锋率先走进客厅,白鹤荪看见他身后的柳春江,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艳的目光。
男人都喜欢美女,现在的白鹤荪应该处于一种比较紧张的情绪状态,按理说注意力难以分散,但他依然被吸引,只能说明他对女人的兴趣比正常人更强烈。如此浅薄的男人,不见得会杀人,尤其是不露声色地杀人弃尸。
洪凌锋一落座就笑了:“打扰了,感谢几位白总配合警方工作。”
白家老大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应该的。虽然我还不大清楚出了什么事,但鹤荪是我的侄子,他的事我责无旁贷。”
说话的工夫,香川快速将周围打量一番。客厅非常干净敞亮,并无太多奢侈摆设,令人感到整洁舒适。联想到他能给二女一子起名白蘅芷、白清芬、白凤鸣,应该是个很有品位的男人。
此时的白家老大眯了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洪凌锋,像一头盯住猎物的狮子。
洪凌锋做出闲聊的姿态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切入正题:“按照程序,我需要询问白鹤荪,昨晚九点到今天凌晨五点,你在哪里?”
“呃,我,我,在曙香湾的别墅里。”
“我们在白清芬小姐的曙香湾别墅里找到了大麻和吸食毒品的器具。”其实勘验工作正在进行,结果还没出来。
到底是白家大伯,突然大声喝道:“你们是非法闯入。”首先气势上不能落在下风。
“进入前我们试图联系白鹤荪先生和白清芬小姐,而且曙香湾的保安和保洁均可证明:我们是拿着搜查证进去的。”
“我女儿、侄子和任何涉毒行为无关。”
“那么,杀人呢?”眼瞅着白家众人色厉内荏,洪凌锋一步不退地逼了过来,“曙香湾别墅里除了毒品毒具,还有姜雪樱的呕吐物和血迹。而姜雪樱的死亡时间在昨晚十一点到今天凌晨五点之间。”
“清芬,打电话给律师。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当然可以,请律师是你们的权力。但是我们辛辛苦苦找到这里不是为了掰扯法律程序问题,而是请白鹤荪先生协助我们找出杀害姜雪樱的真凶。”
白清芬始终坐在堂弟身边,抬头轻轻地说:“爸爸……”
“闭嘴!”白家老大怒喝。
香川突然开口:“白鹤荪先生,是你杀了姜雪樱吗?”
“不!没有,我没有杀她!”白鹤荪脱口而出,“我,我为什么要杀她?”
“你跟她上过床吗?”香川问。
白鹤荪再次第一时间脱口而出:“没有……我和很多女人上过床,她这一款我不稀罕。”说着又瞟了一眼旁边的柳春江。
洪凌锋秒懂香川的意图,接过话茬儿:“听着,白先生,姜雪樱死在你的房子里,而你的情况又很符合凶手的特征……在很多人眼里,你确实是那种会对女人下毒手的人。”
此时只听白家老三喊道:“胡说八道!”但这声音外强中干,比起方才白家老大的理直气壮,气势自然低得多了。
“不过,我相信不是你干的。”洪凌锋强势起来还是相当有分量的,“也许你是个花花公子,但不是杀人狂。你懂得分辨每个女人的特质,并根据具体情况给她们机会,尽管有些机会对她们而言是陷阱。你的原则想必是不拒绝、不承诺、不负责。”
白鹤荪垂下眼皮,下巴颏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油似的。
“我们需要知道那天晚上你房子里所有人的名单,他们当时都在做什么,还有你清醒以及不清醒状态下所知道的一切。”洪凌锋说。
走进大伯书房的时候,白鹤荪整个人还是懵的。讯问主要由洪凌锋、柳春江进行,香川在一旁默默观察。白鹤荪列出一份共十九人的名单,包括他自己。在白鹤荪的描述中,昨晚是替朋友张罗的场子,小范围的少爷聚会,每人都带了女伴,一个新加入的少爷带了姜雪樱来。第一眼确实惊艳,虽然素面朝天,但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着不安与娇怯的光芒,那种娇羞之色,委实令人心动。身为主人,放任姜雪樱在一群盛装男女中间清汤寡水地杵着,实在有点儿不好意思。征得对方二人的同意,白鹤荪让另一位少爷带男士置办服装,自己从楼上堂姐的衣橱挑了件过季的海棠初沐的礼服和香奈儿的鞋子,带她出去包装一番。
“带她来的那个人叫什么?”
“不知道。他也是刚进圈的,不怎么会玩,长得也比较沧桑,看上去快四十岁了,我们都叫他四十少。”
晚上九十点开始的party,午夜时达到高潮,凌晨一两点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几位少爷暂时消失,应该在楼上某个房间跟女伴嗨皮。
白鹤荪坚决否认自己吸毒,只承认喝大了,有点儿不清醒。恍惚记得大概凌晨两点多,自己看过一次手机微信,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上楼喊人清场,一眼看见在公共卫生间地上躺着的姜雪樱。他上去摸了她的鼻息,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而且身体已经发凉时,他也一下瘫在了地上。
他忘了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想什么,只记得最先赶来的是程七少爷。他先收拾了化妆台上的睫毛膏、唇膏、粉扑,地上的酒杯、手提袋、高跟鞋和从手提袋里掉出来的零零碎碎,统统打包塞进了一个箱子,然后他们一起把姜雪樱抬到车上,开车找了条偏僻的小巷。两人抬着尸体扔进巷子,随后想起来姜雪樱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是白鹤荪堂姐的,价值不菲,就急急忙忙把它摘了下来。
最后,白鹤荪一人在曙香湾躺了一上午,头疼欲裂,如果不是看见手边的项链和脚下的纸箱,他甚至觉得这一切就是一场噩梦。再后来,他把项链和纸箱带走,吩咐保安和保洁把曙香湾打扫干净。
“那纸箱现在在哪里?”洪凌锋问。
“在我房间。”
“这里?还是……”
“我家的别墅,离这里几百米。”
洪凌锋站起身:“请带我们去取一下物证。”转头吩咐柳春江,“给寒松打电话,让他通知技术处再派一组人过来。”
六
经过整整一天的追查,晚上,刑警队召开碰头会。
首先汇报的还是李总管:“这是法医处下午刚刚提交过来的补充报告,”他将复印件分发给所有人,“姜雪樱体内发现男子精液,没有参照物,暂时难以比对鉴定。”
洪凌锋阅读速度快,最先发现端倪:“死者的血液样本中发现高浓度的氯胺酮?”
李总管回答:“极有可能吸食过量导致死亡。尸检没有发现致命的钝器或穿透伤,排除外力伤害致死;全身皮肤没有发现新鲜的针孔,鼻腔黏膜也没有过度受损,不是注射也不是鼻腔吸入,大概率是口服。只是暂时无法明确被害人是主动还是被动吸食。”
唐岱融说明今天现场勘验情况:“曙香湾二层公共洗手间里提取到不止一个人的呕吐物,地上的血迹经比对确定是死者姜雪樱。而且,我们搜到几包大麻烟、K粉,还有开心水,藏在阁楼储物柜的暗格里。”
这个消息让在座所有人精神一振。
K粉也叫“嗨粉”,是氯胺酮的俗称,在医学临床上一般作为麻醉剂使用。吸食方式为鼻吸或溶于饮料后饮用,能兴奋心血管,是娱乐场所的常用毒品。氯胺酮药力迅速,三十秒钟、少量摄入即可致人昏迷,即使受害者清醒后也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开心水多是一种无味、透明、液态的毒品,是由冰毒、摇头丸、K粉混合而成,经常使很多人在无意中成为毒品吸食者。
唐岱融又说:“檀宫别墅搜出的纸箱,里面有钻石项链和疑似死者生前使用过的化妆品和手提袋,项链上提取到了死者的表皮细胞。”
洪凌锋打断他:“手提袋里的东西都送检了吗?”
“呃,里面有唇膏、睫毛膏、粉扑、香水,还有个糖果盒,里面像是薄荷糖……”唐岱融显然没有高度重视手提袋里的东西。
洪凌锋深深地看了小唐一眼:“手提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跟皮肤接触或直接入口的,都要交给技术处毒物组化验。”
李总管接着汇报,其实也是给唐岱融解围:“我们询问了被害人在农业大学的校长、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大家对她的印象都不错,美丽、聪明、能干,社团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明天有个小型的联谊会,好像是跟什么公司共同举办的,宽恕的微信公众号上也发布了预告。”说着,他递过来此次活动的宣传页,上面有节目单、报名须知。
洪凌锋想了想,点名道:“香川,你有什么看法?”
香川孤独地坐在长桌的一角,始终在记笔记、翻看法医报告。此时抬起头回复道:“暂时没有。”
“说说看,”洪凌锋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香川也理解洪凌锋的言外之意。虽然她的性格不擅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发表看法,但他们现在是一个团队,不应该也不能任性地让团队适应自己,洪队长是在帮她融入这个团体。简单组织一下语言后,香川说:“有一个问题:手机呢?”
“什么?”
“死者的手机去哪儿了?带她来的那个男人是谁,现在在哪儿?”
沉默……
洪凌锋最先反应过来,安排下一步的侦查重点:“寒松,明天你和小柳儿一起,按照名单上的名字,挨个询问,尤其是要找到带她来的人,捋清死者进入曙香湾后的具体行踪,什么时间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干什么?特别是他们吸食毒品的时间。如果他们不肯合作,就带他们去血检和尿检。”
李总管点头称是,柳春江却身体一僵,脸色明显阴沉了下来。
“小唐,让毒物组检验一下死者血液中的氯胺酮,和曙香湾别墅里搜查到的K粉、开心水里面的氯胺酮成分是否一致。通知技术处,查询死者手机最近几天的基站位置,包括网购信息和收发的邮件信息。手提袋里的东西,让毒物组尽快拿检验报告出来,不要顾此失彼。”
“明白。”小唐郑重点头。
“香川,明天咱们去农大。”
“收到。”
第二天,洪凌锋一上班就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柳春江的桌面上,多了一大束点缀了满天星的香槟玫瑰,用淡紫色雪点纱纸包着,扎着红色飘带,娇艳又醒目。上面还拴了个小卡片,龙飞凤舞的字体:“谢谢你相信我。白鹤荪。”
柳春江拎着花下楼,顺手把香槟玫瑰扔进电梯间的垃圾桶,跟着李总管走出门口走向警车,突然,仿佛又一道闪电“咔嚓”一声朝她劈来——白鹤荪。
那天在大伯家的别墅里,第一眼看见的柳春江着实令人惊艳!她整个人仿佛包裹在冰蓝色的海洋世界里,有光泽的皮肤、晶亮的眼睛,身体只要轻微移动,就仿佛是在海洋上踏波而行……这样一个绝代佳人,跟着洪队长冷着脸向他询问、记录,甚至不耐烦地发号施令——实在太有冲击力。这种冲击让向来吃喝玩乐、不怎么问世事的白鹤荪觉得超级酷。喜欢就去追,这对白鹤荪来说,就是一种本能。
白鹤荪扬眉微笑:“昨天你们走后,我也反省了自己的错误。我想亡羊补牢,如果你们想找前天晚上曙香湾别墅里的人,不如让我来带路,也算是为了早日洗清我自己的嫌疑。”
这点倒是出乎李总管的意料,但出于习惯他还是委婉地拒绝道:“不麻烦了,昨天你提供的信息已经帮了大忙……”
白鹤荪抢过话锋:“那些少爷都放荡不羁,想躲起来容易,我带你们去,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今天洪凌锋带着香川去农大调查,让柳春江心里憋着口气,非常想让自己的调查做得尽善尽美,如果有这么个“圈内人”做导航,说不定真的会有意外收获。
白鹤荪发现了柳春江的表情变化。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等美女更进一步地做出指示,他已经自告奋勇地争取道:“坐我的车吧,这车招摇一些,去那些地方反而是通行证。”说着一摁车钥匙,只听“滴”的一声,门口一辆保时捷Carrera GT2耀武扬威地亮出“獠牙”。
柳春江哼了一声:“双座的,怎么坐?”说着走向一辆丰田霸道。
笑眯眯的李总管冲白鹤荪客气地招手:“白先生,你是跟我们一起,还是开车带路?”
七
这边是猛烈的进攻,那边却如冷战一样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