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婚姻
作者 温亚军
发表于 2025年1月

作为县长夫人,她享受地位带来的优越感,也努力充当丈夫的贤内助。为配合丈夫的升迁,她亲自进京,极力为儿子打造“理想婚姻”。有她的督导和北京住房的双重加持,这桩婚事似乎已经朝着预设的方向发展。不料官场巨震,县长深处风口浪尖。她多年经营、自认为稳固的婚姻堤坝,能否经得住现实的一击?

好不容易从奢侈品网站退出来,卫立然的脑子还要在名品榜单里停留一阵子。这是她每晚的必修课,哪怕一根针都不买,也要在高端名品店里逛两到三个小时。平时不能穿戴那些名品,是为了注意形象,不给老公添乱,但不等于没有。她时常把自己的库存拿出来,与网上的比对下价码、成色,让自己的优越感飙升到临界点,才意犹未尽地顺便瞄眼时钟:十点十分。哟,到睡觉的点了。早睡不容易衰老,最明显的是没有眼袋。到了她这个年龄,老公仕途正盛,儿子研究生在读,父母健康无忧,唯一让她每天费尽心思的就是自我保养。所以,先从早睡开始。这个点了还没洗漱呢,她丢下手机去开热水器时,关林浩打来电话,开口问她还没睡吧?卫立然不喜欢这种明知故问式的开场白,用沉默作为应答。要放在以前,她肯定会呛老公一鼻子灰,别说这种废话,说重点。老公去掉副字,坐上县长位子已满三年,没有什么动人的业绩,弦绷得很紧,卫立然对自己提出要求,这个时候得收敛一些,与不能穿金戴银一样,该掩藏的还是得藏,说话做事不要直来直去,时刻以关林浩为中心,从大局出发。毕竟,作为县长夫人,她目前主打的是个“贤”字。道理她都懂,可真正做起来,还无法做到得心应手,这跟她性格里长期的强势有关,如同刹车一样,脚下不能踩猛了,急刹不行,得缓缓地踩着脚刹,慢慢让车速减缓下来。可关林浩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官场上的说话程序,或是不太懂得卫立然“删繁就简”的语言模式,仍时不时地自然启动这种废话开场白,这样不走心的话怎么听着都别扭。

“儿子的情况告诉你了吗?”关林浩可能意识到老婆的沉默意味着什么,立马切入了重点。

卫立然把自己的思绪从奢侈品里强行扯回来,声调随即变了:“啊!什么情况?我是说儿子。”

关林浩故意停顿了一小会儿。通常,这是他不满的表现。果然,他的语气上升到县长的身份:“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当回事啊?上午我提醒过你,得盯紧点儿,别让这浑小子搞砸喽。一晚上我陪着——领导,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在等你这边的消息,你倒好,根本没往心里去,你就不能把我的话当回事?叫我怎么说呢?”

“哦哦!”卫立然从恍惚中反应过来,把声调降至正常,嘿嘿笑道,“我这就问儿子。中午我给他叮咛过,让他见面后给我回个电话的。”

关林浩气不打一处来:“等他主动打电话?你就做梦吧。”话临出口时,他拐了个弯,没有指责老婆玩手机逛网站商城误了正事。

卫立然当然明白老公的不满,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彼此之间的说话语气、做事方式早就揣摩透了,他们都是聪明人,早已不直面相互掰扯对错了,那太低级。而且,她为了不让关林浩成为别人的口实,隐藏着自己对奢侈品的强烈欲望,也就说明她是懂得主次和分寸的。卫立然没因关林浩的气急而生气,家庭关系中,她同样分得清孰轻孰重。关掉热水器,立马拨打儿子的手机,直到里面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她才摁断,怕老公等得着急,给他发信息,用安慰的口气告知他,儿子没接电话,见面可能还没结束,不方便接电话。关林浩秒回一个模棱两可的符号,卫立然解读不了,不知所以,干脆没回复,起身准备继续去洗漱。

再次打开热水器,燃气发出像蛇吐信子一般的咝咝声,往常她会完全忽略的,这会儿绵密而细长的声音却像预谋好了似的,带着扯锯般的锐利感迅速蹿进耳中,她无来由地打了个寒战,情绪顿时跌入了低谷,没心情洗澡了,关掉电源,从暖壶里倒些热水简单洗把脸算了。在卫生间磨蹭了一会儿,刷牙时听到微信响了一下,她没在意。牙还没刷完,手机又接着连续响了几次,卫立然判定这次肯定是儿子发来的信息,他能把一句话拆成四五句发过来,完全一副靠拼手速霸屏的态度,让一条信息说完一句话,表达完整意思成为绝对不可容忍的事情。关林浩对此深为不满,但他不在儿子跟前说这些事,而是不停在卫立然面前痛斥这种行为,好像卫立然是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秘书。卫立然倒也履行着家庭秘书的职责,很郑重其事地跟儿子交涉,试图纠正这种貌似节奏过快却又是断续的、词不达意的语言表达方式。但是没有用,儿子翘着嘴角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盯着她,嘴里嗯嗯答应,下次依然如故,倒显得她的郑重其事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她没办法,索性懒得去管。

嘴里含着牙膏沫,卫立然回客厅抓过手机看儿子的信息,三条信息的字数加在一起只有七个字:“见过。回来了。晚安。”很有连贯性,而且密不透风,想知道的内容,一个字都不透露。卫立然心里不悦,打开另一条信息,是老公的,他也惜字如金:“什么玩意儿!”强烈的情绪明明白白,比儿子的七个字内容丰富多了。卫立然心头掠过一丝不妙,赶紧拨打儿子的电话,依然不接听,她返回微信,拨打语音,这回接通了,儿子在那头显得极不耐烦:

“又怎么啦?不是跟您道过晚安了!”

“关卫洋,是不是你把事搞砸了?”

儿子在那头高声叫道:“什么叫我把事搞砸?都按你们说的程序做的呀,见面了,吃饭了,一步没落。怎么着,是后面又增加程序了吗?难不成你想让我一步到位,直接把人家给摁倒在床上?”

卫立然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被噎了一下,还没开口,儿子又以隐忍的口气道:“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我跟个提线木偶似的随着你们摆布,还想让我怎么做?”

卫立然缓过神来,抽了一张纸巾,把嘴角残留的牙膏沫擦拭干净,冷笑了一下,对着儿子的语气却变得温和了:“你就不能体谅我这当妈的心?能不能告诉我重点,见了那女孩感觉怎么样?你们吃了什么,谈得投机不?”

关卫洋立马松弛下来,从语音里传来游戏通关的声音:“给我爸已说过了,女孩长相、气质俱佳。去她们学校的西餐厅,吃的是带血牛排。光吃饭了,能聊出什么花样来,现在谁和谁能见面就投机啊。再没什么事就不说了,我要睡觉了,明天的课程安排很紧。”

儿子干脆利落地摁掉语聊。握着手机的手心都潮了,卫立然还是拨通了老公的电话,调整了语气告诉他,儿子说和那女孩一起吃的西餐,说女孩长相、气质俱佳,言语里没有不好的状态,你生的哪门子气?关林浩冷哼了一声:“你真不知道关卫洋干了什么吗?”不到事态严重,关林浩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儿子。卫立然告诫自己,如果老公不往明白说,她坚决不问,父子俩两头打哑谜,她又不是神仙,能猜出什么来?她也懒得费那个心思夹在中间猜了这个猜那个的。关林浩见她不接话茬,沉不住气了,怒气冲冲地说:“他是跟人家吃的西餐,吃完后,这兔崽子只付了一半饭钱,还示意人家服务员直接找女孩子要另一半。这叫什么玩意儿?缺这点儿钱吗?这不是恶心人吗?”

天呐!卫立然在心里叫了一声,这让他们做父母的脸往哪儿搁?尤其是老公这个县长怎么见人?这次的介绍人可是省府办的庞处长啊。她强压住内心的慌乱,用相对比较平静的口气对老公说:“你先别着急,这恐怕不是儿子的意思,人家女孩在美国读过几年书,思维和行为习惯都西化了也说不定。以关卫洋的智商,第一次见面不会蠢到这种地步,你说是吧!”

“你倒是挺会替他找理由,人家女孩子要真是习惯AA制,还能等着服务员过来讨餐费?你就护着那个玩意儿吧,迟早得把我这点儿脸面叫他丢光不可。好了,打乱你的养生睡眠了,赶紧睡吧,我还得陪领导。”很明显,关林浩被卫立然的话劝得情绪有了些好转,不然,他在气头上不会说后半截话的。卫立然心里舒坦了一些,至于儿子相亲时饭费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没把握,可事已至此,又不能把事件倒放回去重新来过,堵在心里也于事无补。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毫无悬念地失眠了。第二天担心的不是眼袋,而是黑眼圈,熊猫眼似的。为遮住黑眼圈,卫立然在眼眶周边打了好几层底霜,把半年量的粉全扑上,才让脸上的疲惫感没那么明显。

前几天与老同学燕燕约好,周五下班后一起去天街试吃新开张的那家“北上杭帮菜”,据说味儿很正宗。江浙一带的菜品为养生上品,可到了这种北方三线小城,迅速串味儿,融入了当地的粗鄙简陋,迎合了当地人的口味,营养功能大打折扣。像卫立然这样的优越女人,要的已经不是口味,而是实用:延缓皮肤衰老。“永葆青春”这样的话说起来总是令人心神愉悦,虽然谁都知道“永葆”不过是一种自欺,但自欺至少也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吧,对于颜容与衰老,女人自然希望能缓一时是一时。卫立然不能明目张胆地以各种奢侈品加持于身,暗戳戳地养个生,总是可以的吧。从周三起,卫立然就考虑穿什么衣服赴这场饭局了,谁知周四晚上在家翻衣柜,对照镜子在身上比画时,关林浩突然回来了。

不到周末,按关林浩的说法,离开县里就是脱离岗位,万一给市里查到,要通报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至于什么情况才能够特殊,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好歹一县之长呢,找个特殊借口很容易。这次,是老婆卫立然病了,作为丈夫,关林浩得回来看看。

“你就咒我吧。”卫立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老公找这个借口,总比编别的瞎话强吧,再说了,他肯定有什么事,不然以他谨小慎微的性子,又是敏感时期,他哪会这么随意地起这个念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可是,她不主动问他是什么事,自从老公去掉副字,坐正了县长位置,她便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对他场面上的事装作不感兴趣,让波涛在内心深处汹涌。所以,她看了老公一眼,扯起一件真丝套裙搭在身上,在镜子前转过来扭过去,“老公,你看我穿上这套裙子怎么样?”

“好看。”关林浩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去倒了杯凉开水,边喝边说,“恐怕,你这个周末的饭局得另改时间了。”

卫立然扯着衣服的手停了下来:“为什么?你知道的,我与燕燕一周前就约好的。”上个周末,关林浩说要迎接省里主要领导做准备,没有时间回市里,他们通电话时,卫立然顺口把约饭的事说了,当时关林浩还赞赏她多与老同学聚会,走动交流散心对身体有好处,别整天沉浸在手机里,看那些刻意而为的小视频,还动不动就产生共情,伤春悲秋的,影响情绪不说,连着颈椎、眼睛、思维都在消耗损毁,生活毫无规律可言。卫立然觉得老公说得夸张了点儿,不过她也觉得整天沉浸在手机里,确实是一种巨大的内在损耗。

“你别着急,饭哪天吃都不迟。”关林浩在床上坐下,随即又弹起来。他进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外衣上有没有灰尘倒在其次,关键是老婆反感穿着外衣上床,坐也不行。他把老婆扯到客厅坐下,“现在有这么个情况,省领导这次专门强调了,一定要想法把高铁站的项目拿到手,这关系到我们清宁县的长远发展,情况你是知道的,目前的软肋还是武原的开发工程迟迟上不了马……”

卫立然决然打断道:“你说的事大,也很重要,可这与我周末出去吃饭挨不上边呀!”她本来想说难不成她周末不吃这顿饭,他就可以拿下高铁站的项目,武原的开发工程就能上马?她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具有这种能量了。

关林浩不恼,继续微笑着,抓起老婆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摩挲着说:“与你关系大着呢。是这样,省府办的庞处长给咱儿子介绍对象,是不是为咱好?眼下只见了一面,吃顿饭还给AA了,到底是不是关卫洋这玩意儿整的糗事,暂且搁下,吃饭AA制当然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咱们这又不是不停地去相亲,怎么能用普通的相亲行为来对待呢?就是从传统的观念来打量这事,你是不是觉得这相亲吃饭应该是男方掏钱更合适?何况这次怎么说也是领导给牵的线,咱不该郑重其事些!所以得想法子补救。我考虑了很久,想让你周五晚上去趟北京,给儿子做工作,让他无论如何要与这个女孩搞好关系,不能半途而废。你可是不知道,这个省府办的庞处长很关键,他负责开发项目的考察论证,说白了,就是我们开发项目的生杀大权在他手里握着,如果把他惹不高兴了,后果很严重。当然这些你心里清楚就行,不要给关卫洋说,免得他胡思乱想。”

卫立然从老公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知如何应答,心里明明有些失落,却一点儿不怪关林浩,人到了这个位子,就开始如履薄冰了,要考虑和顾忌的东西多了起来,就比如她,说话行事反而不如此前那般随性,该藏的得藏着,该收的得收着,该奉迎的还得奉迎着,要不怎么办呢?哪个层级都有自己的生态圈,不融进这种生态里,不迎合某种光,前程怎么被扼杀的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她越来越理解老公,以前任副县长时,上面有县长顶着,他分管着文旅和教育,县里的大盘轮不到他出面、操心,虽然也会受到排挤、倾轧,可只要分管的行业不出意外事故,谁拿他也没办法。如今不同以往,成了一县之长,就像是一棵拔了尖的大树,风吹雨打都得顶着,有了高度就有了更多的责任与担当,得想着法子为县里的经济发展倾心倾力,为老百姓谋利益。这样的话关林浩不会在卫立然跟前说,是卫立然心里给老公设计的词,虽然这样的说辞如同一顶帽子,在什么位置上稍加调整谁都可以戴的。其实,卫立然明白,武原的开发项目不是关林浩给自己升迁铺路搞政绩,而是上一任开发实施的,拖至他的任上,是职责所在,躲避不了的。本来与儿子相亲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就因为介绍人敏感的身份和地位,倒让这件纯私人的事扯到工作上,卫立然心里不悦,又清楚一旦扯上关林浩的工作,那都无关她的情绪,行动上必须配合。她按捺住心里的不快,把脸别开,轻声说道:“好吧,我去北京试试。”

关林浩立马舒展眉眼,站起身来:“有你出马,我这颗心就放下了。今晚我陪你先去尝下那个杭帮菜,走。”

“算了,我已吃过饭。再说你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怕碰到熟人?要让人传到县上,你可有的解释了。”话是这么说,卫立然心里肯定希望老公能陪她一起去吃饭,女人嘛,挽着县长老公的胳膊逛街进饭店,撑面儿的事,巴不得碰到熟人呢。不过希望是希望,卫立然懂得分寸,也不是儿女情长的年龄,并不真在意这一次关林浩的陪伴。而且,她确实吃过了晚饭,一个人回家懒得做,下班路上经受不住烧烤的诱惑,解了回馋,至于养生不养生,下回再说吧,她把自己收得那么紧,偶尔放纵一次也不打紧。

关林浩嘴上说得好,陪自己老婆吃饭怕什么,行动上已显露出来,立马脱了外套换上居家服,边换边说:“既然你吃过了,那我下面条吃点儿就行。这两天陪领导的确很累,要哄领导开心,还总怕说错话,把要说的记在本子上,背过人不停地偷着背诵,精神都快崩溃了。难得回一次家,还真想放松放松。这人吧,还真是能造,总是不肯放过自己,当官当官,当不上上蹿下跳、撕心裂肺,当上了又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你说有啥意思。”

卫立然听着心里一愣,关林浩的话说得没错,这种感慨来得也很真实,但她知道,如果重新来过一遍,无论是关林浩自己还是她,都依然会选择当县长和县长夫人,现实的残酷总也比不上残酷后面的诱惑。

家里连片青菜叶子都没有,面条没法儿下。一个人在家开伙没意思,卫立然很少买菜。没等关林浩关上冰箱门,她一脸尬色地扯了扯嘴角,拿过手机,边划拉边说:“得了吧,家里啥都没有,点个外卖吧,你想吃啥?”没等关林浩答复,她自作主张,点了份红椒炒肥肠,老公好这口,又加了份油焖大虾,大补。自从关林浩扶正后,变的可不是位子这么简单,事无巨细都得操心,书记老何年龄偏大,没有了干劲,一个县的大事小情全堆在关林浩跟前,其他的都好办,按部就班,可武原的开发项目往前推进不了,资金链接不上,磕磕绊绊又过去了三年。这次,省长下到县里,说是随便走走看看,其实是在考察清宁县的家底,看有没有发展和上升的空间。不敢懈怠啊。

周五下班后,卫立然回家拉上行李箱,直奔高铁站,一个小时二十分后,她已经站在北京西客站的出站口,犹豫着打车还是坐地铁。她打开手机地图,输入首师大所在地,上面标明驾车需要一小时二十九分钟,我的个乖乖,比来时的高铁还多出了九分钟,这就是首都的周末,让不让人活了!她选择了地铁,想想地面上坐个车,明明才短短几公里的路程,却只能几步几步地挪过去,就像在会议室开会一样,得熬多久才能熬过去一个领导四五十分钟的“简单说几句”,再接着熬下一个领导半个小时的“只有几句话”,那是真揪心啊。卫立然甩了甩头,想到这或许就是关林浩的常态,赶紧切断这种联想。还好,过了下班高峰,地铁上不像传说中那么拥挤,但不顺路,从手机上搜好线路,先乘九号线,只坐了两站换乘十号线,在慈寿寺又换乘六号线,一站到了花园桥。从地铁口出来,被眼前的阵势惊住了,乖乖,这哪是三环,简直就是停车场,几条交叉线路延伸出去皆是混成一片的灯光秀,像停滞流动的水,被风吹拂微微漾动的波纹。她边在心里庆幸自己没有打车,边拨打儿子的电话,依然处在不接听状态,身在异乡的她,情绪突然间滑向低谷,茫然四顾,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四处都是灯火,她伫立在灯光的阴影之中,却有种毫无方向的飘零感。站立了好一会儿,点开微信给儿子留言:你要手机弄啥?关键时候总是不接电话,要你这个兔崽子弄啥!

这次儿子很快回过来电话,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周末还这么大火气。

生气与周末没半毛钱关系。卫立然长舒了口气,缓解了下情绪,毕竟儿子回电话了嘛。她告诉儿子,她已出了花园桥地铁口,夜晚辨不清方向,不知往哪里走。关卫洋明显愣怔了一下,随即追问这是闹的哪一出?

卫立然这才反应过来,儿子压根儿不知道她来北京,当时抱着一腔为关林浩清障的决心登上来京的高铁,哪里考虑到儿子这头的无知无觉,事先不打个招呼,到了门口找不着道了才想起打电话,还一肚子怨气,任谁都不会高兴的。卫立然心里有了丝歉意,赶紧缓和下口气,与儿子打起了感情牌:“儿子啊,妈妈这不是想你想得睡不着觉,为了安抚我这颗念儿的心,干脆牺牲我自己的休息时间,不远数百里来陪你一起过个周末。拳拳慈母之心,难道你不为你妈感动,不欢迎妈妈?”

关卫洋无奈道:“妈呀,我都上大学了,就别用幼儿园那套了。我可以不感动,可哪敢不欢迎你啊,现在你从地铁口往南走,也就三五百米——我也搞不清到底多少米,总之不远就到校门口了,我现在赶到门口去接你。”

“儿子呀,这可是晚上,妈妈要是能分清南北,就不会给你打电话,直接到学校,还不给你个大惊喜?”卫立然依旧用刚才的那种口吻转着圈找方向,儿子吃她这套,她知道。

也是,别说晚上,就是青天白日,卫立然也未必能分清东西南北,何况这是北京,她每次来都像在迷宫里被车拉着走,根本记不住哪儿是哪儿。但她能记住北京重要的吃食,烤鸭倒一般,太油太腻,吃了只会增长脂肪,一次就够够的了,值得一提的倒是那个卤煮,闻着有味,吃进嘴里那才叫香呢,第一次跟着老公在北京吃这玩意儿,起初不敢下嘴,谁知尝了一口根本停不下来,学着别人的样子边走边吃,确实有种恣意的快乐,根本顾不得这般简单的食物与她塑造起来的县长夫人形象是否匹配。还有爆肚、豆汁,凡是带点别样味道的老北京食物,全对上了卫立然的胃口,就连早餐店里的炒肝,她也觉得软糯可口香味持久,一天吃三顿都嫌不够。当时,关林浩还为这些调侃过她,说得查下她祖上是不是老北京,怀疑她有北京人血统,不然,炒肝、豆汁这些都能接受,而且乐此不疲,天生是消化炒肝、豆汁的肠胃,说明骨子里有这种饮食基因。

到底还是听从了儿子的建议,低下县长夫人的头颅,问了路人确定南北的方位和与首师大校门的距离,卫立然心中暗嘲自己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相通的能力。从地铁站出来那么多人,她怎么能无措到好像第一次出门似的,连找人问个路都不会了,就几百米的距离,以她站立的位置,稍稍往前走几步都能看到学校大门一侧的校名。看来,这几年她是享受惯了别人安排好的生活,有依赖感了。

与儿子会合后,卫立然高兴之余才想起还没预订住的地方,她不逞强了,让儿子替她想办法,怎么说,她来看儿子,儿子也算是东道主,总不能东道主对她不管不顾吧。

三环上的车流还在拥堵中,车辆如甲虫般缓慢蠕动,乳色的车前灯与红色尾灯交融在一起,向南北方向无限延伸,让人生时刻处在崩溃的边缘。路边的人行道却被刻意清掉一般空空荡荡,这个点了,除了被堵在路上的,人们不是在饭馆聚餐就是回家团圆。关卫洋似乎被妈妈关于住宿的问题难住了,他挠着头面露难色:“妈妈,你不会叫我去女生宿舍求个铺位吧?这也不是不可以,就是……”

卫立然吭哧笑了:“你果真思维清奇、想法独特,你把妈妈当成逃难的,还是以为咱们家穷困潦倒无以为继啊?法学不至于把你上傻了吧儿子,我人生地不熟的,哪知道就近有什么宾馆酒店?你帮我预订一下,五星级的大床房。”

关卫洋把身子贴上来,在母亲身上蹭来蹭去:“妈,那你带上我一起住呗,明天周末刚好没课,让儿子也享受一番五星级待遇。对了妈妈,你确定要住五星级?”

“我怎么就不能住五星级?”卫立然抚摸着儿子的头,突然转变了话题,“儿子,妈妈是公差,也是为了来看看你。”

关卫洋拉着卫立然在路灯下停住,打开手机,很快在新兴宾馆订到房间,预付订金时给卫立然看了一眼,她扫到地址上有“公主坟”三个字,立马拦住:“哎,停停停,不要这个宾馆,黑灯瞎火地去什么坟住宿,多瘆人啊。”

关卫洋不以为然:“我的妈妈哎,那只是个地名,以前你与爸爸来北京时住过,离我学校近,条件够好的。你别听个坟字就风雨不顺,公主坟那一片可繁华了。”

“换一个吧。”卫立然说,“改成两张床的房间,最近我睡眠不好。”

很快在紫竹桥西边的香格里拉饭店订到房间,倒是比公主坟还要近些。没心思去吃自己酷爱的卤煮,点了饭店的几样小吃,送到房间里,与儿子边吃边聊。东拉西扯几句,卫立然见儿子很是敷衍,眼睛始终在手机上粘着,好像手机比她这个大老远跑过来的老娘更有亲和力。她心里不悦,一把夺过儿子的手机扔到床上:“关卫洋,你就这种态度对待妈妈,手机比你妈亲啊,这是能供你吃啊还是喝呢?”

关卫洋没恼,看着一脸黑线的母亲反倒嘿嘿一乐:“看你说的,这不是无聊才玩把消消乐啥的。”

手机斜躺在床上,屏幕上闪动的确实是消消乐,卫立然也经常玩的那种,看来儿子没有撒谎,以前他喜欢边吃饭边看书,美其名曰为了不浪费时间,反正嘴与眼各干各的,互不干扰。现在书本变成了手机,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嘴里嚼着,同时聊着,两只手还不停歇,卫立然哭笑不得,儿子这是把所有功能器官全调动了起来,确实是忙啊。瞅着儿子贴近她一脸讨好的笑,心里思忖了一下,抓起他的手说:“妈妈为啥失眠,就是想你想的,你倒好,不好好跟妈妈说句话,安抚一下这颗慈母心,倒是一门心思地玩游戏。你说,这么冷落你妈,真的好吗?算了,我也懒得跟你生气,说点儿正经的,那天你见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吃顿饭你只付了自己的那份钱?”

关卫洋瞪大了眼睛:“妈,你不是专门为此事来的吧?”

卫立然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摇摇头,她要让儿子知道这事的重要性,但也不愿意因此而背负过大的负担,一家人扑在一件很边缘的事上,根本不正常。关卫洋摇了摇头:“我是不想再提这事儿了。我还在上学,要不是你和爸不停地劝说,我是没有跟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子见面吃饭的念头,太遥远了。可是妈妈,你,还有爸爸,能把这事儿看得重,肯定是有原因的,非要知道儿子为啥那么做是吧?”

卫立然静静地看着儿子:“当然。”

“我不能骗爸妈,可这事儿说出来,儿子怕你们心里难受。”

卫立然看着儿子脸色凝重起来,便起身坐到儿子的床铺,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鼓励的眼神望着。关卫洋往母亲身边靠了靠,随即坐直了,扭开脸望着别处才说道:“她一上来就问,我在北京有没有房。这话都没说够两句,没开头呢,就直奔结尾,换了谁心里舒服啊,再说,我还没毕业呢,就算上完学能留在北京,买房那也得有个过程不是?”

啊,竟然会这样?卫立然很惊讶,现在年轻人信奉实用主义不足为奇,现实把人逼得不得不用物质来衡量婚恋,可这女孩儿未免太过于现实了,才只是见面,而且两个人年龄都不大,未来走到哪一步还不知道呢,怎么一开口目的性如此之强?她自以为可以接受很多不同的观念,但赤裸裸的事实被儿子亲口摆在面前,真正落在自己人身上还是不太容易接受的。心里不痛快,脸上神色如浮云飘过,明显黯淡下来,她甚至差点儿脱口赞成儿子的做法,只是脑子里倏然闪过关林浩,对啊,自己可不是来跟儿子结盟的。她轻轻呼了口气,迅速梳理自己的情绪,调整了面部表情,用笑声化解心里的愤懑:“哈哈,就为这个,你就掏了一半饭钱?儿子哎,这做派可不像妈妈生的呀,气量这么小,哪像男子汉大丈夫?咱们得把格局放大,眼光放远,爸妈以后还想靠你风光呢。”

“可是妈,她这种做法,还不气人?”

“当然气人!”卫立然说,“但是儿子,咱换位思考一下,一个女孩子,在婚恋上想得到某种生活保障,最大的保障是什么?当然是房子了。所以她这样问无可厚非,有几个女孩子不希望自己的对象有房有车?有了先决条件,就无后顾之忧,剩下的生活不就单纯地享受爱情享受生活了吗?”

关卫洋生气了,噌地站起来说:“那是你的立场,我接受不了这种严格的实用主义者。既然这样,你给爸爸说一声,我才二十出头,你们今后不要再给我介绍什么对象了,我一点儿兴趣没有。要继续这样,我可保不齐会继续做些让你们不痛快的事来。”说完,他嘟囔着困了,冲个澡要早点儿睡觉,便进了卫生间,丢下卫立然呆坐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该怪自己还是儿子。

理不清头绪,卫立然给老公发了条微信,问他这会儿说话方便吗?关林浩很快打电话过来,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部倒给他,没想到他一点儿都不生气,反倒安慰起她,并且告诉她,这事不能顺着儿子的思路往下走,别停留在目前的状态,你已经埋下了伏笔,那就引导儿子,一定要理解女孩的想法,至少人家没藏着掖着跟你玩躲猫猫虚晃着你,有啥不能接受的。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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