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北京户口的孩子,为了留在北京上高中,冒险选择了“艺考”之路。他放弃了一年的学校教育,半路出家来到燕郊的画室学习绘画。在经历了生活的各种不适应、竞争的巨大压力以及家庭的重大变故后,他最终能走出燕郊、成功上岸吗?在严重内卷的时代,祝福所有的孩子,走出内心的惶恐与焦灼。
一
都说燕郊是个神奇的存在,它不过是一个镇,却住着一百多万人,其中大部分是在此定居或者租房的外地人。据说每天有四十万人白天在北京上班,晚上在燕郊睡觉。于是,每天清晨五点半,那些跨省市上班的人就起床了。他们将前一晚准备好的早点吃了,洗脸刷牙,屙屎撒尿,穿戴整齐,然后下楼去挤公交。值得一提的是,只要是往返北京的公交都是8字开头,车身上刷着“北京八方达客运”字样——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迎合北漂们想“发达”的愿望吗?从我所在的画室往外望,刚好能望到815路、818路的站点。815顺着念是“发呀我”,倒过来念是“我要发”,818就更绝了,不但顺着念、倒着念都财运滚滚,而且起点和终点——燕郊普罗旺斯、郎家园,这两个地名着实让人觉得浪漫,就好像一个是情人约会的地方,一个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事实上,跨越河北和北京的路,对于绝大多数跨省市上班的人来说,是一场噩梦。
人太多车太少,我时常望见楼下等车的队伍长达两百米。当车在老远的地方出现,队伍就跟毛毛虫似的动了起来,车还没有停下来,有人就扒车门要上去。由于西方夏威夷站不是始发站,就算挤上去也只能在过道站着。所以,在燕郊挤公交拼的是体力,靠的是忍耐。也难怪我在通州上学时,曾看到一辆8字开头的公交,不但从车门车窗的玻璃看去是黑的,还看见有人的脸贴在玻璃上被挤得变了形,甚至连车身都被挤得有点鼓起来了,像一截在热火上烤得鼓起来的香肠。别看早高峰时车多人多,等过了九点再看,难免大吃一惊:大街上没有人群拥挤,没有车笛喧闹,只有建筑物和树静静地立着。那一刻,本色暴露的燕郊,宛如一个被负心郎抛弃的村姑,痴痴地眺望北京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移情别恋的郎君回心转意。等待着,等待着,直到夜幕降临,8字开头的公交车一辆一辆地从北京方向归来,这个被冷落的市镇才会再度活泛起来、风情起来。
夜晚无疑是燕郊最具活力,最像一个新兴县城的时候,餐饮店、服装店、大型超市、KTV、酒吧、电影院、发廊纷纷亮起霓虹灯,大街上随处可见吱吱作响的美食小吃摊、五颜六色的小商品和服饰摊,包括修鞋的、缝补衣服的、卖水果的,都能在黄昏来临后的燕郊找到自己的位置。此刻当你身处燕郊,只要打开耳朵,听见的全是五湖四海腔;翕动鼻翼,闻到的全是带着汤汁味儿的生活气息。直到午夜过后,热闹和喧嚣才会退去,好比潮水回落,海滩上尽是一脸困倦的人们,他们吃饱喝足,该回家休息了。这时候,我们这些学画的,也都从画室出来,做贼一样回到寝室。
我就读的画室叫I画室,在西方夏威夷小区的一栋别墅内。这个小区里有一半建筑是别墅,一半建筑是塔楼,所有建筑均是仿照西方建筑建成的。比如用于办画室的别墅,有尖尖的屋顶、排气的烟囱、别致的老虎窗、俏丽的檐部及柱子。但是,居住在这里的体验说不上好,因为住在小区的除了普通居民,大多数是服务于画室的老师和全国各地来的学生。由于小区紧邻央美附中,这边的别墅就特别适合被整栋租去或者买走开画室。I画室的老板,我暗地里叫他“山羊胡”的李校长说,以前学生少,画室和寝室是一体的,现在画室名气增大、学生增加,不得不在同一个小区的塔楼里另租房子给我们住。没错,我所在的寝室有三个房间,每个房间住五个人。我们乘电梯上下楼时,楼里的居民对我们并不友好。他们能不烦吗?当初来这边买房时,以为“从此欧洲·超然生活”,享受“源于夏威夷的浪漫风情”,结果发现自己逐渐被各种考前机构包围,每天看到的是一张张焦虑甚至无望的面孔。
此刻,房间内鼾声四起,我的室友赵奔驰、高瞧、翟鑫辰、温朗都已沉沉睡去。我画了一天素描,眼酸体乏本该睡去,然而怎么都睡不着。我来I画室学绘画一个月了,从画线条发展到画正方体、圆柱体、球体及苹果,知道了什么是“三大面”“五大调”,明白了一定要按照先外后内、先直后曲、由浅入深、由暗到亮、先方后圆等步骤画。然而,当我画完一只不锈钢壶、一个灯泡或者任意拼凑的几何体,发现对如何体现高光、反光,如何使画面具有金属质感或者透明质感,如何使画面颜色均匀、虚实正确,总是把握不好。绘画是一个需要长期积累和不断实践的过程,用山羊胡校长的话说,一个考生到I画室集训后,至少要完成一万张练习稿才有资格参加央美附中校考。这话把我吓到了。我算了一下时间账:以我普通作画速度计算,完成一张素描或者色彩作业需三个小时,完成一张速写十五分钟,兼顾三科,想要达到一万张的量,那么从我踏上燕郊的那一天算起到集训结束,每天得完成一张素描、一张色彩、二十二张速写,前提是十四个月内没有休息日、不生病、没有其他事务干扰。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我全年这样拼命地练习绘画,嗷嗷待哺的文化课怎么完成呢?
当然,我也知道,山羊胡说的“至少要完成一万张练习稿”,是一个概述或者比喻,意思是绘画的前提是勤奋、吃苦。但是,只有老天爷知道,哪怕我天赋异禀再加上百分之一百的努力,拼上小命完成了量的积累,能不能考上对面的学校仍然是个未知数。I画室每年能招到一百多个学生,学习期间采取淘汰制,也就是说每届学员先多招,将四层别墅的每个教室坐满,然后根据学生的基本功好坏,分成不同级别的A、B、C、D、E班。分班过程,其实就是淘汰过程,最后就剩五六十个“种子选手”去参加校考,往往能考上二三十个。这是很高的录取率了。但是仔细一分析,就会发现其中有蹊跷,这二三十人中其实有不少是复读生。与他们相比,零基础入学的我就算最终能留下来,也是田径赛场上的一只“菜鸡”,专业运动员们已经听到枪声,上体前倾,迅速发力冲刺,我还在起跑器前屈体两手撑地呢。
当然,复读生也有一些劣势,因为害怕再次落榜,最难克服的是心理上的压力。赵奔驰是河北沧州的,并不富裕。听说他爸是开废品收购站的,他小时候在旧书堆里翻书看,有一天翻到几本素描速写画册,鬼使神差,对画画产生了兴趣。无奈的是,他来燕郊两年了,两次校考的专业成绩总是差那么几分,他爸不得不四处借贷继续供他。他极其勤奋:白天,像机器一样不停地画呀画呀;到了深夜,睡着了还会把手伸到空气中,跟鸵鸟的脖颈那样乱晃。我很佩服他不怕苦、不气馁,换作我,可能伸出被窝的不仅是一只手,而是整个人疯了,在风高月黑之夜,在小区里像只失心疯的鸵鸟乱窜。然而,他却说他羡慕我。为嘛呢?他说我学绘画晚,刚入学就能接触透视学、解剖学和构图学原理等课程,一上手就被严格规范怎么拿笔、怎么造型,佩服我起点高。我说我还在E班,连石膏像都没有画过呢。他说不用急,三五个月后肯定能超过他和翟鑫辰。
翟鑫辰跟赵奔驰一样,也是从小就被周边大人夸赞为“小画家”的人。他也是复读生。他的特点是画得快,而且狂。他像顽皮的猴子,矮小又没有样儿,站没站相,最重要的是没有教养,对谁都不礼貌。他住我的下铺,床上堆满各种绘画资料、颜料,想坐一下几乎都没空地。他画画追求速度,尤其喜欢速写,经常没画完一张就直接开始下一张,噼里啪啦的。有一次我听见负责绘画课的老师批评他动态比例掌握不好,要求他把动态比例、头手脚的形都画准,可他的手就像抽风那般,画着画着就舞起来了。老师说他随意涂鸦太久了,已不能正确理解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不能了解人体结构和运动规律,不能掌握人体不同角度和不同转向运动中形体的透视变化,就算画再多,也是瞎折腾。翟鑫辰说:“我也不想急功近利,可是我的手不受我的控制,没办法啊。”等专业课老师走远,他一扭头,朝楼梯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呸!”
温朗、高瞧跟我一样是应届生。高瞧就不提他了,这小子画画好,有天赋,却很自私。我请教他绘画上的事,必须给他一个东西吃才可以。另外,他自己的东西摆放整齐,谁也不能碰。他和大家关系都不好,还讽刺我考不上。
但是同样画画很好的温朗就不同,这是一个单纯的男孩,长得阳光帅气,性格温和善良。山羊胡说他是极少数没有被美术老师教坏艺术感觉的学生,说他画了这么多年,并没有靠手臂的肌肉记忆去画,而是仍能认真地去理解一个静物、一个石膏像,叫我好好跟温朗学习。我怎么学习呢?那时候的温朗在我眼里就是大神:他是艺术世家出身,祖父是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奶奶是书法家,父亲是顺义某中学的校长,母亲是音乐老师。他从小浸泡在艺术氛围里,梦想是未来成为一个大画家。
如果学绘画也要像文化课刷题那般,不断地重复死记硬背,其目的仅仅为了画得跟范画一模一样,从而扼杀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力和兴趣,意义何在呢?从这个角度想,或许温朗的做法是对的,翟鑫辰也没有错,只有赵奔驰不该那样疯狂地摧残自己。但是从考学的角度看,可能零基础的我只有像赵奔驰那般近乎癫狂地画呀画呀,才有可能把素描、色彩、速写整个啃下来。不然,怎么可能通过专业考试呢?要知道,由于户籍在山东枣庄之故,之前我已经被迫从通州回枣庄去读书了。现在母亲还在枣庄照顾我瘫痪在床的姥爷,是父亲打电话让我回北京走艺考之路的。仍记得父亲告诉我艺考生不受户籍限制时那激动的语气,仿佛只要我及时赶回来,就能获得在北京中考乃至高考的机会。事实上,他除了每个星期从通州来画室看我一次,给我带一些零食,灌我一些心灵鸡汤,什么忙都帮不上。
母亲也一样,除了在电话里施压于我外,一筹莫展。父母把我送到这儿,可我真的适合画画吗?我躺在黑暗里,想着画室里摆放的苹果、水壶、灯泡、罐子、蔬菜、石膏头像、老人的手模……想着没来画室之前对绘画生活的憧憬。此刻,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对铺的赵奔驰没有再挥舞手臂,他磨起了牙,吱儿吱儿,就像往死里咀嚼难啃的命运。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鼻子里充斥着愁闷悲苦的气味,感到有小山似的画稿压迫着我。我害怕明天又要坐到画架下去,每次面对画板的一瞬间,厌恶感就会袭来。谁都知道晕车晕船,可你听过晕画吗?
画画、画画,不停地画!还要拼命地背书,学着文化课!唉,我心里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有机会在命运的齿轮上翻转人生,就像有的铅笔还没有削,内里的笔芯已经从头断到尾;就像自我感觉很棒的作业,被老师改得面目全非;就像精心完成一幅画,将它从画板上揭下来时,胶带却把画粘连坏了。一周、两周、一个月,想通过走艺考之路留在北京读书的雄心壮志早已一扫而空,脑海会蹦出各种放弃的理由,可是剑已出鞘、弓弩上弦,想到为了我这个“非京籍学生”能在北京完成学业,父母前期付出了太多,我只能硬扛着。
无助的时候,只有从家里带来的五个奥运福娃在枕头旁安慰我:“喂,陈和平,一定要让思想停下来,该休息啦!记住,每个人的学习起点和时长有区别,你需要将目光收回来,一步一个脚印,苦练基本功,牢记知识点……”我说:“我会的。”它们继续说:“想想当初小升初,就因为你是Z小学管乐团的成员,才有了机会作为特长生去通州S中读初中啊!”我说:“好吧,这次我一定会像当初在管乐团时那般不怕苦!”见我听它们的劝,五个福娃高兴得蹦跳起来,哼起一首歌:“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
二
我霍地坐起来。天还没有亮,寝室阿姨已经在用尖厉的嗓子叫我们起床了:“六点半了,小伙子们,起来!都起来,走了!”由于山羊胡校长是江西人,因此I画室的后勤人员都是江西来的。江西人个子普遍瘦小,但是嗓门很大。负责做饭的那个食堂阿姨也是,站在一楼喊一声“吃饭喽”,整个别墅会一阵震颤。尤其设在顶楼的E班,有一半面积是用铁皮包了露台改造的,嗒嗒、当当,铁皮共振声像打雷。尽管她喊得震天响,下到一楼,却没有什么我想吃的。江西人的饮食特点是色重油浓,喜好腊货和辣椒,下饭倒是挺下饭,只不过对嘴里普遍生五六个疮的人来说,咸与辣像一把刀。
由于集训生活很艰苦,压力大,美术生们经常失眠或熬夜,要么嘴里生疮,要么脸上长痘,要么头顶脱发,也有身体发胖的。我们被寝室阿姨喊起来后,一个个跟瘟神似的随便用毛巾撸一把脸,有的牙不刷就下楼往画室集中。此时的西方夏威夷,到处走着跟我们相似的年轻人,有的蓬头垢面,有的无精打采,有的衣服上沾着颜料,有的手黑乎乎的,像被烫伤的鸟爪。这些人来自不同画室,就跟约好了似的,都不说话、不打招呼,眼神忧郁。我跟在赵奔驰身后到了画室,坐下来就吃东西,接着就去各自的画室抢位置。尤其A、B班,占了好位置才能看到模特的正面。我们班还没有画过模特,但是如果位置离老师近,坐在旁边可以看到老师画画时的每一个动作,感受到他用了多大的力、多快的速度,学起来就会更见成效。我在E班的时候,永远是第一个画完的,然后老师第一个帮我改,我改完后,再看老师帮同学改,相当于温习了好多遍。无奈明年的校考留给我的时间太短了,当我看到A班同学画的已经是那么成熟的作品,心里就发慌。
且不说明年五月我能不能考上央美附中,就拿I画室的自身水平而言,我什么时候才能从E班升到D班、再到C班、再到B班、再到A班,都是不敢去想的事。基于种种原因,我必须加快进步的速度。我准备在大家睡着之后,在寝室的客厅里练画,无奈晚上宿管阿姨检查完人数和用电安全后,离开之前总要把客厅里的电源关闭并锁死。再说,我要是在客厅发出动静,肯定会吵醒其他人,楼下邻居也会向物业公司投诉,我只好带上画架到小区车库里去练画。第三个晚上,却有保安来驱赶。我争辩说,我没有影响车辆进出啊。保安说,你影响了人家的隐私。我只好拿着未完成的画稿来到地面上。这时我看到I画室二层楼上亮着灯。经过打听,才知道十一点半后,并不是所有学生都要求回寝室,李校长挑选了一些特别有希望上岸(即被录取)的学生,于深夜给他们补课。
每年的上岸率是每个画室的命脉,I画室的墙上同样挂满了从这里上岸的优秀学生照。我终于明白:他们能在残酷的艺考中脱颖而出,是得到了特殊培养的。后来听赵奔驰委屈地说,很多画室的“状元”本就是画室精心打造出来的。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初父亲听说“非京籍学生”能在北京通过艺考完成学业,以为老天为我留了一条活路时,其实更多人早就做好了淘汰他人的准备。这对我的自信心又是一次打击。
现在该怎么办?在手机被允许使用的时间内,母亲批评我:“你去燕郊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能在北京读高中,留在北京高考,别跟我提什么以为是康庄大道,没想到又是泥潭,你以为不学绘画就没有压力吗?”我说:“别人都是从小学绘画,功底很深,而且有的同学被李校长重点培养……”母亲的火气腾地上来了:“你爸要送你去央音附中考前培训班,是你自己说要学绘画的!你给我跟着画室制订的计划老老实实地走,就当被抓进监狱,不得不通过绘画拯救自己好了!”我无语了。母亲说:“不就一年多时间嘛,别人睡觉时你不要睡觉,继续练!”我说:“画室到十一点半就赶我们去寝室。”母亲说:“你就不能在寝室继续画吗?”想到现实的无奈,我的鼻子酸了一下:“寝室住很多人呢,不准练。”母亲说:“那你就躺床上在脑子里画,把老师教的范画都背下来。天道酬勤,我就不信你努力了拿不到合格证!”
我倒是真听说过,背画是美术生迟早要经历的。比如A、B班的学生要背诵人体五官结构、肌肉走向以及骨骼的图片,C、D班的学生要背素描临本……自然有人说,背画有用吗?美术是一门创造性很强的艺术。答案是,你不背也得背。因为考试的时候,纯靠印象和感觉去画,怎么敢保证构图完整,形体、结构、透视、比例准确呢?嗐,从小我就不喜欢背唐诗、单词、乐谱,现在却要逼自己去背画。我的脑子里,凭空出现了一只无形的手:当我画画时,它在画板上画出平面直角坐标系,指着上面的坐标点让我背下来;我将它用力地推开,它趁我专注于自己的意识,又画出了由深到浅的黑白渐变条,让我记住关键部位的光源与阴影……我气得拿起铅笔刀要扎它,它竟然变成了一股风,往我的眼里塞衬布、水果、饮料瓶子、不锈钢物品,往我的脑子里塞人物的五官、衣服、动作……
我简直要疯了!美术图片那么多,我不是照相机,不想成为电脑硬盘,怎么可能背下来?然而,很多美术生就是这么“熟能生巧”地完成“量变引发质变”的。我情绪焦虑,心情郁闷。再想到I画室虽然挤满了学生,但是狡猾的山羊胡早就敲定了明年参加校考的重点人选,像我这样的“陪考生”虽然没有被淘汰,事实上比直接淘汰更悲催。父亲又来看我的时候,我说起我不过是个陪考的,忍不住哭了起来。父亲说:“现在说丧气话为时过早,前不久有一部印度电影《摔跤吧!爸爸》,你真应该看看。这就像你现在的情况,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放弃!”父亲的心灵鸡汤总是熬得那么鲜美和醇厚,仿佛喝下去,每一口都是极致的享受。事实上,当他走后,我的舌头上每一个味蕾都是苦的。唯一让我感到受用的一句话是:“我们家的房子二次抵押贷款下来了,这一整年的学费不用愁了。”
为了摆脱作为陪考生的宿命,之后我想过去其他画室看看,尤其那种刚起步的画室,只有在一穷二白的环境里,老师才会把每个学生当作射向央美附中的弓箭。但是面临一个问题:在燕郊,忙忙碌碌一年,最终一个都射不到对岸的画室不乏其例;尽管有些画室的老师看上去很有艺术家范儿,但是不一定能教好考试套路、绘画模板。我不敢押这个宝。
我着急、烦躁不安,既找不到方法突破自己、赶超同学,又害怕辜负父母的付出与期望,以致常常有大祸临头之感。一天夜里,我梦到自己被一群黑衣蒙面人抓走了,在一个防空洞改造的集训营,黑压压的,画架一眼望不到头,喇叭里传出的考题是:用素描的方式画出一块桌布、一个水晶苹果、一束花。我最害怕默画了,怎么画都画不好,急得满头大汗。随着考试结束时间临近,突然,一支步枪的枪口顶在了我的后脑勺上。我听见一个阴沉的声音说:“陈和平,听好了,还剩五分钟,如果完不成这幅画,扳机就要扣响了!”我心跳加快、心悸、胸闷,慌慌张张地画着,整个人发抖。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解析、对比、调整,也记不起老师当初是怎么教的,完全凭自己的感觉与印象去画。结果,结束的铃声还没有响起,就听到有人嘀咕一句“这搞的什么鬼呀”,然后砰的一声,子弹击穿了我的脑袋。
那种恐怖、无望,至今想起来仍难以平复心情。还记得噩梦困扰我时,我因为害怕而挣扎,从上铺滚到了地板上,叫喊声把寝室里的人都吵醒了。高瞧很气愤,叫我滚出去。翟鑫辰很烦我,说我不好好睡觉每晚都吵醒他,说他在这破屋子里受够了,他要出去租房子住。我被摔得浑身疼,爬上上铺后蜷缩着身子,就像真的被枪射中的人。我不想道歉,因为我也是受害者。没想到两天后,翟鑫辰真出去租房住了。他说:“终于不用跟你们这帮浑身臭汗、打呼噜、磨牙、放屁的家伙同住,可以逃离这监狱了!是的,老子就搞特殊化,你们不服啊?”但是,他搬出去没住几天就想搬回来了。原来女朋友把他抛弃了,他一个人住怕鬼……我知道这是个好机会,主动说愿意陪他住。他说:“拉倒吧,你自己就经常神魂颠倒的。”我说:“我是高敏感体质,能比你提前察觉异常情况。”翟鑫辰问:“这样啊,那你能帮我去看看我屋里到底有没有鬼吗?”我说:“我带着五个福娃去看看。”到了他的出租房,我把五个福娃按顺序挂在入户门、卧室门、厨房门、卫生间门上。我说:“这五个福娃是吉祥物,分别代表着五环,尤其欢欢是个火娃娃,挂在你的卧室门上,有鬼来袭,烧死它!”
就这样,我真搬过去住了。那是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在维多利亚小区。我们各住一间卧室。到了晚上,翟鑫辰睡觉,我在客厅练画。我说:“我要在客厅里守护你,你放心睡吧!”他说:“有你在,我安心多了。”我慢慢了解到,翟鑫辰为什么会这样任性,他爸是个卖煤炭的商人,雇了几节火车皮全国跑,母亲是开美容院的老板,两人已经离婚。他爹每个月往他卡上打钱,多的时候三万,少的时候一万,他有七八年没见过这个爹了。他没有什么家庭观念,说他喜欢北京,以后不回老家了,理想是到宋庄发展,靠卖画为生,或做经纪人。我发现他虽然狂,但是人不算坏,除了会指使我打扫卫生、出去领快递什么的。我不在乎被差遣,住这里能加班加点地练画,本就该要为他做点什么。
奇怪的是,我这样一个刚刚起步还没有被完全驯化的美术生,一旦有了稍微宽松的绘画环境,进步很快。因为在这儿,没有老师站在身边指指点点,没有人命令我必须这样、必须那样。练画时,我虽然不赞成像翟鑫辰那般“瞎折腾”,但是如果管得太严,握笔的手就会像被绑了铁丝似的。在这儿,我的手与我的思维意识是合拍的。当我画一只苹果时,不会完全想着注意对称性、忙着找明暗交界线、分解经纬体面,而是凭我的直觉去判断它的体积、光泽度、成熟度。每只苹果都有它自身的美,我的任务首先是发现它的美,然后才是表现它的美。就像我第一次来I画室面试那天,凭记忆画了一只橘子,山羊胡夸我“基本把你想的味道和成熟度画出来了”。此刻,我自以为对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关系有了更微妙的体验,然后从这个经验出发,即便绘制一个毫无生命特征的几何体,也会浮想联翩一番:“当我们在子宫里,在生命的最初,卵子是一个球体;当卵子被精子穿透,细胞开始分裂,形成另一个神圣几何图形:双圆光轮。随着细胞继续分化,另外一个几何图案开始显现:星状四面体……接着是正方体、半月形、八面体、十二面体……”我记不得这些科普知识是从哪本书上看的,反正练画时不会像以前那般枯燥乏味了。
不瞒你说,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的。一个月内,从E班升到D班,又升到C班——该班有四十个人,人数是最多的。学绘画的都知道,学到一定阶段会提升缓慢,我在那时候逐渐感到力不从心,哪怕熬夜练画通宵琢磨也没用,最后搞得焦头烂额,在课间休息时经常眼睛一闭就睡着了。有一次醒来后,发现山羊胡站在我身边,我打了一个激灵,朝山羊胡尴尬地笑笑。他看过我的画,摸摸我的头说:“小陈同学,你这幅头像,画面完整,造型准确,结构意识明确,对于皮肤的质感和色调有很好的控制力度……”我一阵激动,问:“李校长,您觉得还有什么改进的地方吗?”他捋捋胡子说:“如果想再上一个层次,五官尤其眼睛的表达可以再刻画,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看到放在我脚边的速写,又说,“这幅,用线张弛有度,如果要说建议,那就是画面的节奏,上半身与下半身的节奏一定要拉开!人物从头到脚结构平均了,头是重点,胳膊和手是重点,背心应该疏,短裤可以密,下肢要疏松用线,膝盖可以突出,小腿不用表达过密,鞋子要重点表达——画面也是需要节奏的。”
真好啊!我童年时练过钢琴,少年时在管乐团学过打击乐,“节奏”终于让我找到了突破瓶颈的方法,于是我成了C班发力最猛、进步最快的人。山羊胡到底是央美研究生毕业的,他说得对,当我重视画面的节奏感,也就懂得了运用点、线、面使画面产生有律动的变化。音乐与绘画虽然一个用于听、一个用来看,但我感觉它们有相同的地方。“音乐通过节奏、旋律、和声等要素来表达情感和塑造意象,同样,绘画则是通过色彩、线条、构图等手段来创造视觉形象,表达创作者的审美感受和思想情感。”山羊胡的一番话,我记了很多年。
三
偏偏这时候,翟鑫辰要我搬走。正是我顺利地升到B班,雄心勃勃地要向A班冲刺的时候。我以为他不想让我免费住了,狠狠心说:“我给你钱好了。”他说:“我缺你那仨瓜俩枣?”我搞不清具体原因,听同学说很可能翟鑫辰这家伙又谈了女朋友。既然人家这么说了,总不能继续赖在那儿,只好搬回了寝室。
之后,我继续在I画室苦熬着,靠着必须升到A班的信念。同时我想过从燕郊逃走去远方流浪,想过去枣庄找母亲,回到枣庄F中读书。这时,温朗安慰我:“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在学习美术这条路上,不轻易说放弃。技术是可以提升的,最可怕的是心态崩了。”
犹记得圣诞节的前一天,温朗在课余时间帮我改画,教我如何克服不足之处。我俩从画室出来时,母亲喊了我一声。我愣了一下,真没有想到母亲会突然出现在燕郊。
母亲说:“怕影响你学习,没有上楼去叫你。今天晚上我接你回家过圣诞节。”
我坐在母亲的车上,讲起我在I画室的生活和学习,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母亲说:“你的表现够好的了,李校长说你很用功、很有希望,说你有一定的绘画天赋。”
我没好气道:“他不过是忽悠你,让你继续交学费!”
母亲说:“零基础备考的学生确实少,但是你已经升至B班了,这是很多从小学画的孩子都达不到的。”
我说:“很多时候,我很绝望,每次评画,大家把画放在一起,不用老师开口,自己都能看出区别来,我的基本功确实不如他们扎实。”
母亲听我这么说,安慰道:“实在不行,咱也可以复读一年的。最近,你爸想了一些办法,咱家经济情况在好转呢。也没啥,晚一年考上而已。”
当公路两边出现我熟悉的景物,我知道通州即将到了。
“妈,姥爷还好吗?你回来谁照顾他呢?”我突然想到了长期住院的姥爷。
“回家再说吧。”母亲答。
对面的车灯照到母亲脸上,我才发现她瘦了,极其憔悴。
回到家,父亲已经做好一桌菜等着我们。扑鼻的香味、鲜浓的汤汁、很久没有吃到的海鲜,将我彻底从画室的紧张环境里拽了出来。饭后,我由于吃得过饱,坐在沙发上隔几秒钟打一个饱嗝,父母却不管这一套,又拿来零食给我吃。
母亲说:“你难得回来放松放松,多吃点东西。等一会儿,我们再吃蛋糕。”
母亲说:“记得有一年可滑稽了,平平四五岁的样子,我提前准备好圣诞节礼盒放在露台上,睡前告诉他,你向圣诞老人许个愿,明天就会收到礼物。平平许了愿,说他想得到五个奥运福娃。第二天早上,我带他到露台上去看,果然就收到了想要的礼物,把平平高兴的,哈哈哈!”
父亲说:“平平小时候傻。”
我说:“那时候不知道圣诞老人只是一个传说。”
母亲说:“这不叫傻,是单纯。今晚上,平平你再给自己许个愿吧!”
我许了愿。这个愿不用说,大家都能猜到。
睡觉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想象圣诞老人穿着一件红色外套,戴着一顶红色帽子,骑着一头威猛的驯鹿从位于通州西边的北京城朝着东方,在京通高速上嗒嗒而来。他带着全体通州人——严格地说,向他索要过礼物的通州人——的礼物,向我们奔来。问题是,这么多礼物怎么带?哦,应该有一辆雪橇的。于是想象那是一辆金色的雪橇:首先,要将雪橇的大部分轮廓画出来,补充上装有礼物的麻包袋,再画出雪橇的框架;接着,还得给雪橇刻画细节,将雪橇的横截面花纹刻画出来,将雪橇底部左侧的导轨画出来……最后,圣诞老人和驯鹿呢,得用一些平滑的线条画出圣诞帽的帽檐,用弯曲的线条画出帽子下垂的部分,在帽檐底部画出圣诞老人的五官,眼睛可以画得又大又圆,胡子又长又浓密……驯鹿的标志是分叉的鹿角……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把圣诞老人到来的画面完整地想象出来,该死的困意就袭击了我。我迷迷糊糊地听到窗外有人喊,撩开窗帘一看,下面有一团毛茸茸的暖色光,圣诞老人喊道:“陈和平,快下楼,我带你去燕郊读央美附中!”我穿好衣服奔下楼,高兴得在楼梯上滚了几滚,没想到我许的愿这么快就实现了!然而到了楼下,我发现圣诞老人是住在一楼的光头大爷假扮的……
苏醒后,我再没有睡着,而后发现父母还坐在客厅里没有睡。我听见母亲在啜泣。这是咋了,难道父亲打她了?我竖着耳朵,听见母亲沙哑地说:“我爸是个技术型人才,当时全国有几十个列车发电站,没有谁能像他那样热爱和熟悉汽轮机。他第一次见到捷克产的列车发电站,在日记里写道:‘当我看到它时,感到惊喜和对它的酷爱,我暗下决心,一定努力维护好它,让它为边疆发出灿烂的光和热!’最让他骄傲的一件事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第四十九列车发电站在保定基地刚整修完就接到任务,要开往甘肃酒泉导弹发射基地发电,一批通过政审的列电人在他带领下奔赴酒泉,圆满完成十号导弹基地的供电任务……”父亲说:“咱爸写的这部回忆录,记录了许许多多列电人对中国电力发展的奉献!”母亲说:“我早日发现这部手稿就好了,我爸就能在生前看到它出版了……”
即便母亲不提“生前”二字,我也猜到姥爷很可能走了;当真正听到“生前”二字,就再也克制不住,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流在枕头上。我记事的时候,姥爷的头发已经白了……由于我从小在通州长大,跟姥爷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多,然而血缘的亲情又怎么可能被地理空间隔断呢?生活中,很少见到像姥爷那样的多面手:画画、书法、拉小提琴、拉二胡、养花、做盆景、游泳和打篮球,样样都好。他还喜欢放风筝。那就说说放风筝吧!他喜欢自己做风筝:将竹条一根根劈好,精挑细选后放水里浸泡,然后动手将竹条扎成自己喜欢的形状,最后糊纸,再画画。姥爷放风筝的技艺是超群的,不同形状的风筝如何能飞高,他研究过。有一回,他吓了我一跳,只见膝盖处的裤子烂了,膝盖表皮破了,出了不少血。一问才知,他帮我试飞新扎的风筝,风筝断了线,他一路追,人掉水沟里去了。在姥爷的“放风筝史”中,最危险的一次,是去抱犊崮放风筝。那年五一节,小舅舅说带我去抱犊崮玩。出门前,姥爷说要带上风筝,而且是两米多宽的飞机风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