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为成人而作的“童话”,故事里依然有头发漆黑嘴唇鲜红的女孩,幽深吃人的乡村丛林,矮人聚居的屋子;也同样因为爱,濒死的她从死神那里重回人间。为了纪念那真实的悲剧,人们重构童年里最天真的童话,但愿所有即将步入成人之地的女孩都明白,她将要进入的是怎样一片森林。
这是个故事,宝贝。
就跟很多童话故事一样,有好人坏人,有继母,有矮人,有婚礼,有一些小动物,有跟动物说话的女孩,有勇士,还有个快乐的结局。
宝贝,只是个故事。
1
麻雀,麻雀,你来了。我这间囚室,只有门上一个小窗,窗框里有远山,有树,最常来树梢点缀的,就是你。
有时你会用小小的黑眼珠盯着我,真不好意思,我脏得像个乞丐。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瞧这孩子,皮肤真白啊,白得像雪。人人这么说。因此我还没见过雪,就记住了“雪”。
我的名字也是白的:白雪。
姓白的人,大概有一半取名叫雪,省事,好记,但很少有人像我这么名副其实。我的白皮肤,是让人惊叹,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的白。他们掐我的脸,捏起我的手正面反面看,哎哟,瞧这雪白的脸蛋、小手、腿。
最早的一张照片上,我双手捧着奶瓶喝奶,白围兜,白毛线裙,白连脚袜,四周的脸凝目带笑,以目光为我加冕,不折不扣是位公主的排场。第一张生日照,我看着母亲端来的插一根蜡烛的蛋糕,伏在父亲怀中,头颈搭在他肩窝里,慵懒自得,像个融软了的雪人。
我爱白色。牛奶白得像雪。一杯热腾腾白油漆,每个早晨仰头喝下去,把我肚子里面粉刷一遍,刷得白亮簇新。
米饭是结成颗粒的雪。奶油是黏稠绵软的雪。长袜白得像雪,舞裙白得像雪,学校礼堂舞台上,十几只有胖有瘦的小天鹅结队站立,音乐响起,细细白腿踢起,抬高,变成钝角,而后锐角,而后直角,像画面快放了的时针分针。白衬衣,红绸巾,我们是唇红齿白的雪。我们手拉手,左右摇晃身体,打开喉咙,放出镀银的声音。
后来变白的是母亲的脸。
她先是变苍白、惨白,渐渐白得近于透明。她躺在雪白里,闭着眼忍受疼痛的雪崩。白枕头上,头发还是黑的,战火尚未烧到地图边缘。
虽然人们背对我压低声音讲话,但我也知道,我母亲的黑发,多半没机会变白了。
疼稍微放过她时,她叫我坐在床前,给我编样式复杂的辫子。从前她因为忙,每天早晨只给我扎条马尾巴,打仗一样催我喝奶漱口换鞋背书包跟父亲下楼坐上汽车后座……我背对着她,感到头皮各处传来轻轻揪扯的力量。
她说,我阿雪头发真好,那天夜里一生出来,大夫护士都惊呆了,一脑袋黑漆漆的,头发匀给十个婴儿都够用。头上的力量停了,我心知她正跟疼角力。
我本该转回身,搂抱她,安慰她,然而我只是直挺挺坐着,手指掐住大腿内侧的肉,转头朝窗外看。外边正下雪。雪像烧乏了的纸钱碎片,被风吹得斜飞。
楼房背阴处的雪还没化完,她就进了仪器更多更大的房间。我扒在门上,从一小块玻璃往里看,数她的呼吸在氧气罩里一次次造出白雾。雾结起,雾散去。
她曾短暂好转,回到普通病房,还能起来坐一小会儿。外婆带我上市场,选了一只老母鸡熬汤。汤里的淮山药是我削的皮,到医院送汤时,两手还一直痒,挠得手背胳膊上一片红道道。
母亲握着我的手正面反面地看,翻到手背时,见我毛衣袖口边缘蹭得发黑,看两眼,又翻回去。她说,回去赶紧涂点醋。一会儿又说,好像用姜抹一抹也止痒。
外婆不错眼珠地瞧着她,说,喝嘛,吃嘛,阿雪不光削了淮山药,这条人参也是她拿小牙刷,一点点刷干净的,你闺女真能干,以后你可要享她的福呢。母亲说,那当然,我闺女!
她舀起一段象牙色的淮山药,咬一小口,又放回汤里,撂下碗,把我搂到胸前。她的怀抱变硬,往日温软的床,被褥被抽走了,只剩床架子。瘦得藤一样的胳膊,贴着我的肩蜿蜒下去,一手抓着我手腕,轻轻甩着我手,一下一下打在她手心里,打拍子似的,有急有缓。她心里是不是正哼着歌?我脸朝外,后背挨着她胸脯,不敢真倚下去,暗中腰上使劲,低头看见她的手指甲,片片凹陷下去。外婆轻轻把我拉开,说,让你妈再喝点鸡汤。
过了一阵,她搔着头皮说,妈,楼下有理发店没?我想洗个头。过些天等能坐得住了,再剪一剪,烫一烫。天天躺着,头发压得没形了。阿雪,妈现在丑不丑?她朝我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三天后的夜里,我被叫起来穿衣服,带到医院。一群白袍人在床前忙碌,忙碌渐变为静止,在那一圈白后背上我看见了死亡。
乱纷纷的手,带来白麻衣和白布条。我只是任人摆布,一切声音成了白噪音,小针似的扎得头皮疼。白布条捆在额头,白麻衣壳子裹住全身,我像被收殓进一口柔软的白布棺材。
盒子买了汉白玉的,雕成一座微型殿宇,四周围绕白荷花、白荷叶。父亲说,你最爱看荷花,你瞧,以后你房前屋后都是荷花。他呜咽着拿来她爱用的粉饼和唇膏,交进去。
最后她怀里抱的不是我,是花。马蹄莲的白喇叭哑了,一大捧簇着她蜡白的脸,盖住胸脯,盖住喉咙处插管留下的洞。她成了一个根本不像她的人,一声不吭地被推走。
她被装着回来,变作灰白的粉末和小块块。她变得我能抱动了。母亲这个词则变成一柄白刃,永远插在我心上。白茫茫的人间,走遍一万条积雪的路,我也不能跟她重见,哭出白骨,我的泪也滴不进她怀中。
乌鸦,乌鸦,你们鸟类会做梦吗?
有大脑的生物,是不是都会做梦?一连吃到好几条肥美的毛虫,是美梦;被老鹰追杀,爪子从背毛上险险擦过,是坏梦,是不是这样?
有个成语故事叫“乌鸦反哺”,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我羡慕你,我还想为我母亲削淮山药皮、熬人参鸡汤,没有机会了。
刚没妈那年,我整天昏昏沉沉,一个个白昼就像缠头裹脑的坏梦,心里总觉得还有一种“真”日子,只要挣扎着醒来,跳下床跑出去就好了,母亲就在外间坐着看杂志,一切恢复原样。不知不觉浑身使着劲,想撞破一个不存在又无所不在的透明壳子,气急败坏。
幸好,不管多坏的日子,稳定地过下去,总会习惯。过于强烈的情绪与生命宗旨相悖,必不能持久。就在我终于快要习惯的时候,另一个白色的人出现了。
一个老人掉落门牙,多半不再去补,但我父亲和他的家庭还没那么老,空白的地方必须填上。早晚得填。因此放学回来看到她坐在客厅里,我特别镇定,甚至暗中松一口气。她穿白衬衣,藏蓝色的及膝裙,靛蓝半跟鞋,简洁得像一段新闻快讯。父亲介绍她是“侯老师”,她补充——教地理,羞涩一笑。
她不算年轻了,但很美,美得让我怀疑我跟父亲配不上她。他俩隔得老远,一人一头,长沙发坐成了跷跷板。
我犹豫一下,挨近她身边坐了。她诧异地一眨眼,朝父亲递去一个惊喜的目光。我见她头顶落着一点糖霜似的白色粉笔屑,想起母亲永不会变白的黑发。
我不介意她来。只是她留宿的夜,我把头缩进被子里睡,怕听到隔壁传来什么声音——虽然我知道父亲不至于那么放诞,但母亲去后,我对他突然有些没把握,他对我估计也是。
亲友再上门时,都带着任务,拉我到小屋密谈。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不是自家人断不会说的那种话。每个心窝子里的话都差不多:你爸守了快三年,很不错了,古人给爹娘守孝,也不过三年。像她那样结过婚又没孩子,跟你们爷俩儿这情况,再配也没有。据说她可能是有点妇科上的毛病,不会生,再说句不好听的,快四十了,会生恐怕也生不出了,所以你放心……
其实我希望她来。她来时与奶白的豆腐鱼汤同来,与甜软的糯米白藕同来,次日清晨又有鲜奶燕麦粥在桌上等我。我很顺溜、很痛快地吞下那些白,却暂时关闭心跟胃口的联系。
不顶用,世上所有的雪白,都不能将我粉刷一新——那时我哀伤地想,以孩子的执拗和悲观——胸口里的房间锁上了,黑洞洞地旧下去,四壁萧然,只挂一幅遗照。她的柔情,殷勤,只好是潮打空城寂寞回。
好在父亲眼看一天天振作,腔子里原本黑了的灯泡,又一只只亮起来,直从皮肉眼珠里往外透光。他甚至买了新剃须刀和挂烫机。我才记起他其实是个英俊男人。一个晚上他郑重问我,我飞快点了头。他脸上有一丝凄然,又有些得意,说,我早就决定先问你,你同意,我才会问她。
我拥抱他,假装领了这个情。
很快搬了家,母亲的旧物我跟父亲讨价还价,留下一箱,其余的外婆拿走了。新家的墙,乍看还是白色,但比白暗一点,仿佛下午四五点的天光,投上去满墙淡影,其实是白里羼了很浅的雾蓝色。她问我,你的房间要不要刷成粉红呢?我忙不迭摇头,跟全屋一样就行。
很快……一件事一旦成了定案,那就跟轰隆隆过火车一样快,只管碾过去。很快屋里布置好新家具,墙上挂起新照片,镶在乳白色描金边的木相框里:她穿月白色套裙,特意做了法式美甲,两手十指尖端多出一段白线,叠放在小肚子上,脚跟并拢,脚尖撇出丁字,还像是眼前有个教室的模样。父亲的灰西装胸口插一小朵白玫瑰,我穿泡泡袖蕾丝白连衣裙,站在他俩中间,咧嘴发笑。那笑倒也不假。
她待我很好,始终。给我买衣服买鞋之前,她带点忐忑地问:我不懂年轻人喜欢的款式,你们学校时兴什么样的?你同学都穿的什么牌子?贵点不要紧。
我不爱吃蛋黄,她就把煮蛋剖开,挖掉金黄的心,蛋白切一碟子明净弯月,放在我的牛奶杯旁边。哪样菜我多夹了几筷子,往后餐桌上就老跟它重逢。豆腐乳也买回两罐子,一瓶玫瑰的,一瓶白的,看我爱吃哪样。
我从前爱吃玫瑰的,母亲爱吃白的,而且她爱的还不是常见的王致和、老才臣,是一个极少见的牌子,叫“朱大嫂”,只有老远一个超市里有得卖。母亲死后,我改吃白腐乳。父亲晚归,来不及做饭,胡乱煮点粥,我俩用粥下烧饼的晚上,我老是先把“朱大嫂”拿出来,摆在桌子中间,有她坐镇,晚饭不管怎么潦草,都是有主心骨的样子。
那圆胖玻璃瓶的红纸上,印一个面相和善的短发女人头像,朱大嫂,像亡母一位娘家人,说不出的亲切。我一边吃粥,一边把瓶子扭过来,让头像的那面冲着我。
但等她顺着我的要求,老远买了“朱大嫂”回来,用蓝瓷的小蘸碟盛一块放在桌上,我又有种奇怪的愧疚,仿佛同时背叛了亡者与生者。她夸道,确实味道不大一样,好像比别家的更甜一点?她问父亲。父亲说,好像是。
他坐下,摸起筷子。咦,又炒山药?咱家最近怎么总吃这个?山药山药,真吃了一座山的山药了。她说,你别管,反正白雪爱吃,我也愿意吃。那不是还有你爱的豇豆烧茄子吗?说着朝我一笑。父亲也露出一种惜福的笑,直到低头扒一口饭,笑还钝钝地挂在嘴唇上,像忘收的伞。
满桌碟子碗中间,我伸手把“朱大嫂”的脸转过去。
再后来,她悄悄告诉我,你放心,我让你爸去做结扎,我们以后不要别的孩子,让你一直当独生女……
当时我哭了出来,她欣慰于我终于被感动,也落了泪。其实我第一反应是怀疑,疑心她把无能说成功劳,好比糖尿病人拿家里的糖当礼物送人。又立即深愧自己的阴暗。还有一半是担忧,如果这样的牺牲竟是真的,让我怎么还得起?
所以我求父亲给我找个住宿中学。她知道之后又哭了,家里有什么不好?集体食堂,哪有一口可心的饭菜。而且他们一定说我容不下你。我说,不会,谁敢讲你坏话,我第一个替你骂回去。
实际我心里想,教地理的人怎么还不懂呢,地理上拉远了,心才能近。隔壁王奶奶最惦记的是住在外地半年回来看她一次的老二,身边天天伺候的老大和老大媳妇,她背过身就挑毛病。
每周末我从学校回家,都见她两手雪白地忙活,案板上白胖一块面团。回时面条,走时饺子,面条配三种浇头,饺子包荤素两样馅。一周的衣服带回去由她洗,衣领袖口都手搓得洁白。每隔几个月,枕头旁多出一套新内裤,白棉布印碎花。她说,稍微一发黄就换,咱女人贴身的东西,一定不要将就……
后来我在漫长黑暗里,逐一回想那些白。我想,每个人命运中的白是有数的,好比婴儿生下来个个肥白一团,打娘胎里带来一口清白的奶,等吃尽了,命就分岔了。
喜鹊,喜鹊,天没亮就听到你叫,一声一声的,脆得像折树枝。
你明明是黑白羽毛,为什么人们叫你花喜鹊?我外婆一听到喜鹊叫,就念起来:花喜鹊,叫喳喳,花衣服,长尾巴,站在树上找妈妈,见到妈妈笑哈哈。
喜鹊,如果我家乡的喜鹊飞到这座山里,它叫起来你能不能听懂?鸟会听不懂另一只鸟的方言吗?
高一结束那个夏天,有个我喜欢的摇滚乐团来邻市体育馆开演唱会,父亲承诺考到年级前五就陪我同去。我的成绩一向不差,只是要杀进五强,还得踮踮脚。点灯熬油地刷题,终于赢到门票一张,皆大欢喜。然而临近日子,他痔疮发作,不得不做手术,狼狈呻吟,短时间无法出远门。
我说我自己去,他俩都把后脑勺往后躲,像听了个不得了的蠢话,说哪能一个人出远门,多危险。她说,那我陪阿雪去不就得了?说完又微怯,拿眼睛问我。我当然说好。
火车坐一个多小时就到,本来高高兴兴的,我们已经走在出站口楼梯上了,她突然站住,阿雪,你的帽子呢?我一摸脑袋,想起棒球帽子还挂在车窗旁挂钩上。她一转身往回跑,我跟在后面,跑回站台,火车正缓缓开动,她追着车又跑了几步才停下。
再往出站口走时,她走路一跛一跛的,我说,是不是崴脚了?嗨,赔了夫人又折兵。她说,帽子丢就丢了,再买个更好看的。我沮丧地说,不行!我就喜欢那一个!再买一个也不是它了。
这是第一次跟她说这种“不讲理”的话。她反而笑了,那妈现在去写小广告,悬赏一万元寻帽子,然后从这儿一路贴到终点站去,好不好?这也是她第一次跟我讲话时自称“妈”。我也笑了,笑完一阵心慌,胡乱说道,算了,丢就丢了,咱吃点东西去,饿死啦。
在车站广场的小面馆坐下,点完两碗牛肉面,我四顾一阵,说,啊,那边有个卖炸鸡的,我想吃鸡腿。她说,我去买。我说,我去吧,你都崴脚了,坐着歇歇。她便掏钱给我,行,等你买回来正好面也上了。我说,我买个鸡腿,再给你买两个鸡翅。
炸鸡摊子在广场另一端,我捧着装鸡腿鸡翅的热纸包往回走,突然想起外婆跟我在菜场挑母鸡,胸口埋的刀刃一动。然而手中这热烘烘的,也是千真万确。
有个提着大包的孕妇急匆匆走过,我们两个身子侧边撞了一下,她呻吟一声,迅速矮下去。我吓坏了,赶快搀她,一叠声道歉。她捏着我手,慢慢挪动双腿,两人手臂拉成直线,她才半边半边地起了身,哼着说没事不用去医院。我说我帮你打个出租车回家吧。她还是说不用,我男人是运货的,开一个小面包车,就在广场西头路边等着接我。我说,那我送你过去,包拿来,我帮你背。她笑着说,那谢谢妹妹啦。
我接过提包,挂在左肩,左手拿炸鸡,右手扶着她走。她生着一个短而圆的脸盘,皮肤有点黑,披肩发烫成小卷,眉眼很喜兴,老带着点知道自己没被亏待的嘚瑟,穿一条大紫裙子,中段凸出老远,四肢细细的。她一手托在后腰上,一手紧抓住我手腕,小手凉凉的,像个肉铐子。妹妹几年级?我说,马上升高二了。她以一种逢迎的热情说,那学习可要紧了,大姐祝你以后考个好大学,哎呀,瞧你这脸皮多白,多嫩,跟刚蒸出来的馍似的(她伸手在我脸颊上一拧),姐肚里这丫头要有你这么俊,就烧高香了,你自己一个人出来啊?我说,不是,我那个,我家里人在那边等我,我过来买炸鸡。
一拐弯,到了条僻静的路,她手指路边一辆灰色面包车说,到了到了,那就是我男人的车。走到车子门前,我说,你先生回来了吗?要不,我再陪你等……
车门向一边滑开,面前多了个方形黑洞,洞里扑出两个人,我胳膊上传来一股揪扯的力量,后背上有人猛推一把,洞一张嘴,把我吸进去。
眼睛鼻子嘴被一块纺织物死死压住,我嗅见一股带甜味的刺鼻气息。挣扎中,炸鸡那点热从手里掉出去,眼前黑了。
等我睁开眼,身在一个黑房子里。
生命中的白已离我而去。
头上的顶棚很低,一层层用纸糊着,破溃了很多处,碎纸片一阵阵被风掀得乱动。四面土墙围在四周,堵得严丝合缝。
有一面墙涂了种淤血似的红漆,旧成了熟猪肝色,又剥落一半。在这面红墙下,铺了一层棉褥子,丢着一条被。我就斜躺在褥子上,手脚被绳子捆着。门忽然打开,进来一群人。
一群矮人。
2
灰鸽,灰鸽,你见过白鸽吗?
我以前有个同学,他爸爸是专业养鸽的,他跟我说,白鸽在野外很难生存,因为颜色太白,太显眼了,缺乏保护色,最容易成为黄鼠狼、鹰隼的捕猎目标,是真的吗?
灰鸽,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你,你以前来过这家人的院子吗?
起初我搞不清这家到底有几个人,只知道至少有五个,两人按住手,两人按住脚,第五人爬到我身上。我觉得他们长得一样,一只鬼和他的几个分身。
头些天我清醒的时间,一半哭号叫骂,另一半双眼青肿,哪顾得上认脸。等认清脸我才知道,他家有六口,每回爬上来的,不是同一个人。
第一个矮人,万事通。他是这家的老爹,年纪最老,力气最大,懂得最多,比如我不吃饭不喝水的时候,他指挥其他人:把她鼻子捏住,她上不来气,自然就张嘴了……虽然封地如此蕞尔,臣民又低人一等,但他仍有一种领主的威严感。他的牙最少,最烂,嘴里味道最难闻,仿佛身体进出的两个口子久已合并在一起。每次他把唾沫舔到我脸上、脖子上、耳朵上,留下的气味长久不散,老有条潮湿腐臭的呼吸在附近。幸好他不常来。
第二个矮人,爱生气。她是老爹的媳妇,其余人的母亲。她是这家个子最高的人,有一米四的样子。能看出她不是侏儒,只是正常人里的矬子。她左眼没有眼珠,眼眶坍缩成一个小孔,大概因为有残疾,嫁给了万事通,脸上总带着愁容,老是叹气。一次万事通趴在我身上,她推门进来,站在门口,歪过头用好眼看着他,不说话,只是叹气,目光有点寒凛凛,但也只是看着。
第三个矮人,喷嚏精。他是长子,他爹妈喊他“老大”。他常有以顶梁柱自居的凛然自傲的神情。每次他用我之前,先掐着脖子,把我的头在地上猛撞一番,作为杀威棒。我晕得瘫软了,不喊不挣扎,他才欣然摆布起来。他鼻子老过敏,老是打喷嚏,有时会忽然停住,失神地喘两声,一个炸雷,“阿秋”,唾沫跟一阵急雨似的,洒我一头一脸。
第四个矮人,瞌睡虫。他是小儿子,长得最丑,驼背含胸,最不成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