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面包
作者 柳营
发表于 2025年1月

要选择更好找工作的专业,要努力卷孩子的学习,要承担全部家务,要忍受伴侣的出轨,这是丈夫为她主导的人生,而她决定改变。从失败的婚姻中走出,就好像是从一场梦境中醒来,前世今生已然难辨,她是否还有勇气投入下一个梦境?和那些无法理清的旧物一样,人生种种依然令人困惑:为何最亲密的人常常带来最痛的背刺?我们的生活到底被谁左右?

1

菊子搬去纽约上州一个叫Sugar Bread的地方,菊子喜欢将它称为糖面包小镇。当年,第一次误拐进这个小镇,她就被吸引了。

镇上有条叫皇帝的街。街的两侧,稀疏地散落着几家店铺。

一家墨西哥餐厅,味道还不错。

一个本地女艺术家开的手工银饰店,除了银首饰,还卖她的雕刻作品:一张张惊恐的、扭曲的女妖化了的脸。

一家手工肥皂作坊,可买成品也可参与一起制作,除了肥皂外,店里也卖精致的节日卡片,大家过节时仍有互寄卡片的习惯。

一家提供早餐的小旅馆。

一家手工相框工作坊,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每天都会专注地用旧木头做大大小小的相框。工作坊的角落里,堆满了收集来的老门窗、老门板、老家具,甚至还有一架老式的木头推车。

有一家古董铺,也算杂货铺,什么都卖,卖得最多的是旧镜子。一面面长长地摆放在门口,各种款式的框子,带着旧日子里的陈腐气息以及曾无数次印在镜子里的隐形之脸,在耀眼的日光下,明晃晃的。

街上基本就这几家店铺了,偶尔会新开出一两家,都不长久。也曾在夏天开过一家冰激凌店,但第二年夏天,等呀等,始终不见再开门。

从街这头走到那头,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不能算是镇,如果要更准确地表达,应该称为village。与上州别的地方相比,糖面包,更多了些乡野的萧瑟之气。

夏天音乐节来临的时候,却相当热闹。街上挤满了不知从何处拥来的人,街两边出现了大量临时的摊铺,卖什么的都有。一切都兴高采烈的样子,连阳光也异常洁净迷人。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唯有夏天、音乐、食物、酒精混合在一起才会出现的迷醉与放松。

只是这铺天盖地突然而来的喧闹,会在短短的一周后,毫无迹象地快速消失,快速到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早上起来,昨天还人头攒动、音乐震耳的街头,一下子回到了往昔漫长幽深的寂静,也新添了昙花一现后的孤寥。街头老居民的脸上,爬出些许不易被觉察的茫然若失,不过只稍几日,一切便回到真正的原样。

孩子们坐校车上学,父母们为日常生活忙碌,老人们仍旧心平气和地闲坐在街头,用一杯咖啡或一瓶啤酒,打发完一整个既沉甸又虚浮的下午。

2

菊子搬到糖面包之前,住在曼哈顿东村。

最早选择住东村,是因为离学校很近,没想到一住就是小三十年。似乎在一个地方生活习惯了后,就会产生某种依赖感,只因与周围的一切有了内在的链接。周边的每条街、每家商铺、每个咖啡馆、每家餐厅里的主打菜、街转角开了近百年的比萨店里的每一种比萨的味道,她都了如指掌。在时间的浸染下,周边一切熟悉的事物,都会让人生出一种类似于“家园”的归属感,不再愿意轻易搬离。

来曼哈顿之前,菊子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书。当年从江苏某小镇作为省高考状元考进北京时,整个小镇曾为她沸腾过。

虽然在别人眼里一直是学霸,菊子却真没认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小时候整天疯玩,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懵里懵懂地背着用旧床单改的书包,跟同龄人一起去学校。与大家一样上课、下课、瞎玩。父母从没在乎过她的分数,也从没监督过她的家庭作业。她是老大,还有弟弟和妹妹,父母在镇医院工作,经常上夜班,从三年级开始,给弟弟妹妹做晚饭,倒是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事。

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就考到了北京。接到录取通知书,有些像做梦一样,并不是很真实。细想来,也没有拼了命似的用过功,只是觉得运气好。

毕业后她在北京的一所大学教了三年哲学。当年暗暗喜欢过她的一个数学系男生去了美国读博,写信给她:“我一直喜欢你,喜欢你的笑,喜欢你长发披肩的样子。你的美让我觉得遥不可及,甚至害怕。现在,我想我多少有点资格,向你表达我的喜欢,希望你能接受。”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美,竟然可以美到让别人觉得遥不可及甚至害怕。

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她考到纽约读电影专业。读了一年,听从数学系男朋友的意见,改了专业,之后找工作倒是挺顺利,在某公司做财务管理。

丈夫长得挺帅,他笑起来的时候,带着绵软无力的羞涩。她被他的笑吸引着,一步步走,然后走进婚姻。

对于进入婚姻这件事,就像当年考大学一样,觉得大家都得考,自己当然也得考,周围人都结婚了,自己自然也就结了,按部就班的,没什么特别之处。

结婚后的生活还算平静,菊子比大多数的中国女孩都会做家务,动作麻利,屋里永远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房间虽小,但她喜欢隔些时间,就将屋里仅有的几件家具变着花样摆放,每次变换后,都会调整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空间,让人有小小的新鲜感。菊子明白,空间小,除了懂得收纳和往外扔东西外,最最重要的是不要随便往家里搬东西。

不喜欢往家里搬东西,生活相当节制的菊子,却养了好几株植物,包括龟背竹、虎尾兰、万年青,她对待它们,就像对待宠物一般,无比细致用心。她甚至还在客厅靠窗的角落里,耐心地养了棵小桂花树,秋天时,满屋子都能闻到香甜的气味。

喜欢自然与植物的菊子,心里头总有一个美好的角落,平时累了焦虑了会躲进去,让自己舒展起来。这个角落,似乎就像是一个可以无限伸展的空间,可大可小,能够让她恢复或生长出更多的力气,对待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

结婚没两年,他们生下了一个男孩。

似乎在这既定的轨道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结婚生孩子做母亲,只是有了孩子后,生活变得比之前复杂许多。

孩子当然得自己带。自己的父母虽然已经退休,但得在老家带孙子。公公还在某小镇的派出所上班,婆婆是家庭主妇,有大把的时间,但没办法离开家。她说:“我也想帮着去带一两年孙子,可我走了,没人管你们的父亲呀,他根本没法自个儿过日子,洗衣做饭屋里的事基本不会,我一走,他跟孤儿就没什么区别了。”婆婆把话都说成这样了,再坚持,简直就是不孝。

菊子白天上班,孩子送去托儿所,下班回来,一推开门就不得停歇。累,睡眠时间总是不够,工作有时不顺,孩子有时生病,这肉身做的人,像块机械的表,在疲惫紧张焦虑中带着黑眼圈,嘀嘀嗒嗒昼夜循环。工作、养孩子、洗衣做饭,琐碎家务,在菊子眼里是本分的事,只是在丈夫眼里,亦认为这全是她本分的事。

有时也会生气,丈夫看她生气,就从沙发上站起来,拖着不情愿的步履往厨房去,边洗碗边很是不屑地说道:“当年,你美成那样,不食烟火似的,现在,看看,像什么样子?整天抱怨,不就是洗个碗做个饭的事嘛,那么计较?”

“怎么就变成是我计较了?”菊子顶回去。两个人吵起来,也吵不出什么结果。菊子心里有闷气,就想念父母。只是父母亲也逃不过重男轻女的怪圈,照顾儿子的儿子,是他们的首选。转念又想,生孩子是自己的事,怪不上父母。

就这样熬过几年,孩子进了小学,工作生活虽仍繁杂,但已进入相对熟稔的状态,经济上开始缓过些气来,生活有了稳定的节奏,也就忘记了最初几年的艰辛不易。

稍微有了些自己的时间后,菊子恢复了最初对文艺生活的热情,开始参加些艺术活动,譬如去教堂排练歌剧,参加博物馆免费推出的系列哲学、历史的艺术参观之旅,以及社区里的陶艺课……她兴趣广泛,有好奇心,什么都想试试,特别享受学习的乐趣。

菊子想,她一直不愿搬离东村,愿意一直待在纽约大学附近,是因为似乎只有在这里,她仍旧可以与最初来美国时的自己连接在一起。做学生的自己,结婚前的自己,有大量时间看书看展览的自己,对生活充满向往与激情的自己,连走路都带着弹性和活力的自己……

3

与丈夫生活了几年后,菊子开始告诫自己,在他面前,尽量少说话。

菊子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大多数时候,语言也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管用。那些极爱表达自己观点与意见、喜欢喋喋不休的人,并不是真有什么观点,仅仅只是喜欢表达而已。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噪声了,铺天盖地的,少说话其实是在为社会做贡献。

最初谈恋爱的时候,菊子也如大多数年轻的容易兴奋的女子一样,热衷于在他面前表达各种想法,絮语连绵。他起初会有回应,但观点永远都是模棱两可的,摇摆的,听上去随时都会改变自己的立场。可事实上,他很会根据利害关系,打出阴阳拳,或漫不经心,或者严谨认真,但到最后,他总能清晰地告诉你,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

譬如一起看完电影后,菊子会从演员、剧情、人物、细节、结构、叙述、摄影、剪辑以及创作动机等方面进行分析。她独自讲得津津有味,他不说好与坏,也不讲喜欢或者不喜欢。等她讲累了,他会很无所谓地说道:“别太当真,就是场电影而已。”菊子听后,心有不悦,但私下里,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学术、太钻牛角尖,一场电影而已。

她难得买件新衣服,问他好不好看。他不会直接回答好不好看,而是会说“一件衣服而已”。如果一定要追问他好不好看,被问急了后,他会露出一种被逼迫的无奈表情:“知识分子,何必那么在乎好不好看。”菊子听后挺难过,可竟然同时也会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浮浅了。

有天,他看着已经读了一年电影的菊子,语气平静地说:“我们需要谈谈。”

他拿出一大沓早就调查清楚并且打印出来的就业报告,对菊子噼里啪啦地分析了一通,最后总结道:“我们作为浮萍一样的留学生,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做支撑,找到稳定的工作,拿到绿卡,安身此处,才是关键。”

菊子高中毕业后,几乎就没再向父母要过什么钱,读大学也不用学费,还有补助。她似乎一下子就成了真正独立的成年人,没再向父母伸手要过钱。似乎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理直气壮地问父母要过钱。

每个成年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孤儿”,你必须独立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每个父母都能积得下财富,给你馈赠的。拿点固定工资,养活了三个孩子的父母,即使有点余钱,真遇到什么事,菊子也是羞于向他们伸手的。

一个背后没有任何经济支撑的独立的“孤儿”,在异国求学生活,更添了些之前不曾有过的孤单无力。自己的年轻与活力,这个城市的艺术与魅力,远远不足以抵挡“孤儿”在这辽阔人间的无助感。

她完全陷入他强大的、切中要害的、基于现实的分析与逻辑之中,她很快就换了专业。

最初,他的务实与冷静,让菊子觉得安心。

几年后,有了孩子,菊子开始意识到,平时不那么习惯直接表达观点的他,关键时却异常坚定地、以不容任何反驳之势,坚持着他的想法。

她感觉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一点点被他的坚定所左右,正在无形中被缓慢地感染和控制,当她意识到这点时,她变得谨慎,并且少言少语起来。

在给中国好友小米麦写信时,菊子提到了她的不安,小米麦回信道:“他将你改造成他想要的样子,而他只需要做原本的他。”

4

菊子搬到糖面包小镇时,交往的第一个人是邻居米雅。

准确地说,菊子与房产中介在糖面包看房子那天就遇见了米雅。秋末,下午三四点,阳光并不那么强烈,但足够将湖面照得透亮。

湖区离小镇不远,步行只需要十来分钟。以湖为中心,依着山势,建了一圈房子。房子依山面湖。所谓的山,只是稍有起伏的坡而已。湖是天然的,并不大,绕着走一圈,顶多二十分钟。

菊子要看的房子有三个卧室,宽敞明亮的客厅面对着波光旖旎的湖面。客厅外就是临湖的院子,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前主人喜欢园艺,将院子打理得精致漂亮。虽已入秋,但花木茂盛。

院子有一个圆形无顶小拱门,出了拱门,往下走几个台阶,蹲下,便可触摸到湖水。

湖边放置了一个长条的水槽,水槽里养了莲花。

几朵莲花就那样艳目地浮在绿叶之间,这让菊子想起中国的南方。小时候就住在一个湖旁边,湖里有莲,满湖的莲花盛开时如仙境。

眼前,这小小的养了莲花的水槽,对菊子来说,就相当于整个故乡。她忍不住弯下腰去,伸手触了触莲花花瓣,柔软的,娇嫩的,让人心动。

这时,听到有声音在不远处道:“很美,不是吗?”

菊子抬头,隔着院子里的植物,看到隔壁房子的走廊上,站着一位穿黄色毛衣的银发老太,她微笑着朝菊子挥手:“真是个好天气,我叫米雅。”

几个月后,已进冬天,办完房产过户,菊子拿了些必需之物,搬去了湖边的房子。前主人将屋子护养得很好,几乎不需要做任何调整与维修。

打开门,除了一地板的阳光,以及窗外的鸟叫声,到处都是空荡荡的。菊子只先订了一张床与床垫,其他都得再等一等,等到她真正熟悉了这里的全部空间后,再决定要什么或者不要什么。最初几天,菊子就睡睡袋,直接睡在房间的地板上,床垫是入住一周后才到的,等床垫到时,她的腰背已经酸痛得不行。

尽管如此,菊子还是非常享受住在空屋里的感觉。她将屋子擦得干干净净,处处都可席地而坐。白天,她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里坐坐,那里躺躺,想象着屋子放入家具后的样子。

有时半夜醒来,想到不久的将来,这屋子就会被家什填满,心里的期待与惆怅并存,就如写下日记第一页与写完最后一页的复杂感受。

于是起来,在购物清单里,细细划掉几件,一日日地划,删到无法再删为止。

床还是要的,桌椅还是要的,沙发也得有……

有些划掉的,过几天又添上。

最后,连沙发都划掉了。

有天夜里醒来,再次在脑子里布置起这熟得不能再熟的空间,于是起床,在清单里重新添上沙发。客厅靠窗的位置还是要摆上沙发的,可以躺那儿,看湖,看云,看莲花,看夕阳,听鸟鸣……

在自然中,自己才是万物中的一部分。

5

菊子以前一直认为,每个人都只有一种性格,天生的。后来才知道,人哪有什么真正完全固定了的性格,只是在一个环境里待久了,成了习惯而已。

身处不同环境与不同人群中,性格也会随之而变。有些场合,几乎无法逼迫自己开口,另一个环境里,却能开朗健谈。就像某个女人,在一个挑剔的、自我的、时常贬低她的男人面前,无论怎样都是紧张的,久了会阴郁起来,可在另一个宽厚、有共情力、让人信任的男人面前,自然就放松甚至俏皮起来。

有些感受,在没有经历过之前,纯靠想象是无法真正体会的。小时候,想象不到自己会去北京,做母亲,会老去,更不曾想到,自己会只身飞到地球的另一边,像蒲公英一样,顺着命运的风,在一处无法设想的陌生之地,慢慢长出根育出芽。

她经常给小米麦写邮件。小米麦与她自小学一同读到高中,一起考去北京。毕业后,她留在北京,随后出国,小米麦则回到省城在电视台工作。

在小米麦面前,菊子放松、自在,无须任何防备。

菊子来美国的第七年夏天,儿子刚满两周岁。小米麦来旧金山出差,为了见菊子,专门坐红眼航班飞来纽约待一天。之前担心抽不了身,没敢告诉菊子,等人在旧金山订好机票准备来纽约的前一晚才通知菊子。

菊子接到消息后,又惊又喜,一夜兴奋得睡不着。不管不顾地请了假,早早将儿子送去托儿所。

小米麦早上九点进菊子家,东西刚放下,厕所还没来得及上,菊子就想拖着她出门。她要趁着这有限的时间,将这座城市,最大可能地介绍给她看。

先是直奔大都会博物馆,这是菊子去过无数次给过她很多慰藉的博物馆。她告诉小米麦:“第一次游览,我们只需要看看轮廓,就当在树林里漫步一样。”

她带着小米麦从博物馆大厅的右侧古埃及馆进去,从公元前三千年的埃及古王国时期开始,穿过精美的武器与盔甲馆、欧洲雕塑,进入中世纪艺术、现代与当代艺术,转回到非洲、大洋洲和美洲艺术馆,然后进到古希腊与古罗马艺术馆。

在毕加索的《格特鲁德·斯泰因》画像面前,小米麦站住了。

她说:“这张脸,好特别。”

菊子说:“毕加索在巴黎的时候,认识了美国前卫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住在巴黎),她是最早对欧洲先锋派艺术做出热情反应的美国人之一。她在巴黎的公寓里每周举行沙龙,由欧洲和美国艺术家作家组成。对于毕加索来说,斯泰因的早期庇护、赞助和友谊对于他的成功至关重要。当时她与她的兄弟购买了几幅这位年轻的西班牙画家的作品。之后不久,毕加索便邀请斯泰因做肖像模特。”

小米麦若有所思道:“沙龙把文化的精华集中起来,碰撞出的思维火花,精美绝伦的争辩朗读,以及振聋发聩的要求自由平等的声音,将启蒙思想吹向整个欧洲,可以想象那种高朋满座、自由开放的盛世法兰西。可是,对于法国影响如此之大的沙龙,为什么总是由女主人主持呢?”

菊子笑道:“想必很多男性,肾上腺激素一飙升,难免会在讨论中出现矛盾和激烈的争论,这时需要温柔智慧平和的女主人来缓和争强好斗的紧张气氛。”

听得小米麦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菊子继续说:“斯泰因后来说,毕加索让她坐在那里有近八九十次,毕加索绘画一向快速,大多数见面可能只为了更透彻地了解模特本人。1906年左右,也是他所谓的‘玫瑰期’,他放弃了这幅画作。在西班牙比利牛斯山脉度过夏季后,他开始重画了肖像的面部。他采用立体主义的笔法,把她的脸描绘成了一副面具,其突出的前额、严肃的表情和眼神均与斯泰因本人神似。这面具似的脸庞,极具古伊比利亚雕刻的风格,其画风已经开始向‘原始主义’过渡。斯泰因在1946年将这幅肖像送给了大都会博物馆,这是仅有的一幅按照她的意愿专门命名的作品,也是被大都会收藏的首幅毕加索画作。”

小米麦好奇地看着菊子:“你为什么知道得如此详细?你从一进博物馆就明显激动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

菊子不好意思起来:“来多了查了资料,自然就知道了。”

从博物馆出来,两个人在台阶上坐下休息,小米麦感叹道:“一座名不虚传的博物馆,因了你的视角与讲解,变得更加生动,但我还是很惊讶,做了母亲后,你仍那么好学、那么灵动。”

菊子看着博物馆门前那个吹萨克斯的艺人,自言自语:“我之前灵动过吗?我都忘了。”

小米麦搂了搂菊子的肩膀。

出了博物馆,横穿过中央公园,到了公园西边,往南走,到了林肯中心附近。菊子带小米麦进了一家听同事提到过,自己还从不曾去过的法国餐厅。

点了前菜、汤与主食,破例又点了酒,餐后又点了咖啡与甜点。一顿饭下来,加上税与小费,数字相当饱满。小米麦抢着要买单,“这怎么行?”菊子一直处于兴奋的状态,只想着如何让小米麦吃得高兴玩得尽兴,哪会考虑钱的事。

饭后,两个人去坐环岛游轮。从曼哈顿西区的78号码头上船,船沿着哈德逊河向下漫游至开阔的港口,看曼哈顿密密耸立着的摩天大楼、自由女神像。水面蔚蓝,白船点点。船在港口绕了一圈后,进入东河。

菊子与小米麦站在甲板上,听导游讲述城市与建筑的故事。虽然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多年,菊子也是第一次坐环岛游轮,就像游客一样,跳出自己的小屋子小圈子,从新的角度看这个城市。如果要用一个单词来形容这个城市,那么这个单词便是“sophisticate”。它平时用来形容精通时尚与文化、见多识广的通达之人。城市如人,既时尚轻盈又深刻凝重。

船快靠近布鲁克林大桥的时候,小米麦递上相机,请旁边的游客帮忙拍了张合影。小米麦白色的棉质长裙被风卷起,缠在了菊子黑色的裙裤上,彼此黑色的长发被河面上的风吹起,遮住互相的眼与脸,两个人搭着对方的肩膀,灿烂开心地笑起来,如同曾经一样。

下了船后,去逛了SOHO。小米麦试穿了条设计师款的米色收腰及膝裙子,菊子觉得既时尚又典雅,非常适合小米麦,穿回国去,肯定会得到周围人的赞美。小米麦也喜欢,但看了下价格,吐了吐舌头。在小米麦进试衣间换回自己的衣服时,菊子买下了那条裙子,当礼物强塞进小米麦的包里。

一直走,逛到Chelsea Market(切尔西市场),菊子特意在里面买了新鲜的龙虾和其他海鲜,选了上好的白葡萄酒、奶酪,捧着大包,打车回家。

到家时,丈夫已经将儿子从托儿所接回来。

小米麦一边陪孩子玩一边和菊子丈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菊子动作神速地准备好了晚餐,除了市场上刚买回来的几样海鲜,又用冰箱里原先有的食材,做了豆腐干炒瘦肉、芹菜炒牛肉、胡萝卜西芹黑木耳凉拌粉丝,一下子就弄出七八道菜。桌子小,摆得满满当当,连吃饭的碗筷都无处放,得端在手里。

6

菊子不知该如何表达对小米麦突然到来的喜悦,只知道用这最传统的掏心掏肺的方式。在博物馆里掏出大脑所知、在餐厅里尽她所能,陪她坐游船,走长长的路,给她买心仪的礼物,然后做一大桌菜粗暴地希望能让她吃撑。

晚餐后,小米麦从行李箱里取出早就备好以防万一会来纽约的礼物:两听菊子超爱的西湖新龙井、夫妇俩的真丝睡衣、小孩的两套棉质的夏装,还有一个挺有分量的纯金小手镯:“这镯子,你儿子刚出生时,我就买好了,到现在才有机会给。”菊子满心欢喜,触摸着好友带来的礼物,体念到被牵挂的温暖。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4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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