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护工日志:那些迷失在时光里的老小孩们
作者 荏苒
发表于 2025年1月

刘闯在北京某三甲医院做过几年护工。医院里对护工需求最大的是老年人,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慢性病老人最难护理。他们轻则记忆力混乱,感统失调;重则情绪暴躁,行为诡谲,对治疗和护理极其不配合,有的甚至上手打骂工作人员……

以下是刘闯的讲述——

爱哭的老杜

2000年下岗后,四十多岁的杜林就没再上班,一直在家照顾他父亲——一个打过鬼子的老军人。

我是在看护别的病人时认识他们父子的。

当时,护士带着我到病房见我的雇主,刚进病区就听见一个老人洪亮地在喊“喔呦,喔呦”,我忍不住默默祈祷:这不是我雇主。幸好,雇用我的病人是另一个老头,正坐在床上吃苹果看戏。

他说自己看的这出戏叫——老杜怕扎针。

雇主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兴冲冲跟我聊天,“你看他‘嗷嗷’干号的小样儿。”雇主用手指指头,“这儿可能有点问题,特别怕扎针,护士推着小车一来就哭。”

我原以为都哭成这样了,应该扎上针了,谁想到,还没开始呢。老杜白白胖胖,一张大肉脸,五官因为哭都挤到一起了。不光哭,他还挣扎乱动,一条胳膊上下左右无规律乱摆,极不配合,护士和他儿子俩人都按不住,别说扎针,止血带都系不上。

老杜的儿子杜林一脑袋汗,有些急了,冲着他凶巴巴地喊道:“不许哭!再哭打你了!”老杜哭得更凶了。

护士扫视了一圈,喊我去帮忙。雇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赶着我过去:“快去快去!”一番折腾,护士终于系好止血带。

这时候,杜林刚挪了一下身体,老杜就挣脱出一只手,去抓护士的胳膊。杜林一只手拽住那只胳膊,另一只手迅速“啪”的一声给了老杜一个大嘴巴,很响的那种。我惊呆了,老杜也蒙了一瞬间,护士趁这个空当终于把针给扎上了。

扎上之后,老杜倒是不挣扎了,又开始“喔呦喔呦”地喊疼。我回到雇主床前,看着杜林搂着他爸哄,仍然有点缓不过来。

护士对我说:“没事,老杜阿尔茨海默,跟小孩一样,每天输液抽血都得来上一回。”

那边杜林一直在哄:“扎上了可不能动了,一动还得重新扎。”

老杜哼哼唧唧地抽泣,一边流口水一边含混不清地说:“我要吃红烧肉!”

全病房的人都笑了,护士也笑着说:“只能吃一点瘦的,您太胖了,血脂高。”

不打针的时候老杜总是笑眯眯的,很有佛相,病区都说这屋住了个爱哭的大肚子弥勒佛。

杜林凶他爸是真打,但对他爸也是真好,老头很吃他这套。混熟后,杜林告诉我,他是家里老二,大姐和小弟都有出息,只有他没本事,下岗之后就没再工作,干脆在家照顾老杜。

老杜是真上过战场,扛枪打过鬼子的。讲到这儿,老杜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得意得像个小孩,“是啊,我打过鬼子,还挨过鬼子的枪……”说罢,他没输液的那只手要撩衣服。

杜林朝我努努嘴:“老头让你们看他身上的弹孔呢,逢人就显摆这个。”果然,老杜的腰上有个指甲盖大小的老疤。

我给老杜比了个大拇指,雇主凑上去逗趣:“老哥,怎么鬼子的子弹都挨了,还怕打针啊?”

老杜指指自己的腰:“这个不疼,打针疼!”

大夫说老杜的阿尔茨海默不算太严重,但感统失调还挺明显的,时间空间分不清,近期记忆也不行。

有一次护士来查房,问了一句今天几号星期几,老杜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却能把几十年前战友的名字和家乡说得头头是道,尽管口齿不清。

老杜胖,爱出汗,杜林每天给他擦完身,都会在脖子、腋窝等处抹上痱子粉。白白胖胖的老杜这个时候特别像个超大号婴儿。

杜林反倒像个教孩子的父亲,给他爸一遍一遍解释:“老太太没了很多年了,您的儿女们都成年了……”这些话杜林总是翻来覆去地说,因为老杜会突然“穿越”时空,去到他喜欢的岁月里。

本文刊登于《知音·下半月》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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