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哥陈漱渝
作者 王平
发表于 2025年2月

写下此文标题时,我得承认多少有点炫耀之嫌。不止一次,有人对我说,原来陈漱渝是你表哥啊。这话听了叫人舒服。而且一般情况下,我还会小有得意地补充,陈漱渝不但是我的表哥,而且是血缘很近的表哥。即我的祖父是他的外公,我喊他母亲作姑妈,他喊我父亲作舅舅。

有件轶事可以一提。多年以前,有一回陈漱渝从北京至长沙出差,抽空去倒脱靴巷看望我的父亲。其时,父亲正独处一隅,兀自举杯浇愁。陈漱渝却明知故问,用长沙话说:“舅舅,你喝酒哒!”父亲闻言,正色道:“我哪里活久哒?”陈漱渝反应过来,只好一笑。此乃因长沙话“喝”“活”同音,而说一个人“活久哒”,有诅咒之意。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舅舅与外甥无意之间的幽默,给家里带来了一丝难得的愉快,所以我一直记得。

陈漱渝从事鲁迅以及中国近现代文史研究数十年,已蔚然而成大家,但个中艰辛难以尽述。我的姑爹是黄埔军校九期毕业生,后在国民党炮兵部队任职。双方长辈出于亲上加亲之想法,撮合姑爹姑妈这对表兄妹结婚,但两人并无感情基础。姑爹偏又风流成性,在陈漱渝出生仅满两月之时,竟拋妻弃子,另觅新欢。姑妈得知,不与姑爹做任何纠缠,毅然与他断绝了所有关系,从此含辛茹苦,独自将陈漱渝抚养成人。但我们从未听姑妈说过姑爹半句坏话。她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直到1989年,已近知命之年的陈漱渝不计前嫌,赴台湾踏上了寻父之旅。

在一篇回忆文章中,陈漱渝动情地写道:

莎拉台风席卷台湾宝岛。豆大的雨点密密匝匝,在水泥地面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半身不遂的父亲不顾年迈体弱,双手强撑着半月形的铝合金扶手,一大早就站在狭窄的门楣下。妹妹打着伞一次次上前劝说:“哥哥乘坐的航班中午才能抵达桃园机场,您先回屋里去歇息吧。”父亲毫无反响,木然不动,任风撩起他那稀疏的白发,任雨溅湿他的衣衫。他就这样站着,站着,奇迹般地站了三个多小时,隔绝四十多年的父子终于团聚了。当我从计程车中钻出身子,向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深鞠一躬时,老人的声音和躯体都颤抖着,他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漱渝,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我读至此处,又联想到姑妈大半辈子的困厄际遇,不禁潸然。其实姑妈的命运曾有过短暂的转机。1952年,她经考试被中南矿冶学院录用为卫生科药剂员。姑妈带着对生活的热情与喜悦,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料后来遭小人构陷,以“盗窃一瓶链霉素”的罪名被开除公职,直到古稀之年方得以平反,复查结论为“仅仅是怀疑,根本不能作为处分依据”。药房遗失一瓶链霉素而责任不明,却让无辜者蒙受不白之冤,几乎一辈子不得翻身,在现今看来如听“天方夜谭”,但于姑妈却是活生生的残酷现实。

姑妈的书其实读得也不错,还会背不少古诗词。记得表哥曾回忆过,姑妈最爱吟诵的是唐代诗人元稹的《遣悲怀》,每每读到“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时,眼泪便夺眶而出,感伤自己所遇非人。

唯一值得姑妈欣慰的是,表哥陈漱渝读书虽然严重偏科,但语文成绩特别好。四岁发蒙,十六岁便考进天津的南开大学,就读于中文系。陈漱渝长我整整十岁,与我同住倒脱靴巷恐怕也有七八年吧,但印象已然淡薄。他曾经对我说过,小时候我长得还算胖,脸圆圆的,他特喜欢捏,这我更不记得。倒是后来对陈漱渝的小儿子放放,我还留有较深的印象。“文革”期间,陈漱渝在北京女八中教书,因下放的原因,不得已将未及两岁的放放送回长沙,请姑妈暂时抚养,这可给她带来了难得的欢喜。

姑妈喜欢教孙儿背唐诗。背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和“两个黄鹂鸣翠柳”之后,放放竟表现出一种非凡的才能,只要姑妈背上句,他必定能接下句。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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