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辣》想起黄永玉先生
作者 蒋南方
发表于 2025年2月

2022年前后,我曾一次次犹豫,要不要写封信给黄永玉先生,感谢他十年前寄赠杂志的墨宝,感谢他写出的一篇篇文章、一本本著作。如果我这么做了,先生会不会在最后的日子里多一次读信的开心,多一次以书会友的愉悦?那时的我不知道,这一年,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三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想从文表叔会死。”1988年,黄永玉在怀念沈从文的文章里这样写道。恰恰相反,我总觉得黄永玉先生是无须担心生死的。他一向头脑冷静,眼神锐利,不像暮年状态。书里他自述摔了一跤,令人颇为担心,但九十七、九十八都平安过了,仿佛冲过了那道关卡。“像沉默的鱼活在水草之中,浮游翩翩,知足乐也。人生可痒不可痛,这种境界只有达到一定年龄才够得着。”在过往和眼下之间,他已经畅通无阻,百岁似乎不再是界线——他却忽然撒手了。

那封在我心里盘旋了无数次的信,从此像天上的孤雁,再也无处可落。

2012年秋冬之交,正是广州最为舒适的时节。我一大早回到办公楼,像往常一样在楼下收发室取信,走回五楼编辑部,再把信件分类整理分发,大部分是读者来信和投稿。其中一封信来自北京,普通的棕黄色牛皮纸信封,有点狭长,薄薄的,摸上去还有点软,收件人写着主编的名字。往常这种信件多是投稿,需要拆开先过一遍。刚要拆,发现信封右上角有挂号标志。考虑到可能是私人联络,我停住了,把信送到,王家声主编办公室。

不到五分钟,王主编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他低低的声音里透露着惊喜:“大家快来看看,黄永玉先生寄来的题字。”

一听这句话,我们几个正在看稿子的编辑,从电脑屏幕里探出头来,个个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围了一圈,端详主编手中的条幅。绵白宣纸,大概一米长,半米宽,反复对折,再拦腰叠下来。打开时,上面一条条折痕看得人心疼。也许是黄永玉先生随手写完,晾干,再随手折好,抽个信封,贴上邮票,吩咐家人寄出的吧。事前我们完全不知,一切起于黄永玉先生的“兴之所至”,简单随性,却情谊深重。

说这幅字“兴之所至”,只是打开“粗糙包装”时的片刻感受。几个同事围观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那两个大字是“老辣”(隔壁司机班的同志们路过门口,喃喃念作“老赖”)。似已抛开传统毛笔,以枯枝蘸浓墨而成。这幅作品由王主编交一位同事带去文德路装裱,后来一直悬挂在办公室墙上。好多年里,我们都习惯了工作间歇一抬头,看那白墙上两个黑字,是熟悉的鼓励和温暖。前两年广东省政协筹备文史馆,据说这幅字被拿去收藏了,办公室的墙从此空落落的。

忆起这段往事时,我将之前拍下的题字照片翻出来,在手机上放大,仔细看。这才发现,之前看了十年的这幅《老辣》,绝非先生一时兴起,恰恰相反,他是思考后才下笔的。我虽是外行,乍一看只觉得字怪,但揣摩后能感到书与画在这两个字里融为一体的意味。黄永玉先生的很多书法作品或画作题跋里,都有这样的神态,意在笔先,不拘一格。

放大后,“老辣”二字中,“老”字头上的“十”字以明显的人形姿态倾斜着,右手似挽着一根弯曲的木棍做桨,结合下部最后一笔,看起来既像船锚正要扎进水底,又像十字小人儿以长横为舟,以长撇为桨奋力前进。画作题跋里,黄永玉先生写过很多“老”字,连接上下的长撇,以断开居多。若是顺手写就,“老”字的这一长撇应按往常写法断开。他没这么做,显然有自己的用意。字里蕴画,他是在冀望《同舟共进》杂志名字中的“同舟”二字吧。

“辣”是他所熟悉的。湘人爱辣,他也说自己是“青辣椒炒红辣椒”。但我对着他的书法,再去搜“辣”字,发现辣并不是味觉,而是痛觉。读黄永玉先生的全集之后,体会到他的无愁与快乐底下,流淌着多么深的情感之痛。他的“辣”,不是简单的口舌之快。

以浓墨写完左边的“辛”,他换了淡墨,以相对轻快的笔法几乎是画出来一个“束”。与其说是“束”,不如说是一个戴着镣铐跳舞的“十”字小人儿,“口”字框的一横松开了,小人儿似乎由此得到了脚踝上的一点松绑。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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