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笑我
作者 古宇
发表于 2025年2月

一个没有权利关上房门的14岁女孩厌学了,用心良苦的父母惊慌失措。给孩子爱的同时也要让孩子感到自由,亲子关系中尊重与信任是一门必修课,孩子成长的力量超乎大人想象……这些道理是不是都浅显又枯燥?其实我们讲给孩子的道理也未必多么深刻而生动,抱怨他们没有做好的同时,我们自己做到了多少?

多年以前,我14岁,我们女生之间常爱开这样的玩笑,“祝你十年后,像你的朋友圈那样幸福”。我的同桌皮恒恒把它改成,“祝你十年后,像你妈妈的朋友圈那样幸福”。他看着我,装出瑟瑟发抖的样子,右腮上的深酒窝微微颤动,溢满坏笑,“Sorry,我不是说你。”

皮恒恒爱跟女生混,男生不带他玩,他学习太好,又爱挖苦人,有时连我们女生也嫌弃他。皮恒恒跟我从不见外,我们自小学起就是同学,我们的母亲是微信老友,她们的共同爱好是在朋友圈晒花团锦簇的生活,让人羡慕嫉妒恨,我和皮恒恒因此同命相连,我们透透地明白她们圈里的完美小孩儿不是我们,却又不自觉地想要活成那样儿,皮恒恒希望大些,他学习好,可以一白遮百丑。

我和皮恒恒有时会凑在一起吐槽,嘲笑一下彼此的处境,并顺便调侃我们老母亲们的幸福,鉴于幸福的稀缺性,幸福感在某种程度上应属于精神障碍,这是皮恒恒看书看来的观点,我佩服他的博闻强记,他却说都归功于他妈,为提高他的知识摄入效率,她会把重要章节段落勾圈出来供他“服用”,而他偏对一些无用的冷知识更感兴趣,并在生活中学以致用,皮恒恒称热衷于晒幸福的人患有“快乐型重度情感障碍”,他对我也经常是各种挤对,我往往一笑了之,“你嘴可真欠,是怕我把你当哑巴卖了吗?”而这次我却被戳到了痛处,像被人在心脏上猛攥了一把,莫名的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你才像你妈的朋友圈儿呢!你才十年后幸福呢!”我语无伦次的突然反击让皮恒恒小吃一惊,他什么都没说走开了。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我有点儿后悔,胃隐隐作痛,虚汗直冒,心底浮现一道裂缝,幽幽冒着寒气,黑不见底,它好像早就在那儿,我避之不及。

临放学,皮恒恒给我道歉,“嘿,吉祥,对不起,我只是想开个玩笑。”说话时他盯着我的铅笔盒,“刚才你真吓人,不过我一下子就猜到你表演的是,咬牙切齿。”他是指我们在联欢会上玩过的猜词游戏,我们俩一组得了冠军,我咧咧嘴,皮恒恒似乎得到了鼓励,“嘿,吉祥,我知道你不开心,但你应该跟你妈发火,而不是对我。”我点头称是,他遂笑,“不过我打赌,别说发火,你说都不会跟你妈说。”

皮恒恒只赌对了一半,我跟我妈说了,但她却不以为然,“咱们本来就是幸福之家。谁还没点儿虚荣心啊,虚荣是灵魂的皮肤,尼采说的。”我们当然是幸福之家,我爸甚至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唯一让他担心的是将来我找男朋友会比较困难,“都说女儿会照着父亲的样子找另一半,像我这样的,多金、顾家又年纪相当的,找起来有难度。”你看,我们是幸福之家,在这件事情上,我爸妈高度一致。

我却越来越与这样的幸福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谁是尼采!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长什么样儿,我讨厌表演幸福!”我想象着自己大喊大叫,“我恨你……的尼采。去你的……尼采。”我真希望我能如此直抒胸臆,但事实上仅这么想想我都快要精疲力尽了,我妈天真无辜又兴致勃勃的表情让我不知所措,晒幸福怎么了?正能量啊。更有甚者,那天晚上,我妈又发了一条朋友圈,是针对我的。

人人都知道我们家有祖训家规,我爸又与时俱进为我量身定制了一些,等到我上初中时,它们已有21条之多,我妈的朋友圈新鲜出炉的是第22条。他们刚刚给我买了苹果电脑,作为交换,除了睡觉,我要房门大开,屏幕冲外。这是为我好,怕我沉湎游戏,影响学习,老大徒伤悲……我妈还说,“怕怕(爸爸)一定参照了美国顶级私立寄宿女中的规则。”配图中有我伏案的背影、我爸模糊的笑脸,以及《二十二条军规》的书侧脊,恒恒妈一下子抓到了重点,“羡慕中,爸爸能如此积极参与孩子的养育,实属难得。吉祥妈,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我妈当然知道她有多幸福,不然晒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她恰如其分地予以回报,“你家恒恒是妥妥的学霸,那么自觉,根本无须如此,你才令人羡慕。”我想到被皮恒恒改装的“祝福”,十年,太漫长了,我将怎么打发那么多醒着的时光?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呢?我会活成什么样儿?我不愿细想,也不敢。

没过两天,有个女生忽然问我托福考多少分,我很诧异,“什么托福啊?”我这才知道了关于我的八卦,我要去美国念私立高中了,美高是四年,我念完初二就走,借此躲避中考。“没影儿的事儿。”我信誓旦旦,却得到了一个白眼,“装什么B啊。”

我瞥见皮恒恒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什么话你快说,我不打你。”他这才开口,“吉祥,你真连关门的权利都没有?你妈肯定没读过那本书,不然她就该知道第二十二条军规不是在表扬军令严明,而是在讽刺荒谬。”这话一定是他妈说的,小孩子想不到这一层,但能听懂,我顿感尴尬,又见有人向我们这边张望,我恨起皮恒恒来,关于我的谣言一定是这货传出去的,我脸上发烧,成为笑柄而不自知,真丢人,我快速检索着皮恒恒的把柄,想报复他,大脑却一片空白,上课铃响起,我给了他几个白眼才坐下,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幸好那是最后一堂课了,我要赶紧逃。

放学路上,我在心里反复预习着,“不许拍我,背影也不许拍!”并决心一进家门就把这些话甩到我妈的脸上,不容她再引用什么尼采。然而,这样的场景连彩排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在当晚的噩梦里我都没能喊出口,自我怀疑再次从心底爬出来,把我的力气一丝丝带走,我无法入睡,仿佛误入了某个平行宇宙,变成了虚构的人物,成为我妈朋友圈的一堆素材……

我不上学了,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偶尔不去,肚子疼,真的疼,头疼,真的疼,各种疼,然后就是失眠,早上起不来,不能见人,大白天我拉上双层窗帘,“我怕光”。他们以为我得了青光眼,像我们的邻居那个14岁男孩儿一样,我妈怕我也会突然失明,她死拉活拽带我去同仁医院,我的眼压和眼底却再正常不过了,医生小心翼翼地暗示可以挂个心理科看看,这年头青少年压力太大……

“无病呻吟?”我妈脱口而出的话让我无地自容,医生眼神复杂,他是为我感到抱歉吗?我并不需要,我妈掩不住眼中的质疑和责备,她希望我奋起反驳医生的推测,重新做回那个阳光少女,我低头不看她,我看不得她斗志昂扬的精神头儿,她每天坐马桶上都要在大腿上写“奋斗”两个字的劲头,早已让我喘不上气来。

关于我妈妈的英雄之旅我耳熟能详,她20岁辞了家乡宿迁文化局的工作一个人跑到北京闯荡,一心想要活出一个锦绣生活来。我妈的口头禅是“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她推销财经杂志,认识了我爸,我爸刚从人大毕业,在大公司做财务,他总是帮我妈,什么都帮,我妈刚有想法参加成人高考,考试报名,买教材,报辅导班,样样儿他都搞定了,我爸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人,赶上了这个时代的风口,他注定飞黄腾达,成为头部金融公司的领导。我爸特别爱说他是我妈的贵人,可不,连她的工作都是他给搞定的,我妈从不反驳,我却能觉出她的不甘,她业余时间写穿越小说,早在我出生之前,她吉美霞在网络世界就小有名气了,但她不在乎名气,她只是喜欢每个字都由自己说了算的感觉。她这么要强,却摊上我这样的女儿,真是三生不幸,就算我是“无病呻吟”吧。

我不辩解不配合的态度让我妈深受打击,从同仁医院回来,她的朋友圈卡壳了,这对我倒是意外之喜,那个和我共用一张脸的阳光女孩儿终于消停了,她早该消失,却撑到了初中,我真佩服她。我爸却还蒙在鼓里,他以为我只是生病了,很快就能回去上学。

排除了眼疾的可能性之后,我爸又要求我除了睡觉不许关门,这在他看来是我恢复健康生活的开端,他那么聪明那么自律那么优秀,他坚信只要按照他的方法,我也会像他一样成功,我所向披靡长到14岁,就是他运筹帷幄的力证,所以听他的没错,我理当配合下去,可我的程序却出现了BUG。“开着房间门我没法看书写字儿。”我爸立刻反驳,“如果真是这样,关上门,情况会更糟。”

他说得对,会更糟,他说这话只为抓住我的逻辑漏洞,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真的已经糟糕到没有力气学习了,他是不会理解的,他从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学霸四方,学习怎么会费劲呢?他最受不了我成绩下降,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测验,他的反应比我还强烈。每每我只能不惜一切代价迎头赶上,我献上的好成绩会让他轻松起来,“easy,是不是?我早说过,跟打拼社会比,学习是世上最easy不过的事情了。”他从不肯相信这也是我拼尽全力才做到的,他总觉得容易。我其实从初一开始就觉得学习上很费劲了,初二更是一个危险的年级,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扑面而来,我应接不暇,力不从心,我越来越力不从心,而我爸却说,“我要求也不高,年级前10总要有的吧,你不能像小学那样数一数二,我能理解,毕竟是市重点。”我爸都这么通情达理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也曾试图向我妈“求救”,我问她,“我为什么必须拼命学习啊?”“为了将来考一个好大学。”“为什么要考好大学啊?”“为了以后有好生活啊。”“什么是好生活啊?”“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我现在不都有了吗?到底是为什么啊?”“长大了你就知道了。”他们已经长大了,他们知道了吗?我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我不知道是因为这样的思考让我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的,还是难以忍受的生活让我变得多思多虑?事到如今,我爸还固执地认为让我打开房门,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你说得不对!我必须关上门!”我快速喊出了这话,不然我就说不出口了,没等他发话,我闪身进屋,狠命关上门,我贴门而站,浑身颤抖。他手在门上,正声势浩大准备推门而入,千钧一发之际,我听到我妈拦住了他,小声告诉他眼科医生的建议。

“心理医生?干吗不早说?找啊。找最好的。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有问题赶紧解决,中考差不多比高考还重要呢,哪里耽误得起时间?真是个苕货。”

我听得懂这个词儿,苕在湖北话里是笨和蠢的意思,我爸一急了就冒家乡话,我心里发憷,还好他没有继续发作,而是以他一贯的思维敏捷给出了解决方案,他说一不二,当机立断,开始打电话联系心理咨询事宜。

我爸亲自把我押到邱红英的诊所,他一向雷厉风行,他对邱红英说,“我这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坏了,您赶紧把她治好,让她给我回学校上学去。本来就不聪明,晕,又比人家少上这么多学,闹眼子(胡闹),将来可怎么办?也等着去参加成人高考啊?我不就规定她写作业不能关门,电脑冲外,浏览什么网页让大人看到吗?小孩子哪有什么自觉性,不管怎么行?我工作忙得要死还坚持能回家准回家,从不在外面吃喝嫖赌,还要我怎么样?居然不上学?搞么斯唦?给我念书呢?莫跟老子翻,搞不好,老子也不管了……”他不耐烦地看表,说还有董事会要开,拉开门就向外走。

我妈保持着优美的坐姿纹丝未动,我爸那句“也等着去参加成人高考啊”,我听着都刺耳,何况我妈?没等我爸走远,我妈幽幽说,“我倒是希望他多在外面耍,让吉祥自己管自己的事儿。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就这样还老要生二胎要儿子呢,我就不同意。”

他们曾经讨论再要个儿子?他们应该要啊,那样就不会只盯着我一个了。我记起皮恒恒早年讲过的古老故事,说是人类第一对父母由于太爱自己的孩子而吃掉了他们,母亲吃了一个,父亲吃了另一个。皮恒恒是当笑话说的,他得出的结论是,“咱们独生子女都不够他们分吃的,所以幸存了下来。”我赞同他们再生,一个不够,也应该像故事里的父母那样再生七对。然而,光靠多生也不能保证不吃光,上帝知道这一点,为了保护人类存续,他把父母的爱减少了99%,可惜我爸妈不在上帝的管辖范围。

“您希望吉祥可以自己管自己的事情。”

邱红英仅仅重复了我妈的这一句,我认为她抓住了重点,我有点儿喜欢她了,我觉得她很像我们班主任王贺兰老师,面目表情特别像。邱红英的复述平淡至极,剔除了我妈原话里莫名的情绪,我妈有点儿烦躁不安,她巴不得也能早早脱身吧?她忽然抱怨起来,她说要不是为了我,她这辈子也不会跟什么心理咨询师打交道,她最看不得那些公号贩卖来访者故事博人眼球。

“这一点您可以放心。我们的咨询遵循严格的保密原则,即使采用案例他用时,也会征得来访者知情同意,并尽量减少辨认信息。”

“减少辨识信息?你们不要自欺欺人了,任何时候,当事者和周围的人都知道你们说的是谁。别以为普通人又不是什么明星,要什么隐私?我觉得吧,隐私就是人的自我,作家也没有权利偷别人的自我,所以我只写穿越小说,靠想象力写作。”

我妈来到了她的优势领域,她恢复了激情四射的劲头儿。

“您还是作家?看初次访谈调查表您是在信托公司工作,兼顾工作和家庭,一定很忙吧?您都用什么时间写作呢?”

“这容易,我把常人看电视的时间都用来写作了,构思在零散的时间完成,然后集中写一两个小时,每天一更,有事儿的时候,我会提前准备好几天的内容。想想你们普通人看电视每天至少也要这么多时间吧?”

“你们普通人”?我从没想到我妈妈会如此傲慢,这倒跟我爸挺般配,他们在邱红英面前的任性妄言让我丢脸和愧疚,这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邱红英说要去一趟洗手间就离开了咨询室,我想那是一个借口。

“我想跟这个医生做咨询。”

我的直截了当让我妈有点儿吃惊,也有麻烦事儿终于有望脱手的轻松感,于是,几分钟后,当邱红英回到咨询室,我妈恢复了知书达理的淑女状态,并发表了她的看法。

“邱医生,我很高兴吉祥信任您,希望您能帮她尽快走出困境。我替我先生吕祥给您道个歉,他这个人啊,别看威风凛凛的,其实是纸老虎。他是一个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人,我知道他,要操控一切。吉祥已经是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了,一举一动都要按照父亲的意志行事,任何学业和成绩的起伏都能扰动父亲的情绪,做任何事情都首先得顾忌父亲的反应,不能专注,不能去上学也就不难理解了。她是在用不上学保护自我边界。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儿,起码比我勇敢。”

我妈夸我勇敢时微笑着看向我,她真不愧是作家,分析得如此到位,我都听傻了,不得不承认她说出我早有所察觉又说不清的感受,可是我却更生她的气了,她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要那么配合父亲呢?她是有意要把我辍学的责任都推到我爸身上吗?还是要显摆她连心理学也很在行?她真是了不起啊,永远处于不败之地,永远完美无瑕。我忽然觉得恨她,不,我早就恨她。

“我没病,我不看什么心理医生。”

“那你就赶紧回学校上学去!”

我的出尔反尔终于让我妈也气急败坏了,我暗暗幸灾乐祸,邱红英却不急不恼,这还真像我的班主任王贺兰,王老师教我们数学,有她的课时她总是来的很早,一个人站在讲台前,笑眯眯地看我们,男生追跑打闹撞歪了桌椅她也不急,甚至眼角的笑纹还因此更多些,只有上课铃响了,她才会立刻收起笑,眼睛炯炯有神地一瞪,干脆利索地说,“好了。上课。”邱红英像她。

“吉祥,你的确没有病。”邱红英并没有理会我妈的气话,“我也不是医生,我的工作是倾听和帮助我的来访者。人觉得累了,是可以停下来休息的,吉祥,你决定休息一下暂时不去上学也是可以的,当你想来找我聊聊,我也一直都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工作,一起想办法解决你面临的困难。不过,是不是来找我,你自己决定。”

“您怎么能纵容她不去上学呢?”我妈又不淡定了。

邱红英保持着平静,她很专注地看着我。“我真的可以自己做决定?”我真的有权决定?“那,我现在就走。”我嘴上硬气心里却有些犹豫,邱红英对我点头,眼睛眯得更细了,在她温暖安详目光的注视下我离开了咨询室,我妈迟疑了一下,跟上我,我听见她对邱红英说,“我回头再跟您联系。”

离开邱红英的诊所,我依然沮丧,但内心的无力感却停止弥散了,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的自由”,邱红英的目光让我觉得我是自由的同时我又是安全的。回到家,我有些理直气壮地把自己锁在屋里,我没有吃中饭,也没有吃晚饭,我妈大概也在生我的气吧,她不理我。我爸回家之后来敲门,我没动也没应声,我只想自己待着,敲门声越来越急,紧接着,我爸一脚踹开门冲进来,我吓坏了,以为他会对我不好,我向后跳开躲他,他眼里却闪过一丝惊恐之色,我更加害怕,我爸说他不是谍务(故意)踹我的门,他敲门,我总不应声,他满脑子是我跳楼自杀的画面,这阵子跳楼的小孩实在是太多了……他并不是要对我不好,他只怕我一时心里冇得数,像那些想不开的孩子一样行事,掉得大(大大地吃亏,结局很惨)。

我和他拉开距离对峙着,我说我不相信他的话,他就是想继续强迫我“不睡觉不许关门”。电脑冲外、房门大开,我的每一分钟都被算计去了,我受够了!我就是要关上门一个人喘口气,我不是要去死!在心理诊所测评时,我就告诉过邱大夫,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自杀,一点儿念头都没有。我为什么要去死?我死了好让你们再生一个弟弟?让你们再从头养一个满意的孩子?我才不死呢,我就要活着让你们丢脸……我大喊大叫,我爸从来没见我这样过,大概是怕我疯了,反手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迅速安静下来,而他则看看自己的手,大概不相信自己竟然打了我。

我爸从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倒是我妈,她是打过我的,那会儿我10岁,她带我去欧洲玩,她让我每天写明信片,她是想借此机会锻炼我的写作能力,我坚持了几天就累了,到了米兰,我坚决不肯写了,我们僵持不下,忘了我说了什么刺激她的话,我妈一个巴掌打在我的右脸上,我妈当时面无表情,可我知道她内心里的震惊,她居然成为了一个打孩子的母亲?我听说在欧美国家,打孩子,家长有可能失去孩子的抚养权,我不想失去妈妈,我想如果有社工要带我走,我会拒不承认被打过。

我的沉默让我爸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摸搓了几下被他踹坏了的门锁,“我回头换一把新的,你想锁门就锁吧。”他悻悻离开,还顺手关上了门。我爸颓然的眼神是我从没有见过的,这种低电模式发生在他身上令我震惊。我几乎站不住了,大人原来也不堪一击?难道我爸真的是一只纸老虎?还是我的不争气让他彻底失望?我真是差劲,他这回真的放弃我了吧……忽然,我内心隐藏的那个裂缝扩张开来,凛冽迅猛,它顺着我的胃、食道、嗓子一路向上,停在下巴和嘴唇附近,我几乎动弹不得,使劲咽唾沫,竭力想把那团漆黑堵回去……我该怎么办?

“死了得了。”一个细小的声音诱惑着我,我胃里再次绞痛起来,我弯腰蹲下,没有用,我躺倒在地,蜷缩起身子,我哭,但并不出声,我不想被听见,左脸贴着的地板很快洇湿了一片,渐渐地我哭累了,脑子里慢慢盘算着死法。

跳楼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孩子选择这个方式?简单易行?无从后悔?我想着忽然头晕目眩,腿脚发软……死,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我爸会因为打过我一个嘴巴而痛不欲生吗?我妈会后悔晒出了关于我的第二十二条家规吗?失去我,他们会怎么样?生一个弟弟?从头再来一遍?

但愿他们能得到一个像皮恒恒那样的孩子,都说男孩子晚熟,皮恒恒这货真是例外,不知道是不是他妈的魔鬼训练起了作用,听说他妈为了训练他的记忆力和专注力,会在他看书时突然抽走他的书,提问他刚刚读到的内容,皮恒恒说他看书有强迫症,必须要记住所有的字儿,就是这种训练留下的后遗症。他妈曾经把这个办法推荐给我妈,幸亏我妈没勇气或者没时间尝试,不然我可能小学都念不完就废了,跟皮恒恒比我简直弱爆了,但愿他们能再生一个强悍的儿子。

然而,真的要把生命完结在14岁吗?死亡的想法让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本身,以前我从没有注意过,我每天只是上学、写作业、上课外班、练空手道……我喜欢练空手道,我喜欢那个道馆,来道馆练习的人什么年龄的都有,腰带的颜色区分出我们的段位,但大家又都是平等的,不论武功高低都有机会在队列中相遇交手切磋技艺。每次开始练习前,我们都会拿出自带的白毛巾躬身来回跑着擦上两遍木地板,然后,以金刚坐姿跪在上面,等待大师兄带着齐声咏颂对于师傅的敬语,我喜欢那种仪式感,只有那一刻我才觉得生活是有序的,同时我还是我自己。真的要和这一切说再见吗?把我的生命摔在水泥地上?会疼吗?据说,在自由落体中途我就已经死了,不知道疼,但死相一定难看。

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天生无眼睑的婴儿、一个眼距狭窄的儿童,他们都是我在眼科医生诊室门外有缘一见的病孩子,我没想到我会记得他们,当时楼道里聚集着好多全国各地奔来的孩子,很容易看出他们正被稀奇古怪的天生眼病折磨着,我从他们中间走过时心里有一点点羞愧,我看上去过于完好了。我记起那些孩子,以及陪伴他们的父母亲人,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羡慕和惆怅混合的感情,我普普通通的状态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吧,而我真的要亲手毁掉这样健康的一个我吗?我爬起来,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一个愁眉苦脸没有力气的14岁女孩儿,除了邱红英,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在无病呻吟吧?连我也这么想。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敲门声。是我妈,她并不等我开门,大概觉得我不会开的,她直接告诉我,皮恒恒打电话找我,让我到客厅接电话,我下意识地开门出来。“你为什么要打我家里电话?以后别再打了。”我二话没说就挂断了电话。皮恒恒打断了我的死亡遐想。

这之后,我接连几天没有下楼,也几乎不出我的房间,我妈再也编不出更好的理由,她只能跟王贺兰实话实话,王老师要来家访,我妈建议我们在街心花园见面,她大概觉得可以借此让我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我有些想念王贺兰那胖胖的脸和她那笑眯眯的样子了。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我们走在街心花园的石子小径上,有水洼的地方,我妈总是远远地就提醒我绕开,我一声不吭地顺从,周围一片静谧,忽然一只鸟惊起,未及反应,存于树叶之间的雨点哗的一声就洒在我的头上,冰凉的雨水呼噗噗湿了我的脖颈,我禁不住笑了,这么多天我还是第一次可以笑,看来我妈是对的,大自然有助于健康,可惜她在我身后没有看见,我听到她心平气和的劝告,“吉祥,离那些树远点儿,小心雨水滴湿了头发。”我立刻离那些树远了些,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们继续慢慢地散步,我走在她们前面,王老师一直没怎么说话。我们走到花园出口处都不自觉地站下了,我们大概都觉得该结束这次家访了。我和妈妈都看着王老师,等着听她的意见。

“吉祥妈妈,吉祥暂时在家学习没什么问题,学校这边我可以来安排,先把学籍保住,最好不要休学,半截融入一个陌生的班级是极其困难的,跟着我们班往上走最好。另外,我可以指定皮恒恒同学帮助吉祥,各科老师留的作业吉祥如果愿意做做,也可以让皮恒恒带到学校来。这些都不是大问题。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介意?”

“您尽管说。”

“我觉得,您,应该多给吉祥一些空间。”

“多一些空间?”我妈满脸困惑。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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