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希望在生命的活水里清洗自己,能够重新活一次?但若一切无法重来,残酷与死亡皆在早已注定的篇章垂手而待,那么在走向它们的过程里,是否有不一样的路径,那路上可否被我们亲手种下鲜花?这是一个故事,或许也是一封书信——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写给自己早逝孩子的信。
第一章 我只有感觉和无尽的爱
“十五年来,甚或更多的时间以来,我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况。”
近日青山岛的天气是这样:24日,晴,鹿角湖中的那座观鸟小岛在余晖下清晰可见,归巢的鸟群叫声一定像从前一样,嘈杂又脆亮;湖边湿地上的小木屋这天全部住进了房客。25日,大风,湖边的芦苇丛仿佛一夜间白了头,小穗稠密下垂,种子随风散播,以便繁殖;独山下的那排乌桕树迎来了它们的彩叶时光,红黄绿三色绚烂夺目。27日,雾,气象预警:12小时内能见度小于500米、大于等于200米的雾将持续;清晨听到孩子的哭声和乌鸦嘎嘎乱叫,我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没想到是“瑶姑娘”。她是在睡梦里再没醒来的。我晚上照例送去了五十元帛金,没留下吃席,也没打算送她最后一程。这几年,我在养老院见过了太多死亡,早已习以为常……这个秋日傍晚,我把清洗好的碗碟一一放进橱柜碗盘架,探身打开厨房的玻璃窗——我必须站在小矮凳上,才能够到把手——凉风扑面吹来。又是一年落叶萧萧季。湖面空阔,一如往常,时有载着三五游人的快艇到来,对岸的G城即将灯火通明。等到七点一刻,最后那班轮渡开出青山岛码头,我就会回到二楼的卧房,从衣柜抽屉里拿出那个蓝色日记本,记下这一日的所见与所遇。
我是在那场意外发生很长一段时日后,才开始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整个夏天,我都在惊怕中度过,噩梦连连,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我想到那晚的光影,特别是大雨如注的日子。任何事我不敢对外人倾诉,但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所以才将之记下,然后烧掉。如今我尽可能记下岛上每日的天气和四季风物(时而我会写至深夜,更多时候是寥寥几笔),是为等到你忌日那天带给你,孩子。那时,看着每一页被撕下的日记在烧给你的纸钱火光中化为灰烬,我心里就莫名多出一份欢喜。孩子,被漏记的日子,并非我粗心,一定是因了当日琐事缠身,抑或是实在无法抗拒睡意,我才决定在梦里告诉你。你要相信,我从没把你遗忘,确信你来自遥远的光亮之地,只是又早早地离我而去。
门外那片竹林的寂静里,此刻只有风在低吟。去年移栽在竹林小路旁和空地上的花儿,已开得明媚:茶花形姿优美,叶片浓绿有光,粉嫩的花朵层层环叠;三角梅茎有弯刺,竞相盛放,一派热情;变种的单瓣月季枝条状似圆筒,萼片全缘,稀具少数裂片。其间的几株菊花,是村里一对双胞胎兄弟下学路上捡来无意种下的,白色象征圣洁与黄色象征思念的寓意,他们丝毫不知,但恰恰暗合了我此时怀悼的心境。我想,倘若我们能够一起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我希望你像我一样,可以感受到活着的幸福与美好:青山为邻,晚霞相伴,我们站在爱的一边,无须凡尘悲欢,像晴夜天空的明月,是照看山河的远客。
暮色一点点阻断了视野。我把玻璃窗拉上,从矮凳上下来,提着装在塑料袋里的剩菜和剩饭下了楼,来到“瘦鬼”的棚窝前。看着“瘦鬼”大口吞食,我想起不久前从它肚子里出生一周后一夜间不知所踪的四只小狗崽。它们是在我为“瘦鬼”简单搭建的这间狗棚里出生的,黑白毛色混杂,算不上可爱,吃奶时不停抖动着娇弱的身子。一早看到它们,那件铺在狗窝里的黑色毛衣已被弄得脏污不堪。当初我从衣柜里翻出那件毛衣,用剪刀将它剪开,心里还有些不舍,尽管它从未留下你的余温和气味,但它曾隔着我的肚腹为你取过暖。见我到来,“瘦鬼”抬头看看我,又疲累地闭上了眼睛,看不出有一丝身为母亲的欣喜。
“瘦鬼”跟着我回家的日子,我在日记里清楚地记着:6月12日。那天妹妹带着女儿和母亲坐轮渡从鹿角岛来看我,吃罢午饭,我将她们送走,独自从码头蹒跚归来,它从灌木丛里钻出,一路跟着我。它是谁家丢失的,抑或是从谁家逃出的,我无从知晓。后一种是我的猜测,源于它左耳尖不知何故被割去留下的一道四五厘米长的伤口。记得那天它把半盆丰盛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后来我好心地从家中的医药箱里找出酒精和碘伏,准备用棉签为它消毒,以免伤口感染,它却拒绝我靠近,转身跑走了。我明白它的恐惧。如果之前它的确受到过主人或陌生人的虐待与伤害,那它短时间很难再接受任何人的善意和爱抚。天黑时,它才又跑来,似乎是算准了时间,猜到我刚把晚饭吃完。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热剩菜,每次淘洗大米时会多加上一把。但决定收留它,是在几天后。青山岛尽管是座孤岛,面积只有1.23平方公里,居民不足百人,但为确定一条狗的归属,我还是挨家挨户进行了问询。岛上多数人家都见到过它上门乞食,对它的来路却一无所知。确定了它最大的可能是游客带来所丢弃的,当晚我从杂物房搬出了那个老式木制储物柜,放在门外檐廊下,拆去了柜子里的隔板和一扇门。等我把毛衣铺进柜子里,唤它前来,它歪着脑袋确认了一阵,才放心地钻了进去。
“现在你算是又有了家了。是不是很高兴啊?”那晚的雨水落落停停,我坐在檐廊里的躺椅上,满心欢喜地看着它。
它蜷缩着身子,瞪大眼睛瞧着我。
“你有了家,我也算是有了伴。以后啊,咱们就搭伴过吧。我吃啥,一定给你分一份。都说‘狗来穷,猫来富’,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我觉着吧,不管你是狗还是猫,大风都不会把钱刮来的。”
它似乎听懂了,完好的右耳动了一下。
“现在啊,我得好好替你想个名才是。叫个什么好呢?‘富贵’?不行,你这么个样,也不像富贵相。叫个‘狼娃’?唉,你也没点凶样,也不行。”
到底叫什么好呢?平常我极少想事情,一时为一条田园犬的名字犯了难。“瘦鬼”是我后来想到的。来了一个月,见它能吃又能睡,却始终不见胖起来的迹象,像来时一样瘦骨嶙峋,时而还跑得无影无踪,我就叫起了它“瘦鬼”。
“‘瘦鬼’,一会儿咱们去湖边走走吧。”我说。
它抬起头,哼唧了两声。
“不着急,等你吃完了咱们再去嘛。”
它又埋头吃了起来。
眼下棚窝里铺着的那条半旧的大浴巾,为“瘦鬼”独享,不知去向的孩子,早已被它抛之脑后。事实上,我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想到的那个问题:我竟从没在日记里向你描述过我们如今活在世上的亲人。孩子,他们大概是这样:你祖父年近七旬,腰杆挺拔,是个眉、发斑白的倔老头;外祖母六十有三,温良少言,勤劳知情;姨妈年轻时是晚风中的一朵玫瑰,眼下依旧风韵犹存;你父亲像清水里埋在淤泥下的石头……从数量上而言,他们不曾出现过变化,你外祖父去世那年冬天,你的小表妹来到了人间。被澄明的缺席者,是你,一只敏捷的兔子(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奇怪地想象和比喻你),一个从未认领家门的灵魂。有时我想,十五年前那个秋日,如果我不逞强,在怀有你七个月时还一心要维持贤妻的形象,没出门去湖边的小菜园,回来时贪恋橘子的酸甜,就不会从斜坡处失足跌倒,断了你降生人世的路。
绕着独山的那条小路上,时下落满了枯叶。我踩着不断弄出声响的枯叶,头顶淡淡月色,跟随着“瘦鬼”和昏黄的路灯,一路前行。夜晚散步是我嫁到青山岛后除了阅读以外持续多年的习惯,也是我唯一的锻炼方式。我生来身残,再无直立的可能,只愿余生远离疾病,可以行动自由。近日我睡前读的是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书是从养老院借阅室借来的),可惜却不能像他一样在散步时仔细回顾自己的一生,并落笔成书,似乎我个人记忆里的过往只有残片碎影,那些不相干的事情更是一闪而过,不会留下任何踪迹。然而我真是喜欢他那来自生死边缘时候的文字,普通而神秘,一定是感知到了灵魂的安宁。“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紧紧掌握现在,不论它持续的长短都不留下前后接续的痕迹,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单单这一感受就足以充实我们整个的心灵……”我在心里默诵这一段,想着他在圣皮埃尔岛上的孤独沉思时光,竟一时有了感同身受。
散步时的“瘦鬼”像只警犬一般,时而跑到一块石头或一截枯枝前嗅上一番,时而又本能使然,翘起一条后腿,在树根处留下它的气味“标记”。夏日密集的趋光小飞虫和飞蛾们此时不见了。山空无人语,水流花自谢,投落在路面的枝影婆娑叶如剪。我不禁就想起了多年前父亲带着我和妹妹进城看过的一场皮影戏。二胡悠扬,唢呐喜庆,锣鼓喧嚣,皮影艺人在白幕布后操纵的皮影小人儿甫一登场,看客们纷纷鼓起了掌。它们踩着鼓点,或疾或缓,或停或坐,随着艺人的支配有了生命。尽管时过境迁,那用兽皮或纸板剪制形象、借灯光照射表演故事的戏曲形式早已没落,但我仍记得《西厢记》里的那段“长亭送别”: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
想到那场戏,我无端又想起了你。孩子,人生可不就是这样,总是离人泪,总是怨归去得疾。我们也是这样。记得那时我侧卧在医院那间墙面斑驳的病房里,久久盯着房顶处纵横的裂缝,希望医生进门告知我你已死里逃生的好消息,但死神之刃还是无情地在你脖颈上划了一道,将你带走了。那个秋雨绵密的夜晚,你父亲坐在病房外的凉亭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似乎也想被吸进肺里和飘进雨中的烟气带走,陪你一起上路,忘记了我其实比他还要难过数十倍。试问哪一个母亲不是怀着耗尽精血与体力的风险,也要诞下一个健康鲜活的婴儿,要忍受漫长的孕育之苦和不眠,只为一日换来一声娇柔的,妈妈——。我知道,失去你,是他长年在外不回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医生告诉我们,我这样的身体,再育的风险实在难以估计,约等于以命换命。
“医生,我还有没有可能再怀一个?”几日后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我禁不住问道。
孩子,那时我并不珍爱自己,一心想着一定要再怀上。
“我看了你的病例的,”医生说,“你属于天生脊椎和胸椎严重弯曲变形,腿是后天摔伤的对吧。虽然你侧弯不是很严重,对子宫影响不大,但是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怕是真再怀上也难留住。”
孩子,医生说得委婉含蓄,我却理解他语气停顿时投来的那个眼神的意思,除了我身体先天的不良,宫寒也是一个再孕的大问题。
“真没希望了?”我又问。
医生摇摇头。
“医生,不管如何,你千万得帮帮我们啊……”你父亲忽然上前一步,朝着医生跪下身去。
医生想要拉起他,你父亲不愿,医生就气恼起来,撒了手:“你这个人,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你要知道,再要孩子就等于你没了女人。”
等到医生带着护士出门去查房,你父亲捂面哭叫起来。
孩子,从前我便知晓他当初迎娶我的原因,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传宗接代对他至关重要,若是可能,他会毫不怜惜地将我牺牲掉。
有关我这样的身体能否生育的详细信息,是半年后我从另一位医生口中获知的。原来脊柱侧弯的女性能否怀孕,要据以脊柱侧弯的角度而定。小于20度,生育不是问题,只要注意保养与休息,避免怀孕加重脊柱侧弯即可,风险几乎为零。大于20度小于45度,妊娠全程要在医生指导下完成,孕育过程会相当辛苦,风险约莫五成。45度以上,不适宜生育,如果坚持,要在外科手术矫正脊柱后才可。孩子,决定怀你的时候,我也去医院进行了咨询,但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并未对此过多解释,只让我做了相关检查,确定了我身残并非遗传性疾病。
“上次你怀孕,平时反应是不是很大?”
“是呢。一直吐。”
“有时候还会喘不上来气吧?”
“嗯。”
“是不是严重的时候只能瘫在床上?”
“是呢。很少能出门。”
“不知道是为什么吧?”那个前来岛上义诊的女医生笑道,“我告诉你啊,你的脊柱侧弯近45度,并非不是正常的健康脊柱,只是它的生物应力分布是异常的,两侧受力不平衡,而且能够承受的应力也是有限的。妊娠过程中呢,孕妇的体重是不断增加的,一般是10—20千克不等,所以会加重你脊柱的负荷,让你身体的弯曲更加明显,不仅会导致直立困难和腰背部酸痛,同时呢还会加剧脊髓或是神经的压迫。脊柱严重变形了,胸腹部的空间就小了,内脏本来就受到了挤压,孕后期胎儿变大,顶住了心肺,呼吸自然也就受限……”
我似懂非懂,却认真听完。
“我还能再生育吗?”最后我问她。
“你这是不要命了吧。”她把病历塞给我,喊了声,“下一个。”
“瘦鬼”突然冲着漆黑处吠叫起来,我从回想中回过神,将去山上埋葬你那日在山脚下捡来的那块带有鹿形花纹的石头紧紧攥在手心。多年来我将它随身携带,是判定它是代替你陪伴我的物件,石上的鹿形花纹是你灵魂的附形。躲在暗处的小情侣现身,我即刻呵斥了“瘦鬼”几句,继而向他们报以真诚的歉意。染着红发的女孩时尚又自信,对我莞尔一笑,挽起男友的手走开,我注意到她头上悬着一根晃动的绳索,像不久前我在养老院扈阿姨头顶看到的场景一样。午饭时,她还坐在我对面有说有笑,跟我分享她手机里女儿的演出照片,炫耀身在国外的小提琴手女儿如何光彩和了得,不料当晚她就把自己吊在了院里的那棵枫树上。院长的电话将我吵醒,告知我这一信息时,我还没从先前的梦境里清醒。梦里的那只硕大的蟾蜍趴在我们家门前,眼睛晶亮,像两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孩子,其实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就知道了扈阿姨要离开人世,你不用诧异,对于死亡的预测,是我天生拥有的能力,从前它让我极为恐惧,如今我视为是上苍对我的补偿。但为何当年我没能预感到你的死亡,我无法做出解释,也许上苍在赋予我这一奇异能力的同时,就剥夺了我的自我预知的可能,我想更为合理的解释是,那时你还在我肚子里生长,我无从窥探到。
第二章 丰富的形而上学与
空荡荡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好像又诞生了一次似的。”
谁不希望在生命的活水里清洗自己,能够重新活一次?孩子,过了四十岁,我才不得不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不再和必然之事抗争,余年自渡。五年前,我们家的老屋推倒重建后,你父亲春天出了门再无消息,也不再给我寄钱来,你祖父为避嫌,托人在对岸码头的停车场找了份看护停车场的工作,偶尔才回来看看,我就开始了一个人孤独无依的生活。
我在岛上的第一份工作是意外得来的。村里的老人米盒中风瘫痪后,拒绝了两个儿子接他进城同住的提议,他们只得高价请来保姆照顾。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兄弟二人不胜其烦,不明白为何没一个让父亲感觉满意和顺心,这日在村口的小饭馆里喝闷酒,我将从野外采摘来的香椿、荠菜和野藜蒿送去售卖,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兄弟俩常年不在岛上,节假日才带着家人回来,我们素不相识,但稍晚他们却提着礼物上了门。
“嫂子在不在?”他们喊了两遍,我才确定有人来,将手里的那截木柴填进灶膛,起了身。
“嫂子,我们是村里的米家兄弟。”看到我从厨房出来,戴眼镜的那个笑说。
“我男人没在家的。”我想着他们肯定是来找我男人的。
“嫂子,我们是找您的。”大腹便便的那个回说,一脸官相。
“找我?”我一时心慌起来,猜想是不是误摘了他们家地面上的香椿芽。
“嫂子,我们找您有点事,咱们进屋说?”
“你们进屋。”我说,没告诉他们我锅里还煮着饭。
孩子,米家兄弟彬彬有礼,坦诚又实在,是从小饭馆老板那里探听到我的处境,才起了心念,前来求我去照看他们的父亲。历任保姆主动辞退的理由大同小异。我听着他们怨叹老爹爹带来的烦恼,盯着桌上他们带来的酱板鸭和芝麻馅饼干,想着锅里的地瓜粥是否熟透。
“嫂子,您看一个月给多少钱合适?”我此时已知晓戴眼镜的是哥哥。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的。”我双手摩挲着,埋下头。
“嫂子,您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沉默间,弟弟问。
“我说不好。”我说,“我没做过这样的事的。”
见我为难,兄弟二人留下礼品离开,我来到厨房,发现地瓜粥已烧煳了。
孩子,我也不想拒绝他们,挖野菜挣来的钱,只够我一日三餐、日常用品和其他的花费,半年来多亏了你外祖母的接济。微薄的退休金,她每个月都会从银行取出,放在家里的保险柜,仿佛每一张钞票从她手中花出,才算是真正拥有过,不想晚年还要分一份给我。“拿上,没有了再来。”每次我去鹿角岛看她,总是两手空空,她却从不在意。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没对我说过一句揶揄之语,更没对我流露出一丝嫌弃之色,让我一直感念于心。甚至当你早年被送人的姨妈被重新找回后,怕我产生自卑心理或有被疏离的错觉,她更是对我疼爱关心有加。这天我用码头上的插卡电话打给她,告诉她有人请我照看家里老人之事,她果决地给出了建议:“自己想好就行。日子可不是能苦熬过去的。”孩子,你外祖母说得很对,活着有时候就得自己可怜自己。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将米家兄弟的老爹爹照顾好。做饭洗刷我会,可想到要帮一个陌生的老男人换洗内裤、辅助如厕、擦洗身子的一系列事项,我心里顿时极为排斥。这个世界上,这些事情,可能只有为你父亲做,我才心甘情愿。
第二天,米家兄弟又来了。这次他们言简意赅,条件是我只需负责米盒的日常饮食和换洗的衣物(内裤有专用洗衣机,我晾晒即可),擦洗身子和其他的力气活,由村里的另一个独臂男人负责,先前付给保姆的工钱,我们一人一半,我才点头应允。
事实上,米盒的处境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中风带来的伤害,在他身上留下的症状是:行走必须拄拐,嘴巴向左侧稍稍歪斜,说话略有磕巴,一只手不停抖动,五根手指已难以抓合,形若鸡爪,白天多是在轮椅上度过。那天我和“独臂”几乎同一时间来到了米家。米家兄弟将我们迎进院门,步入那幢二层别墅的那一刻,我一下被客厅的富丽堂皇和整洁震撼了。顶上悬吊的是12盏全铜实木吊灯,白色墙面上挂着米盒孙女和孙子们幼稚而童真的画,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书籍,棕色皮沙发上放有靠枕,间隔六十厘米处的两张茶几并排摆放:一张桌上是黑檀木茶盘和茶具,另一张桌上的四个碟盘里放着点心和坚果;对面墙上的液晶电视比我厨房里的案桌还要大……兄弟俩让了座,端让我们吃点心,“独臂”不客气,抬手拿了一个小甜饼,整个放进嘴里。米盒坐在一旁的轮椅上,瞧了我们一会儿,忽然用健康的那只手拍打了几下轮椅扶手。我们看向他,米盒从歪嘴里吐出了一句:“他们好、好。”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即刻决定预付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孩子,那是我人生中拿到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工资。过去的十多年,我尽管时而也去村里的鲁家裁缝铺帮工,为成衣缝制纽扣,或是去四好的蘑菇养殖场做包装工,但都是临时的,工钱更是少之又少。“独臂”接过装着纸币的白色信封,用牙咬着,取出纸钞放在桌上,一张张数了两遍,才放心地揣进口袋。其间米家兄弟看向我,似在意会我也清点一遍,以免错了数目,我只对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孩子,尽管我生活清贫,但我知道人在任何境遇下,都要显出体面和尊严。我也没因此嘲笑“独臂”的举动,作为男人,起码他足够坦率。何况失去那条手臂后,他妻子跟一个来岛上收购蜂蜜的男人跑了,他需要钱养活老母亲和那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儿子。
米家兄弟又一次交代了一番我们日常要做的事务,似乎才彻底放了心。我想着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目光却不由得再次落在了书架上。“独臂”又探身拿了一块小甜饼。
“我能看看那些书吗?”我还是问了。
“可以啊。”米家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
“嫂子你读过书?”米家老大问。
“读过的。”我说。没告诉他,我其实是在G城最好的师范大学毕业的,从前的梦想是做一个兢兢业业的教师,只是每次面试结束,都没接到学校的录用通知。我懊恨了一段日子,将所有的课本和课堂笔记全部卖掉的那年冬天,母亲怕我轻生,私下托人为我寻了门亲。
“读书,好。”米盒接话道。
“那真是太好了。”米家老二说,“我老爹以前就是爱读书的。这些书,就是专门买来给他看的。”
“以后,她,读书,我……”米盒似乎着急表达什么,结巴起来。
“我老爹的意思是,以后你得空就读书给他听。”米家老大解释道。
看到轮椅上的米盒颜笑眉开,我也心欢不已。孩子,青山岛上一直没有书店,我从前看的书,多是你姨妈帮我从G城的书城随意买来的。读书的快乐,往日我在岛上熟悉的人里没一个可以分享,想到以后可以读给米盒听,也是一件功德,我心里越发感激米家兄弟。
我起身走向书架,“独臂”随即也起了身。
“以后你想看什么书,就打电话给我,我让人买了送来。”米家老二说。
我从书架里取出那本书边烫金的《基度山伯爵》,未及翻开,“独臂”已快步出了门,下了台阶离去。
和“独臂”一起照顾米盒的一年零三个月又十二天,是我在青山岛上度过的最为悠闲和辛劳的一段时光。早上七点一刻,我会准时来到米家,那时住在别墅地下室的“独臂”已起了床,辅助完米盒穿衣、如厕和洗漱的工作。做饭需要的食材,我会提前列好单子,吃了晚饭送去给村口小饭馆的老板“门神”,翌日一早再去取来。为了显示出我的用心和周到,我还让米家老二帮我买回了煲汤和四大菜系的书籍,仿照着学习,不时让饭桌上多出一道新鲜菜肴。吃了早饭,只要天气不是太糟,“独臂”就推着米盒去湖边散心,等我洗刷了碗盘,擦洗了客厅,晾晒好米盒换洗的衣物或床单,泡上茶,他们差不多也就回来了。上午剩余的时间,他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我就在门廊下看书,其间“独臂”会出门一两次,回家看看如今被关在屋里的儿子。趁“独臂”不备,那个有些痴傻的男孩跑出门一次又一次地跳进湖里,我和米盒就认定他是“溺死鬼”托生,不满这世的投胎,才会如此。
孩子,“独臂”是个脑门宽大、眉毛和胡须浓密的男人,有时我看着他,想着如果他的眼神能凶狠一些,脑子再灵光一点,最好学上一身武艺,在古代或许可以成为一代侠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