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
作者 李榕
发表于 2025年2月

研究生考试前一天遭遇酒店撤单,赶赴考场时电动车没电,早高峰打不到车,终于坐上了车,中途又发生车祸,被救护车带走……妥妥的当代大学生版的人在囧途。原生家庭之痛尚未化解,又遇升学就业之难,年轻的学子们能否于困境中突围?愿此番历劫后,人生种种大考,皆能一战上岸。

12月24日 林含章

第一天考完,感觉好极了。

进考场前抢记的两道论述题全中,上午开了个好头,下午一气呵成。

当晚天公大变脸,狂风怒号。

第二天风力更劲,吹得人双眼迷离。林含章正望眼欲穿等考研搭子骑电动车载她去考场,搭子来了电话:“我今天不想去了……”

“你弃考?倒是把电动车借我呀……”

“车子昨晚忘充电了,友友,实在对不起啊!”尾音像粗粝黏稠的野蜂蜜,有撒娇那意味。

唯一的不变是变化本身。

林含章提前半月预订了考场附近的酒店,本以为万无一失,三天前,酒店单方撤单。

离谱。考研时间与节假日重合,房价涨了两倍多,这时候酒店宁愿赔钱解约。她没空理论,赶紧在“考研群”约了个有电动车的考研搭子。

从H大到W大,骑电动车走绿道最便捷,难点是入口处高悬着“电动车禁行”的告示牌,勘探过,倒是没人查。

昨天返程时察觉到搭子情绪低落,明显没考好,含章还特地请她吃了顿好的。

离开考还有四十五分钟,网约车软件傲慢显示:排你前面的乘客还有二十五位。校门前回旋寿司般一晃而过的出租车都亮着红灯。

还好姜慕阳不在,否则少不了一通抱怨:“跟你说多少次了,别卡点,至少提前一小时到考场!”

他是行走的钟表。即使上选修课都会打足提前量,驴拉磨一样以教室为中心画圈圈,等她赶到时他早完成了洗手间流程,满脸轻松,蓄势待发。

甚至旅行,团队十几号人,独他担忧赶不上早六点的车,说服大家在车站过夜。一行人在车站里横七竖八,啥形状都有,画面不要太美,含章蜷成小小一团,在旅行袋上迷瞪了一整晚。

于是乎第二天,所有人面如城隍庙里的小鬼儿,脚底虚浮,腾云驾雾,姜慕阳则像恪尽职守的解差,驱策着大家通关检票,好好的旅行搞得像流放。

倘若他俩报考同一所学校,她该早被驱赶到考场,然而姜同学选的顶尖名校,她无法企及。

还好她有备选方案——林含章先做个热身,深吸一口气,像颗饱受压力的钢珠“倏”地弹射出去。

全速跑出一站地,背上出了点毛毛汗。风扫得脸生疼,林含章索性松开围巾,连脖带耳包好,仅露出双眼。围巾是死亡芭比粉——姜慕阳的独特审美。某个冬天用黑色塑料袋装着,非常随意地扔她桌上,她险些当垃圾给扔了。

这颜色衬得她分外黢黑,还长得过分。林含章将之塞入箱底,压在最厚的羽绒服下。昨晚狂风摇窗,她忙翻出来,为增加保暖,出发前密密贴了圈暖宝宝,顺便遮丑。

林含章在路旁灌木丛中搬出一辆共享单车,学校附近的共享单车需要时总踪迹全无,作为出行的最后保底方案,是她提前两天藏好的,还特地插上树叶做好了伪装。正待扫码,宋妹宝的一串语音跳出:“我在食堂狂‘炫’牛肉面,谁让我报的本校,近!”

“食堂阿姨擦了大红唇!为今天讨个好彩头!”

两届院校赛最佳辩手邪恶的笑声从手机里传出,有骆宾王《咏鹅》那质感。

妹宝报考本校,H大是本市七所名校的老幺,压力不大不小。

备考期间,林含章起早摸黑去图书馆抢座复习,头发因静电竖起一蓬蓬,眼下印着黑眼圈,酷似加勒比海渔民。

妹宝只早起过两次,其后都窝在宿舍,也不舍得开空调,裹成襁褓里的初生儿一般,除了上厕所取外卖几乎不下床,养得娇娇嫩嫩,形象越发接近杨贵妃。

这时,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奇迹般降临,林含章激动得眼角含泪,也可能风吹的。拼命挥舞双臂:“出租!”

出租车快速经过她身边,终于在前方五米开外“吱”的一声急停。

车内一股张牙舞爪的烟臭味,她忙摇车窗散味,窗只能落下一半,只能捂紧围巾充当过滤层。

司机不急发车,扭脸问目的地,她忽地紧张起来。求学前听闻本地人欺生,为此她苦练本地话,生怕对方支吾说“马上要交班”“没油了”“不顺路”拒载,还好还好,司机确认地点后果断踩下油门。

林含章迅速展开复习资料,她的记忆力越到临界点越佳,这会儿能背几道公式。等察觉不对时,车已偏离主路拐进一条似曾相识的小巷,司机含糊其词“接个人”。

巷子窄,堪堪容一辆车通过,一旦对面来个车都错不开。

“师傅,我考试要迟到了!”她急得大叫,把着车门一瞅外面,岂止眼熟,这不就是预订的那家酒店么!她计算过,从酒店步行二十五分钟可达考场。

话音未落,后车门拉开,冷风裹着一名黑衣男子钻进,将贴门坐的含章一下挤到座椅中央,浓烈的香水味先他一步,将烟味杀个片甲不留。

黑衣人用力拽上车门:“快快快!”

司机用高考誓师般的口吻回应:“手抓稳!迟到不了!”

得,一看就知司机违规拼了车。

林含章第一次拼车还是大一。江对面的步行街有跨年活动,凑完热闹公交已停运了,她怕错过宿舍宵禁时间,不管不顾拦住一辆载有乘客的出租,将自己硬塞进去,口中叫着:“过江过江!”被赶下来,就去拦第二辆,越到后面动作语气越发纯熟,甚至带上几分快活。

同乘男子看到她手中的《考研数二错题集》,夸张地倒吸口凉气:“学霸呀!”笔记厚度堪比一块耐火砖,全手写,力透纸背。

林含章不理会,顽强背诵着“泰勒展开”公式,男子嘀咕了一句:“这还用背?”

忽然,手中摊开的资料呈现出飘浮感,随即“轰”的一声巨响,出租车被撞飞,车身大幅度翻滚,“砰”地撞到对面公交站台。

天翻地覆的瞬间,她嘴里飙出一句脏话。

二十分钟后 宋江涛

在游乐场坐ride时最担心的事发生了——被倒挂在座位上,还一股子汽油味儿,真怕一个火星子迸来,咚!变成个大火球。

挡风玻璃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痕,后备厢因为剧烈的碰撞缩卷在一起,皱巴巴地像一团纸。

宋江涛身子长,人还拧巴着,很快眼球开始充血。

司机的安全带卡死了,开启大骂模式,喉咙亮得像面锣,震得人耳膜生疼。

隔了会儿,车身颤动起来,他瞥见同乘的女客从车窗挤出去,像秋后的毛虫一节一节蛄蛹着。片刻,她缩了回来,对车门展开攻击,发力点好死不死正是宋江涛的脸,他又气又闷,猛一缩头,真有缘,脸和对方的大鞋底来了个亲密接触。

宋江涛晕乎了好一会儿,等风打脑门了,才发现自己躺在大路边,鼻腔正不断涌出液体,眼有点睁不开,浑身着了火似的。

他用手触了触脑壳,手立刻湿漉漉的,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轰”!弹起的气流吓得他就地一滚。

真就……爆炸了?

眼前的头发被人一把扒开,他打了个冷战,视野里晃动着一张大脸。

“宋——江涛!听得见吗!”

这也能被认出?只能怪他太帅,太有名了。

凭这张360度无死角的脸,初二起,就有星探邀他拍广告,游说他参演著名导演的电影。被生人搭讪是常态。

他是无人不晓的校园明星。初中到高中年年班长,在大学任学生会副主席,是文艺汇演的C位主持,是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的学生代表。

现在,校园明星抖得像一架老式缝纫机,脑子里的声音不断嘶吼,爬起来!考试还来得及!

心里怒斥,别闹,这场考试他根本不想参加。

谢天谢地!救护车声由远及近,像踏着七色祥云的神灵。

救护人员跑来询问他的状况,出于大学生的素质,他虚弱而礼貌地回答:“也,还行吧。”那名女乘客适时哭叫起来,声明自己伤势严重,她如愿被抬上了车。

然后,救护车就开走了,开走了……

宋江涛这才惊觉,一辆救护车一次只拉一名伤员!还来不及后悔,接踵而来的第二辆救护车又带走了出租司机。

第三辆救护车久盼不至。路面冰冷,奄奄一息的他像被丢弃的塑料袋,听天由命。

漫长等待中,他复盘起所有错误。

大二下学期他就筹划保研,绩点和综测分名列前茅。万万没想到,年级前十名获保研资格,他卡在第十二位,以一分之差败北。

去理论时,被轻描淡写告知:同学们反映绩点和综测的权重太大,所以今年改了,排名更侧重于学分。

那倒是早说呀!信息公布时都九月了,他在截止日期前仓皇报考,一肚子气,哪里复习得进!昨天两场考完他都蒙了,W大的出题思路太特么奇葩,和复习方向背道而驰。这种感觉如同怀胎十月,明知怀了个死胎,但死胎今天才生。

抵达医院时他的眼肿成核桃,急救医生一见就痛心疾首地说:“怎么才来……”

宋江涛想请护士帮着处理挂号缴费等琐事,对方推说忙不过来:“你胳膊腿都没问题呀,涉及钱,还是亲自处理更好……”

公事公办的口吻让宋江涛意识到完了,肯定破相了。

急诊室的玻璃门上隐约映出一颗疑似祭品的头颅,他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护士提醒他:“有紧急联系人吗?”

手机屏幕稀碎,他努力睁开眼,划动通话记录,辅导员的名字赫然排在最前。

两人为保研吵翻了,通话时长远超所有人,辅导员不仅没有丝毫相帮的意思,还冷嘲热讽:“人姜慕阳排你前面,他都没说什么。”他为什么要跟姜慕阳这个变态比,参加编程竞赛时宋江涛看过他的高考分,完全可以轻松选985,来H大纯属有病。

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宋江涛从小是保姆带大的,进大学后保姆就走了。

他惊觉,自己居然连位“紧急联系人”都没有。

同性朋友乏善可陈,刚认识时挺和谐美满,随后他们就开始孤立他疏远他。

宋江涛异性朋友多,最密切的前三名。A还在欧洲旅行;B最黏人,总大言不惭说是他女友,他从没认可过好吗?提过三次“分手”都没断成功,何况现在她人在考场,顾不上;C是位大聪明,宋江涛心仪的酒店爆满,他已改订了其他酒店,这位加价五倍“抢单”,真谢谢她,他被加塞进了死神名单,差点嗝屁。

他准备拨通第四顺位女性朋友,想想算了,眼下这脸并不合适见人。

宋江涛靠一口仙气儿硬撑着拍了头颅和鼻子平扫,所幸仅鼻梁骨折,其他软组织伤忽略不计。

急诊医生简单处理完,分诊到耳鼻喉科,主任说肿胀太厉害,无法手术,建议宋江涛等过两天消肿后,再办住院做“鼻子复位”。

视线勉强恢复后,他发现脖子上不知是谁的围巾,暖烘烘的,像只小炭炉。

七天后(翌年一月) 姜慕阳

苏阿姨来时,姜慕阳在清点母亲遗物:那些柜子里的相册、日记、信件,散发的霉味令人窒息。

母亲爱照相,那些青春的老去的,彩色的黑白的,想一夜擦除这些岁月痕迹,没那么容易。

父亲联系不上,电话要么通话中,要么不接,微信留言时才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姜慕阳花一分钟编了条短信:“我妈自杀,已去世”。略去中间种种,完成了通知程序。

敲门声初始还算客气,猫踩奶一般,姜慕阳未予理睬。随后是脚踹,笃定他在家。

苏阿姨身上洒满细雪,睫毛上都是,边进门边脱掉棉袄,热切地问:“需不需要帮忙?”

昨天姜慕阳辗转到家时天已黑,一身疲惫的他毫无睡意,准备静悄悄处理完所有后事就返校,没吃没喝,一直忙到现在。

这时,他才发现窗外白光耀眼,竟是一点没听到雪落的声息。

苏阿姨急切地说:“老家习俗,家中有人去世要办席。”

“没钱。”他闷声回答。回家的目的是查找母亲的存款,可仅有的两张存折加起来还不够抢救费。在ICU外打出的第一个求助电话就是给苏阿姨,她推说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在他不抱希望时,她转来一千五。

苏阿姨穿上了棉袄,他以为她要离开,心头一松。她却在屋里兀自转悠起来,拨打电话安排酒席,原来是老屋太冷了。记忆里的她瘦瘦小小,高颧骨带着两坨红晕,站在高大的丈夫身边,成为随行的小影子。现在她的五官有了人工痕迹,高声大气的,有种油腻感。

个儿不高的她穿厚了像只皮球,边通话边晃到柜子前,翻开相册,抽出一张照片在手中把玩着,让电话那头的谁赶紧送肉送米送柴,先送了再说,晚点结账。

以前,母亲抱怨他跟苏阿姨比自己更亲,现在回想,真不可思议。

苏在镇上开爿饭馆,小学正对面,大小像个衣柜。放学后姜慕阳跑去吃碗豆腐面,豆腐偏硬,发酵过的蒜蓉很好吃,还有豆子茶。新收的黄豆、芝麻放铁罐里烤熟,再丢几片新茶用滚水冲泡,香死个人。

苏阿姨静静忙碌,像灶间袅袅白汽,朴素而生动,她男人跟客人海阔天空地聊。

饱食了烟火,他才有力量回自己家。家里没断过大小战役,父亲的无理辩三分直面母亲的得理不饶人,双方掀桌摔杯,剑拔弩张,再以一方离家出走告终。母亲会哭着问他,你爱妈妈吗?然后让他打电话给父亲,求父亲回来……他卡在中间动弹不得。有时在上厕所,母亲也要敲门,问他是否爱她。他做噩梦,害怕自己变成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娶一个像母亲一样的女人,生一个像他一样的孩子。

眼前物是人非,苏阿姨气势如虹地安排完一切,问:“有补充吗?”

姜慕阳屈服了:“通知两个同学……在本地。”

九天前,他接到县医院抢救室的电话,赶到时只带着换洗衣服和满满的复习资料,到医院门口才意识到最需要的是钱,以及落在火车上的数据线。

传说,在ICU能花掉人生40%的积蓄。救护车费、住院押金、一次性垫单、尿壶……账户余额退潮一般,迅速凸显一名大四学生的贫瘠。

他给认识的亲戚打电话,许诺还款日期,滔滔不绝情真意切信誓旦旦,手机先他一步耗尽能量,钱并没借到多少。

ICU门外坐着一家人,在争论血库的押金该谁出,神情外貌太过相似,让人联想起那种12件头餐具,色泽、花样、釉彩如出一辙。

护士给他一张《病危通知书》,他审题般看完,支吾着:“能帮我手机充个电吗?”继而微弱地补充,“谢谢。”

“给我吧。”那堆“餐具”中的一个上来抽走了他黑屏的手机,宋江涛握手机的手被塞进一支笔。

护士皱眉提醒他:“签字!唉哟,现在的孩子呀。”

他马上二十二岁,却像幼儿园里被霸凌的弱鸡,呆呆愣愣,不明所以。

提笔,他在《病危通知书》上规整地签下:“姜”,父亲的姓;“阳”,母亲的姓;最后才不情愿地写下中间的“慕”字,像一份简短说明书,解释他曾是爱情结晶。

时间刚好。这一时刻,他本该在试卷姓名栏写下同样的三个字。

在地铁接到母亲电话时,他正前往考场踩点。地铁里人多,他晕乎了才不小心摁下通话键,铿锵的报站声戳穿他的谎言,母亲立刻尖声质问:“你怎么跟他一样骗我!”隔着电话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崩溃,他慌乱中掐了电话,手机调到静音。

初中时,母亲不顾反对,辞了工作去他住读的学校当保洁,在教室外面窥探,热切而自豪。

三年后,她跟着他去高中,在食堂当杂工,杀鱼洗碗打杂。将所有时间、精力倾注于他。母爱像一场持续六年的倾盆大雨,他没处躲,听得最多的是“别跟你爸似的”。

父亲在她嘴里嚼成毒液,她是盛满毒液的瓶,瓶身全是裂痕。

他的微小反抗都会引来裂纹加深。

进入H大是他一次成功的逃离。H大不是十八线小城,进校园需三道门卡严格盘问,即使打杂也需人脉引荐。母亲在附近找了份工作,被低工资和高房租双重狙击,没能坚持三个月。

他过了舒心的四年。每逢假期,他会被她催逼着返乡,这是他为自由付出的代价。幸福终结于母亲兴冲冲给他报喜——她给即将毕业的他在家乡民营企业找了份工作!未来的路,她全给他安排好了。

姜慕阳表示想继续深造,便被她劈头盖脸嚼成剧毒液。

他假装懦弱地服从,内心却坚定了远离,一定要去更远的城市。

下午回到酒店,看到十几个陌生来电,区号就让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都是县医院打来的:你母亲正在抢救。自那时起,他的灵魂游荡于空中,晃晃悠悠漠视着躯壳办理手续,火车、汽车,连夜奔袭,再俯视着他背着母亲的骨灰回家。

老屋紧靠长江的一条支流,蓝光粼粼,星光点点,仿佛整夜行在船上。

青砖房里的一切都被潮气包了浆,他生了一个大火盆,将霉掉的相册、衣物以及信件纷纷丢进,燃烧的气味肆意蔓延,直至天明。

下午陆续有人来,先大剌剌喊他一声乳名:“羊娃子!”有人将院子里的雪扫到一旁,堆成一堵矮墙。满载东西的电三轮开进院子,鱼丸、肉、鸡蛋和蔬菜,由五颜六色的大塑料袋装着,靠雪墙堆放,乱纷纷的,像雪里的花。

人们说笑着架锅支灶,拿锤子现钉了副案板。

坪里多是老人,一部分壮年待在镇上,一部分外出打工,但凡谁家有事都倾巢出动,如同过年。

姜慕阳不被打搅地烧着火,脸被烤红烤烫,背后凉凉的。苏阿姨翻出来的照片,是六个人的合影,那时他们两家一同出游,年轻的脸上还没有那么多哀愁,只有林含章的小脸不高兴地板着,穿过照片盯着他。

炊烟蓬勃,铁锅里咕嘟嘟炖着鱼丸汤,炸土豆的吱吱声,香气逗迎着老屋徐徐醒来。

太阳跃下山头,苞谷烧端上桌,丧鼓声声响起。

本地风俗“生时喜酒死时歌”,葬礼要“跳丧”,歌舞整整一夜。

很小的时候,祖父抱着他吃席,鱼丸汤用来泡柴火饭太美味,他高兴地说,最好天天有席吃,祖父哈哈大笑,众人皆不以为意。

一名敦实的男人负责掌鼓,男人们四个一组,随不同的鼓点晃动身体,一会儿似夜里的花瓣聚拢,一会儿如晨曦时的叶片舒展。快节奏时像迪斯科,慢节奏像太空步。

头上包缠着蓝布的歌者咿呀吟唱,歌词难懂,衣着鲜艳的女人们围作一堆,窃窃私语着,不时发出笑声。

这一切,与他密切相关,又似毫无关系。

有人进屋来,将姜慕阳扯起朝外走。他像临时上赛场的选手,手中被塞入装满酒的大碗,和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碰杯。

两名初中同学早就来了,一男一女,齐刷刷褪去青涩,厚实得像那副临时案板。进屋和他打个照面就脚不沾地地帮厨,或去邻居那里借东借西,摆桌擦椅切菜添柴,配合默契。

他们初中后没继续读,打工了一段时间攒了钱,经营民宿赚了,酒厂又赔了。

姜慕阳敬酒时问他们,啥时候结婚。女同学对着他的耳朵喊:“下半年!一定来,还有老林!你们还在一起,真好!不像很多人一出去,就散了!我家这个要不是当年被老林揍服了,不得这么乖!”

姜慕阳忙否认“没在一起”,他和含章只是同一所学校读书,仅此而已。

男同学不让姜慕阳说话,急着否认被林含章“揍”过。

姜慕阳记得一清二楚:“揍过。你问我是不是像娘儿们那样搽粉,把我头摁墙上……”他细说着那些曾忘却的,施害者听到了,还怪荣耀似的挺了挺胸,跟女同学描述姜慕阳随身带着绣花手帕,身上总香喷喷的。

直到五岁,姜慕阳才被母亲送去幼儿园,第一天就被这位小霸王揍了,脸被墙擦破了皮。他哭喊着,一名小个子闻声跳出,揪住男同学的后颈,勒得他松了手。小个子尖叫“帮忙呀”,他却吓得抱头鼠窜,全然不知该怎么“帮”,好在想起兜里有妈妈塞给他的一盒清凉油,抹在手上,跑回去时男同学正在暴打小个子,姜慕阳冲上前捂住男同学的眼。小个子脱身后,也不逃,脚踢牙咬,直到男同学像娘儿们一样嘤嘤哭。

那个小个子就是林含章,当时头发比现在还短,脸蛋红扑扑的,像老屋墙上的年画。

男同学爸在县里当个小官,在此之前,班里所有孩子都被他欺负过。

在镇里读小学时,他们三人又一个班。

放学后,男同学叫来了读小学三年级的哥哥,气势汹汹地在巷子口堵着他们,林含章见状大喊一声:“姜,跑!”她灵活地翻越矮墙,见他望墙兴叹,回身拉了他一把,他们没命地跑,风在耳畔狂吼,魂在小小的躯壳后磕绊着。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1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