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恶的生存环境逼迫她成为当代侠客聂隐娘,小说向唐传奇的元气淋漓致敬。在凶案中带入江湖儿女慷慨悲歌之气,虚实交替,亦真亦幻,颇有实验色彩。从古代到今时,草莽之中正与邪的较量一直存在,道也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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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卫东早上5点钟起身,关在卫生间,细细剃过一遍胡楂,跟柜底取出旧制服,上身一比画,肩头直往下出溜,这才意识到,过去一年自己掉不少秤。
2008年春夏两季,骆卫东任务还不多,跑去古城区跟了几起案子,难度可控,罪犯多是背案底的社会头目,其中两个是老相识。此后他又跟了两起跨省刑事,分别追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和福建宁德九峰山。在山里追踪,脚下不时窜过细蛇,随后阴雨连绵,耽搁不少时间,待回到平城结案,秋分刚过,城改工程已启动两月有余。跟火车站回局里时,挖掘机沿途轰鸣,绵延几公里,车提不起速度,石砾在窗上嘣嘣击打。路肩上一圈蓝色铁皮高墙,将红旗广场四面围住,广场中央是邮电大楼,露出腰部以上,主体是四方结构,拱顶直径略大,高悬一面大钟表,白色水泥表盘,黑铁指针,两道锁链在表盘上抻了个十字,尾部吊在高架上。广场外环绕一圈市容车,一片拆迁居民原地静坐,高举横幅,后背抵住断壁。至少十万人,小郑在后视镜里讲,政府要推掉古城,改造地盘,一下腾出十万人,局里咋安分?
照过镜子以后,骆卫东合计还是穿便服。打扮服帖,他跟冰箱取出两只果篮,一大一小,昨天专门跑去华林超市挑的,水果扮相不赖,竹篮顶部用彩绸打结。小的让骆寻寻捎给班主任,今天教师节,妻子去南京跑业务,女儿刚进小学,各方面仍不适应,要老师多加照拂。大的送到申老师家,父亲离世后,骆卫东一度旷学,若无申老师指教,余生基本要改写。他专门跟龚副局批了半天假,申老师住火山区,送完骆寻寻,一个钟头足够赶到。
车停到平城小学门口,骆寻寻死活不拎果篮,非说太扎眼。骆卫东往书包里塞,口太小,塞不进去,最后骆寻寻撕开保鲜膜,只拣走一颗蛇果。骆卫东在车里剥香蕉吃,这时老龚打通电话,接到匿名报案,古城区北魏旅馆一房客在屋内死亡,局里人手不够,要他务必跟一趟。骆卫东扫了一轮古城区的头目,打过交道的,一个叫廉从伍,买卖海洛因,2007年铐进牢里,现在估计刚收早操;另一个叫松哥,长春人,之前在KTV盘生意,皮条客,手下拉一支队伍,包括小姐跟弟兄,2003年连人带车翻下桥,说是酒驾,大概率是道上复仇,当年的小头目,可能趁乱复出。北魏旅馆在大庆路,往东是雁北电影院,几辆挖掘机正推倒立柱。骆卫东下车时,旅馆四周已抻起警戒带,几个路人手推自行车朝里张望。旅馆是小二层独栋,上下十余间房,经理叫老陶,跟老龚关系不赖,骆卫东暗中掂量,这趟态度不敢太硬。附近拆迁混乱,昨晚房客不多,总共租出五间房,四间在一楼。骆卫东大致审过,三拨房客是周围工地的包工头,下工后喝酒打牌,互有证明。此外是一对中年夫妇,古建筑爱好者,跟上海自驾到平城,赴石窟和古寺采风。死者所在房号是203,两人入住,前台只登记了死者信息,名叫辛晓蕙,女,平城矿务局辛家屯人。死者上身赤裸,朝下卧倒,脖颈掰过肩后,左背中刀,斜插到心脏,身下显现暗红色尸斑。骆卫东戴上口罩,凑上细看,死者左背文过一个十字架,刀口插入,仿佛瞄向准星。周围并无扭打痕迹,柜里存有女式大衣和高跟鞋,一颗咬过几口的西红柿,蔫儿在床头柜上。地板上除去女人的高跟鞋印,另有两串皮鞋印,脚形略宽,一直连向后窗。小郑核对房客们的脚型,对不上号。老龚讲,极可能是凶手杀人以后,跳窗逃逸。
这时大厅一阵叫唤,夫妇非要动身去古寺。骆卫东讲明审讯时间,女人倒红脸问,侬做啥事体?拆古的,弄新的,侬不捉伊,反捉我们?骆卫东不语。女人讲,侬晓得梁思成口伐?几十年前,伊到平城,研究古建,今朝侬要全拆?骆卫东讲,咋营生是政府的事,我分内的事,是保证你们的安全。老龚让小郑把女人送回房间。女人扭头朝骆卫东喊,以前的事体,侬啥也不晓得,侬也根本不想晓得。骆卫东愣在原地。后窗外壁贴有一溜排水管,墙根一片泥地,停靠一辆黑色比亚迪,上海夫妇的。右边一双车轮印,朝北拐走。老龚让小郑围起泥地,保护现场,局里人也禁止闯入,要跟交管部门打招呼,研究车型以后,调查汽车去向。骆卫东瞟见老龚跟老陶交换了一下眼神。屋外忙活时,骆卫东暗自上楼,略略扒开床头,一个灰团贴边,伸手一够,是一部诺基亚,壳上沾了一层灰,不见指纹,骆卫东将其收入裤兜。
午后时分,老龚接到上面任务,国棉家属院联合机车厂家属院反对拆迁,居民在政府门前静坐,已将马路堵住。老龚把余下事务托给骆卫东,开车赶回。望见警车远去,骆卫东才想起申老师的事,回车里看,果篮的保鲜膜不知在哪儿戳破,阳光射过一上午,水果全有些蔫儿。骆卫东掏出手机,打算先跟申老师通个短信,忽然想到,老师的手机只是摆设。去年过年,他去山里找申老师,山野空旷,朝西是火山群,绕了不少路,才望见申老师的瓦房。申老师耳背,但眼神不赖,仍读书。师母讲,有时来劲,申老师也会唱一段晋剧,只捋过几段唱词,用以尽兴。这时骆卫东想起了兜里的诺基亚,摸出,摁过开机键,手机无反应,翻面细看,手机尾部裂开一条细纹,估计伤了电路。去接骆寻寻之前,骆卫东把旅馆托给小郑,直奔手机维修店。好在情况跟他预想的差不多,店员鼓捣一阵,他取回手机,关在车里,一阵开机音乐过后,手机亮了。骆卫东扫视四周,没有杂人,掰下遮阳板。手机挺干净,通话记录全部删除,相册里也没照片,骆卫东只翻出两条短信,对方叫Y,信息来自9月8号18点43分、9月9号19点16分:
蕙:考虑好了吗?速决定。
蕙:车票已购,明晚9点,候车室不见不散。
手机主人多半是辛晓蕙。骆卫东关掉手机,古城区的头目里,谁的姓名带Y,或是昵称?Y是凶手,或跟凶手有联系?现在不到7点,仍有两小时可以周旋。手机保存短信,说明辛晓蕙常用此功能,骆卫东猜不出她的口吻,决定先回复“不见不散”,控住对方,刚要输入,手机来电了。是Y。骆卫东眼皮直跳,若不接电话,Y肯定要起疑,接了,则要打草惊蛇。但也有其他可能:Y与死者无关,乐意配合调查。骆卫东草草比过几种后果,接通电话。持续不到五秒,对方一言未发。电话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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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车室里里外外全是人。实际上人并不多,但宋步云感到格外多。烟雾在大厅上空缭绕,喧闹声让她一阵耳鸣。她的装备极简,只一个黑色背包。一把刀别在背包内侧,随时可以抽出,刀身长两尺,刃似薄冰。这并非比喻,这把刀确实在缓慢融化,材质奇异,足以瞒过安检。宋步云不了解它的质地,但照刀鞘推断,刀身原先起码三尺长,年月推移,刀尖离刀鞘愈远,刀身愈窄,像伸进一双大码的鞋,走路不踏实。宋步云把背包转到胸前,坐在一片女人跟孩子中间,同时紧盯周围人的面孔和动作,这时瞟见身边一个男孩,十岁左右,极瘦,双手正扭塑料奥特曼。宋步云忽感落寞,发现心中仍有几人,始终割舍不下。
其一是宋庆国父子。弟弟宋庆国小她五岁,刚过三十六,驾驶厢式半挂车,跑去各处矿里运煤。宋步云一直独身,弟媳失踪时,宋鹏还在上幼儿园,她揽下全部学费。跟其他独生子女一样,宋鹏沉静寡言,内心有所依赖,好在依赖的东西比较正道,除了跟宋步云腻在一起,让她读《安徒生童话》,念初中后,还爱上画画,成绩也不赖,以后倾向文科。宋步云由此认定宋鹏是个好苗子,或者说,是宋家的转折点。
其二即是晋剧院的申老师。1986年雁北晋剧院下到宋家庄招生,在影壁底下统一面试,宋富民把宋步云顶到关老师面前,要剧院务必收下,否则自己要跟屋顶一跃而下。理由有二:一是宋富民丧妻不久,家里一儿一女,自己早年在矿里盯火炉,夜里打盹儿,锅炉炸毁,左腿烧伤,视力也带点儿问题,营生艰难;二是剧院包吃包住,家里省一双筷子,方便供宋庆国上学,要是宋步云能唱出名堂,替宋庆国蹚出一条路,更是走运。关老师只听到了宋富民的第一条理由,捏捏宋步云的骨架,倒还凑合,但音色不够格,太哑,像扫帚过地。宋富民又递上一条理由:宋步云前段时间在队里赶羊,费嗓子。
进剧院后,仍是关老师训宋步云的基本功,刚练一星期,宋富民的话露了馅儿,宋步云的音色并非短期如此,而是天生的公鸭嗓。关老师跟同事的比喻是:别人的声带一寸厚,比豆皮儿还薄,宋步云的声带一拃厚,比面片儿还厚。剧院的学员们纷纷替宋步云起外号,叫面片儿姐。宋步云知晓自己年过十八,已属大龄学员,声带基本定型,可心里仍介意这个外号,不少东西本可以将就过去,为啥非要逼到分明呢?宋步云唱不好,只好黏在关老师身后。关老师容不下苍蝇,哪里嗡鸣,立马搁下活计,抽出蝇拍追打,随后将苍蝇丢进泔水桶,伸进蝇拍,非把它怼到桶底才作罢。宋步云也跟后面打苍蝇。关老师不言语,见她打完,仍要夺过蝇拍,去桶里搅一搅。宋步云有时想,自己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只苍蝇。可她明白自己来这儿的意思,跟别人不同,没有埋怨的资格,有时跑进剧院的后山里,朝山林野草吼叫一通,用手抠松树皮,树皮直刺指甲,扎霍乱似的,宋步云便吮吸沁出的血。隔壁宿舍有位学员,叫辛晓蕙,家住辛家屯,跟宋家庄相距不到十里。辛晓蕙跟她讲了一个词,叫热胀冷缩。翌日早晨,别人还在梦中,宋步云跑到院外,跟井里拎上一桶冷水,漂浮冰凌碴,仰脖灌下,谁知坚持不到半个月,声带不见缩小,月经先失调了。以前练功,宋步云单是嗓音不行,如今一上强度,身体也扛不住,腰尤其酸,并且与日俱增。关老师性急,脾胃不好,训宋步云时,手里总握搪瓷杯,泡陈皮,也泡枸杞,一段时间后,杯中又加入菊花,黄连,用以降火,再过几天,杯子掷向地板,关老师不再教宋步云。
剧院无奈,又调来关老师的丈夫,名叫申光明。申老师身高一米七五,面容白皙,平时戴一副圆框眼镜,可唱戏时双目灵光四射,是长期盯烛火练下的功夫。其人早年从文,写过哲理诗,给杂志投过稿,还跟艾青通过信,后来全国反右,便不再写诗,投身晋剧,专攻须生。虽不再写作,但申老师保存下了读书的习惯,并且十分坚固,能把书里的东西跟戏文相互比对,聊到剧目的节骨眼儿,有时比习艺于旧社会的老师傅们还到位。“文革”时期,晋剧团改名毛主席宣传队,申老师带头排演《三上桃峰》,运动中被打倒,跟关老师一道押进矿场工棚改造。此后几年,申老师极少出门,即使出门,也有固定路线,骑车去市场买菜,或到新华书店排队买书,不愿碰戏,几番申请去中学当老师,剧院领导知晓其才干,一直揪住不放。
宋步云上门找申老师时,他正读书,坐在木椅上,后背笔直,不沾椅背。宋步云不敢进门,辛晓蕙在后面推了一把。申老师抬头问,你是宋步云?宋步云点点头。申老师讲,你的名字很好,平步青云,《史记》里的话,彩云易散,但够美。这是谁起的名字?宋步云摇头。申老师讲,哦,我忘了,听关老师说,你最近嗓子不太得劲。他跟抽屉里取出笔记本和钢笔,铺在桌上,问,你会写字不,写纸上咋样?宋步云挪过去,写下一行字:白老师起的,她教语文。申老师点点头,挺好,你下笔有力道,这点跟别人不一样。这个本儿和钢笔送你,算见面礼,自己写写画画,但不要示人,自己的东西要收拾好。宋步云呆了一会儿,随后点头,离开办公室时,申老师又叫住她,步云,养好身体,重新开始。
笔记本仍在宋步云的背包里,外壳挺结实,大部分用去给申老师写信,只剩几页纸,留作纪念。本儿装进布袋,袋里还有申老师的回信,宋步云裹了三层塑料袋,外面用皮筋捆住,总计七十四封,基本保存完好。以前写信时,宋步云是先在旧报纸上打草稿,删改过后,才誊到本上。文字跟秘密相关,通信则是相互解密的过程,宋步云对此格外珍重。一个星期后,申老师正式教宋步云练功。宋步云对须生行当还挺适应,一时不通的法门,申老师会在信里描出身形图,跟小人书上剪下来似的,两年间的飞速进展,全凭他的言传身教。
1988年,宋步云登台排演,主要跑龙套,扮上士卒夫役,一列溜过台面。1989年,宋步云搭了几个配角,其间揽下剧院的乙级奖。两年后,宋步云正式扮角儿,剧目颇多,《打金枝》《定军山》《金沙滩》,此后跟剧院下到各大工厂接活儿,排场最大的一回是在机车二厂,车间里撒下厂领导和七百多号工人,喝彩持续了五分钟。两个月后,宋庆国高中肄业,宋步云凑钱买回一辆老红岩卡车,宋庆国安顿下来,跟车队往张家口运煤。1995年,春风歌舞厅在大庆路开张,屋里窗帘四合,贴墙一台小电视,辛晓蕙带宋步云扭了一圈迪斯科,舞池里工人不少,挤掉宋步云一只鞋。辛晓蕙跟宋步云讲:现在已没人听戏了,剧院马上要倒闭,眼下是迪斯科和粤语歌的年代。啥是粤语?广东有钱人的土话。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年底,辛晓蕙溜去歌舞厅上班。一年以后,申老师转业到平城中学,做语文老师,剧院凑不出工资,宋步云失眠一宿,醒后收拾行李,决定去找辛晓蕙。
宋步云望向候车室的圆钟,时间已过18点,身边换了好几批人,辛晓蕙仍没有到。前天也是这样,辛晓蕙迟迟不回短信,直到傍晚才回电,二人相约逃离平城,南下广州,一块儿行动有点扎眼,便先由宋步云买票,辛晓蕙直接奔车站会合。宋步云起身走进卫生间,确认左右隔间没人,便拨通辛晓蕙的电话。无人接听。宋步云正要挂掉,电话通了。几秒过后,对面不跟以往一样喊她云姐,只是一直不语。宋步云立刻关机,把电话卡冲进下水道,跟背包里取出一顶遮阳帽和备用外套,穿戴完毕,抽出刀,别进袖管。临走时,宋步云在镜前检查了一遍,一个女人背包沉甸甸,神色肃杀盯向她。外面几个民警正朝候车室中央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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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红旗广场时,骆卫东问,苹果送老师了?骆寻寻讲,嗯,搁抽屉里了。骆卫东问,然后呢?骆寻寻抻了抻书包带,老师正拆一个纸盒。骆卫东哦了一声。盒里是个皮包,红的,骆寻寻讲,妈妈的包是黑的。骆卫东问,还做啥了?骆寻寻朝窗外张望,老师讲完话,排了座位。骆卫东问,你坐哪儿?最后一排。同桌是个男孩,特胖,比我还矮。骆寻寻扭头问,大钟表要拆掉吗?骆卫东讲,啥?骆寻寻叩了叩窗户。骆卫东瞟了一眼邮电大楼。骆寻寻问,爸,你感觉它像啥?骆卫东问,像啥?骆寻寻讲,像巨人的手表。骆卫东讲,哪儿有巨人?骆寻寻在空中比画,你跟我想啊,巨人躺在广场上,那是他伸出的胳膊,那是他的拳头,那是他腕上戴的手表。骆卫东停在红灯前,讲,有意思,你还见过巨人。骆寻寻摇摇头,问,你见过吗?骆卫东讲,没见过,但听过。骆寻寻探过头,问,咋听?骆卫东讲,照你的说法,准点儿报信的就是巨人。骆寻寻高喊一声,我知道,一到准点儿,大钟表会响,广场上的小白鸽一块儿朝天上飞,呼啦啦一大片,一直要移过操场。
晚饭时,骆卫东下了一袋挂面,一盘鱼丸。他一直盼火车站回电,不时瞟一眼手机。骆寻寻问,爸,后天学校运动会,放学以后,你有空没?骆卫东放下手机,问,想去哪儿?骆寻寻咬筷子头,想看个电影。叫啥?《飞屋环游记》。外国片?骆寻寻嗯了一声,讲,同桌看了,他说片里有个小胖子,他演的。骆卫东点点头。安顿女儿睡下,骆卫东搓了一盆衣服,控水之后挂在阳台。马路条条幽暗,远方邮电大楼的拱顶上,一圈探照灯扫来扫去,拂过四周的断壁残垣。雁北电影院在广场东巷,屋顶连绵下凹,立柱倾倒,月光泼在上面,仿佛一坑水洼。骆卫东擦干手,坐在马扎上,忽然很想念父亲。
1987年,骆丰年攒下两张票,跟骆卫东去录像厅看了一部电影,武打片《侠女》。1988年春,骆卫东跟一伙初中生约架,拎起板砖甩向对方鼻梁,骆丰年丢了一个月工资,出医院门时,兜了骆卫东一耳光,让他以后别朝脸上砸。1991年,骆丰年领他走进雁北电影院,门口捎了两根冰棍儿,安全员在过道晃手电筒,骆卫东跟随光束坐下。片子叫《纵横四海》,一刹那的光辉并不代表永恒啊,张国荣朝周润发喊时,骆丰年贴过身讲,小东,以后每天供你看电影,少打架。骆卫东扭头看他,骆丰年嘿嘿一笑,厂办副主任,知道不?打明天起,叫你爹骆主任。此后骆卫东追了不少警匪片,目的是学习搏击动作。两人最后一块儿看的电影是《霸王别姬》,张国荣一脸脂粉,咿咿呀呀个不停,只唱不打,教人拖上街批斗时,骆卫东弓身要溜,骆丰年硬把他摁了下来。1997年7月,骆卫东高考做历史题时睡了过去,背心粘住后脊。骆丰年托人又让他复读一年,骆卫东已习惯逃课,跑去武灵公园跟一伙老头练气功,头顶铝锅盖,金鸡独立,在文瀛湖边杵了半年。1999年,骆丰年失踪。半月以后,公安局召集家属,骆丰年的头颅在矿区一处废弃煤窑里发现,埋在煤堆底下,身体不知何处,凶手仍在追查。此后,骆卫东无心打架,更别提学习,在班里点完卯,翻出后墙,就在平城的马路上晃悠。晃过大庆路,台球厅,旱冰场,王朝KTV,东北或川渝口音的女人们吊起马尾,围一条彩纱巾,倚在门口。工人们歪戴帽子,圪蹴在台阶上,在脚边拧烟头。跟骆卫东相仿的少年们彼此打量几眼,长头发,满面粉刺,指甲黑长,叼着烟,从街头晃到街尾,再折返回来。摩托车驰起一道烟。翻斗车颠上颠下,老太太手挎篮子咬着车尾拾煤块儿。溜达到天黑,一直到火车站,外面排列中巴。骆卫东扒在检票口向外望,火车捅着两束灯,从铁道上隆隆碾过。它要去哪儿?张家口,呼和浩特,能不能捎到天安门?要是母亲不在,骆卫东准会爬上一列车,但眼下不行,能爬的只有一堵后墙。
一回翻墙时,骆卫东背后一声喊,男人年纪不小,夹一摞书,交手时,单手将他扭翻在地。骆卫东迅速爬起,将他拦腰抱住,脚下使绊,男人下盘后挪,手腕一别,将骆卫东让进草丛。是申老师。肚里有墨水,手脚还有活儿,把骆卫东镇住了。人的模型不多,总要挑一种照着活,以前他钻研过父亲的构造,结论是自己对世俗的事业仍提不起兴趣,结局无非跟父亲一样,几十年经营分崩离析,除了死亡跟一笔积蓄,什么也留不下。他想确认一种心仪的模型,申老师的现身是正当时,这种感觉此后再没有过。骆卫东把桌椅搬到讲台下,刚开始屁股总痒,一段时间后钉出两圈茧,课后再找申老师开小灶,期中考试,语文成绩全班第七。2002年,骆卫东跟太原警校乘火车回到平城,不少同学挑了文职,骆卫东选择干刑警。主要是为骆丰年。骆卫东翻过1999年的卷宗,厂办同事的口供相差不多,除了沾点公款,骆丰年大事从不糊涂,在工人中间口碑不赖,唯独脾气倔,话头一戗,撸起袖子就跟人干架。骆丰年空闲时爱听晋剧,骆卫东跑去老剧院查访,旧址上盖了一片娱乐城,过去的老员工撒向各行各业,只剩一小撮粘成一个剧团,承接红白喜事、升学圆锁,骨干已换下好几批。骆卫东考虑过去找申老师,打听一点旧事,最后作罢。料想申老师为人慈悲,人以类聚,交际之人也大差不差。再者申老师遗世独立,已非俗人,即使凶手在侧,也是两眼空空。况且他年事已高,不该再去增添烦恼。自己已参与一些要案,剥开不少真相,世间真相彼此串联,所谓天网恢恢,怎会遗留悬案?担子要自己扛。
骆卫东一晚上睡不踏实。早上送完骆寻寻,火车站终于回电,接线员声音疲惫:昨晚9点前后,共有三列火车出站,终点站分别是北京、广州和南昌,候车室里拥进两批上访市民,至少二十人,随身携带条幅和木棍,站台警力不足,协调到2点多,刚腾出手查骆卫东的事。乘务系统检索乘客姓名,跟Y相关联的,总计三十八人,稍后可以传真到局里。骆卫东把车停在北魏旅馆门前,唤小郑接收传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