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耐心的纸张
发表于 2025年2月

(一个梗概)

人人都知道:纸张不会羞愧1。它忍耐着:谎言,污秽,印刷错误,败坏的良知,拙劣的风格,廉价的悲情。任何东西。

但是正如以下故事所示,它不再忍了。

这事发生在十一月的一个早晨,雪花与雨点正为此时该是秋天还是冬天而争吵。就在这样一个阴郁的早晨,纸张失去了耐心。它厌倦了以光滑顺服的页面去承受字母,除了字母,还是字母;成千上万伪装成意义的无厘头;沉闷的词语倾盆注入,冲灌成水坑还是书籍——谁知道呢?

纸张——您得考虑到这一点——也有它艰难漫长的一生,它自己的磨炼:首先,树木得生长,将根扎入地下,还得招呼头顶上飘过的云,那些云就像一张张半透明的灰色包装纸,然后它被从根上砍下来,扔进造纸厂的冲压机,之后又被浸泡在大桶沸水中,晒干,压平……还是别说这些了。

等纸张晒干,机器已经教会它耐心。现在它平展雪白,有了读写的潜能。纸张被尖利的铅字击打着,被压在洒满墨水的模具上。纸忍受着。

直到它忍无可忍。

确定这一天的具体日期不大容易:纸首先遣散印刷铅字,然后逼退数字与字母。这场交战短暂却坚定,可被称作“白板之战”1。

纸上战场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如同落满白雪。印刷字符们逃回收纳盒,迅速磋商。那有着二十五个或二十六个字母的字母表也厌倦了伪装成横跨世界的长远意义。字母表很快分解成字母纵队,一个两脚叉开的右翼A公然宣称:

“我们受够了他们用油墨把我们涂黑,受够了把他们愚蠢的意义背在我们的铅背上。够了,啊呀,受够了把我们的脑袋撞到纸上。任由他们把我们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无论是铅弹还是铅镫石——文学却被禁止!”

这篇简短的演说引起一阵赞许的铅涟漪。随后,成千上万的字母严格按照字母排序开始大批撤离。首先走掉的是阔步的A,紧随其后的是肩上扛着长矛的长脚Б。

一位晨报排字工坐在黄色桌灯旁,俯身于纸蛇般的校样上,他总觉得能听见地板下耗子的窸窣。这其实是幻听,实际上,这是字母在拖着脚——它们劳累过度、被纸损耗、精疲力竭——纷纷离开报纸、期刊和书。

最先目击这场大撤离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卖报人,他来到十字路口,早班电车的铃铛和公共汽车的橡胶声此起彼伏。他的左手肘下夹着一捆油墨未干的四折报纸。第一个买报的人来了。此人从大衣左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夹鼻眼镜的镜片,上面沾了几滴细小的雨滴(像是从雾化器出来的),然后右手在大衣另一个口袋里摸索,用一枚五分镍币换了一份四折报纸。

卖报人从肘下抽出第二份报纸,却无意间看见那买报人的脸,上面布满雨水与汗。那人站在被吓坏的卖报人面前,挥舞着一张白纸,威胁着要去报警。

事件就这样开始了。

厨师们拎着油腻的手提袋出门,去购买主人们的胃想要的各类食材,发现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他们到处寻找熟悉的店铺招牌,但只看到一块块窄长的锡牌(就像抹掉了座右铭的骑士盾牌),那上面所有字母,无论凸起的还是压模的,与排版用的字母表一起消失了。

书店的门砰砰响,像是管道阀门在排泄废气。人们排着长队进进出出,简单交谈几句焦急的话。书店职员爬上梯子,然后溜下来,在他们大睁的、惊恐的眼皮下——安静地沙沙响着,空荡如无云的天空,精心装订在普通皮革、摩洛哥软革以及厚纸板壳里的是一沓沓白纸。

文学评论家D先生不得不在那天早上十一点完成他关于……的文章,他仍不是很确定在标题第一个词“关于”的后面该写点什么。但这篇文章的结尾已在昨晚的梦中降临。八点钟起床后,批评家披上晨袍,把镀镍咖啡壶的金属插头插进窗边的陶瓷插座,然后打开桌子左边的抽屉,取出一份手稿。不对,不是那份——上面好多空白。一定是在右边的抽屉里,然而那里面也是一堆堆白纸。“我怕是在梦里吧,梦有时的确让人变得愚蠢。”批评家D想着,走到咖啡壶边,右手中指和食指摸了摸咖啡壶镀镍的那一侧。壶烫到他的手指,这时,壶上面的那圆顶盖开始喷射蒸汽、上下跳动。

批评家D坐回书桌旁的扶手椅上,想起镇纸底下有一个他今天必须交稿给那个刊物的提示条。他把沉重的镇纸移到一边,拿起那张字条:它平整的页面一片空白,只剩中间一个被压得半死、抽搐着的字母r。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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