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情大街
发表于 2025年2月

(一个人写给多个地址的一包信件)

1

六声长铃

特维尔大道四号

我想,没准儿是三号

四楼,左边

我是在沿着那个狭窄阴暗的楼梯间曲折而上时认识您的。在一间公寓的告示牌上——白底红框——您的姓氏写在最底端。但是我忘了,请原谅,我只记住了您是六声铃1。这足以说明问题。一座公寓里最尊贵的住户总是选最短的铃声。他通常是某位领导,一个随身拎公文包的人。他可没时间去听、去数铃声。在听觉经历第一声金属震颤后,他就不再数了,而是回到他那堆表格和报告中。响两声铃的人已经不再是拎公文包的家伙,而是在公文包底下讨生存的人。他是次一等尊贵的人,享受额外配给,但是他无论做梦还是醒着都在工作,夜以继日。至于六声铃的房客,就无足轻重了。一个很能忍的家伙,因为忍耐而被人接受。事情就是这样。而且我知道,您耐心地数六声铃,如此顺从,所以您也可以把这封不请自来的信从头读到尾。实际上,这是我对您的唯一请求:能听我讲完。

我被一种可称之为“书信狂躁症”的怪病缠上。怎么回事?它大约起于两年前,那是排长队买伏特加,开始用邮票兑换零钱的时候。我开始喝酒。您问我为什么酗酒?为了对现实保持清醒。我老了——头发灰锈,牙齿也垢迹斑斑,而生活依然年轻——因此,我必须被冲刷掉,我像一个污点,须用烈酒洗净,事情就是这样。

那时,我的每一天都这样开始:我早早起床,走到街角去等待,像一只松鸡猎人守在交配地点。很快(但有时也没有那么快),从某个十字街口,一辆载满木条箱的运货马车会出现在眼前。在板条箱里,软木塞和玻璃瓶里藏的是酒精。从寂静中被唤醒,我会跟着那辆马车——无论它在哪儿转弯——直到它停下来卸货。我感觉自己是在跟着一辆灵车,我的遗体就躺在那弹簧上。

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因为硬币匮乏,别人会用邮票来为你找零。作为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一个因孤独而与其他所有人隔离的人,他拿邮票做什么用?这些黏糊糊的锯齿状小矩形代表着交际、灵魂伴侣、经常黏在一起的人。我积攒了一大堆邮票。它们堆放在我桌上一角,不碍事。它们向我要求工作,要求意义。有一天——当时我已经半醉了——我从邮票边缘撕下一个个锯齿,决定(您知道,我们这些醉鬼并不吝啬)给一张邮票一点儿快乐。

但写信给谁呢?无人可写。也没有一个信封、一张信纸。即使这样,我还是起草了第一封信,将这张纸折成一只小船,贴上一张邮票,写了个地址:寄给第一位发现它的人。接着我能做的就是打开小窗把信扔出去,就像扔进邮筒的小槽口。

所以,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我们——我的共同执笔者,伏特加和我——逐渐养成了写信的习惯。这是一种饮完烈酒后喝的饮料。我无意冒犯您。再说,您这位六声铃先生不容易被激怒。顺便问一下,第几声铃响会让您兴奋?第四声?还是第五声?如果您是男性,您瞧,那么您是在等她;如果您是女性呢,那就是在等他。而我,我年纪大了,不再等任何人。我唯一的访客是那该死的东西:它已深深浸入我的灵魂,它那无眼的盲目已深入我的眼睛,它的冰冷进入我的血液——我宁愿……但是为什么说这些?酒瓶空了。我得出去再搞一瓶。在路上,我会将这封信放进邮箱。不久,他们也会将我放进一个盒子。再见。或不如说——永别。

2

任何人

阿尔巴特街五十一号三楼

右边入口旁

左边第一个窗户

我故意贴了六倍于必要数量的邮票——我这里有这么多,可以把它们扔给风了。幸运的话,邮差会被感动,而不是被这怪异的地址吓到。

至于您,公民,无论您是谁,我只知道:您所在的那幢楼的楼门上方有个号码——五十一,深更半夜,当黑暗穿过天顶,您那幢可笑的圆形建筑的一百扇窗已经熄灯,只有您的窗还亮着,它的光藏在白色窗帘后面。

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喜欢夜间出去散步。您和睡眠显然不是朋友。当每个人都停止了白日的思虑,大脑的半球处于分离状态时,您仍在追随自己的思绪。我也是。我们这类人正好做伴。在众多的结拜弟兄中,有一种叫作“蜡烛弟兄”。

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当有人连买一根蜡烛的四分之一戈比都没有时,他们会合买一根,一起举着它,手指触着手指。好了,你和我就是蜡烛弟兄,思想永不黯淡的挚友。尽管我们素不相识,从未见过对方,也永远不会相见。

继续吧,我喜欢夜间散步。白天——空间被阳光充满,迷宫之城被转动的车轮和呆板的脚步塞满——时间几乎难以察觉。它只是空间的影子。但夜晚降临,死的活的都静下来,阴影便代替事物浮现,把它们赶入梦里,赶入影子般的生活。空荡的街道上方,钟表圆盘发出微光。而时间挥动着它们的黑色指针,恰如我此刻挥动我的笔尖,将其思绪刻写入黑暗。

我们的时间是时间中的时间。我们放弃攫取空间和吞并领地1。但我们攫取时间,吞并一个时代。必须仔细详尽地研究这种新的社会财产。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做这个。

亲爱的从不熄灭的窗口,我常常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与你交谈。没有人打扰我们,除了醉汉偶尔的说话声和迎面而来的夜车轰隆声。此刻,时间对我显现,一会儿像分秒的旋涡,一会儿像倾泻而下的瀑布——泻入未来。如果这分秒之风强劲得足以吹飞我的帽子(顺带吹掉别人的脑袋),这是否意味着我该向革命鞠躬呢?我所有的想法鼓点般落到这个问题上——如水滴落在石头上。

现在,一个人必须高举着自己的灵魂生活。生活水平已上升到如此程度,几乎到喉咙眼了。一个人很容易溺死在那些意义中。但如果一个人的灵魂随着年龄而弯腰驼背了,该怎么办?或者这个人本来就驼背?该向——就像老话说的——自己的坟墓求助吗?2我想是的。

您从不回答我,窗户。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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