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虫
作者 老藤
发表于 2025年2月

那时我十三岁,上小学四年级,在北大荒一个叫撮了火的村庄生活。

村庄向北三里地有座卧虎山,这是五大连池十四座休眠期活火山之一,山虽不高,却雄伟有气势,像一头斑斓的老虎卧在那里。卧虎山少有其他树种,几乎是清一色的柞树,柞树木质坚硬,树叶像带锯齿的小扇子,深秋季节,枝头成熟的橡子会在树下落满厚厚一层。橡子是野猪的最爱,一般来说盛产橡子的柞树林,少不了野猪光顾。粗壮的柞树树干会有野猪蹭痒的痕迹,有经验的猎人靠这蹭痕能追踪到猎物,野猪到死也想不到,只是蹭个痒痒就会招来追杀之祸。

卧虎山的柞树会像爬山虎一般往山下蔓延,这应该是成千上万粒橡子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结果。卧虎山下有七道山沟,沟沟长满了柞树,人们称这里为橡子沟。撮了火村离橡子沟最近,那时候村不叫村,叫生产大队,撮了火大队搞队办副业,在橡子沟办起了蚕场,蚕场远离村庄,吃住劳作都在橡子沟,撮了火的青年人大都有在蚕场劳作过的经历。蚕场后来被县里上划给国营林场,那段经历就成了许多青年人依依不舍的回忆。

我少年时的记忆就与橡子沟蚕场和蚕场的人们有关。

绿宝

我是个故事迷,因为喜爱听故事,总是想方设法和比我大的人交朋友,从大人那里能听到故事。那时候中小学是九年制,小学四年级就几乎上完了中小学的一半,四年级时我已经有了三个大人朋友,一个是绿宝,一个是雄蚕蛾,再一个是体育老师张山。除了三个男人外,还认识一个叫田娥的姑娘,但与她接触不多,算是半个朋友吧,因为我这三个大人朋友都与她有关联。三个大人朋友都曾在蚕场工作,张山是蚕场场长,脸上有淡淡的黄胡须,看上去蛮有心计。令人羡慕的是张山有支双筒猎枪,那时禁猎政策尚未出台,小兴安岭一带还允许打猎,一场雪下后,张山会喊上绿宝和雄蚕蛾上橡子沟打猎,因为三人经常打到野猪、狍子,人们就给他们起了个“三快手”的绰号,我上小学一年级就知道这个绰号,总觉得这个绰号特牛,和传说中的侠客有一拼。

张山是新任撮了火小学体育教师,绿宝是校工,雄蚕蛾在一路之隔的公社食堂当大师傅。绿宝和雄蚕蛾都是外号,他们真名叫什么我没记住,只知道绿宝姓吕,雄蚕蛾姓熊,外号和姓基本谐音。张山也有外号,叫狼蛛,据说是当蚕场场长时社员给他起的。狼蛛因为带个狼字,听起来有点吓人,上体育课我仔细端详过,还别说,张山面相还真有点狼的模样,三角眼、黄眼珠、黄胡须,颧骨高高,下巴尖尖,越看越让人发怵。这副模样自带戾气,上体育课没有哪个男生敢调皮捣蛋。

在我记忆里,狼蛛、绿宝和雄蚕蛾都了不起,他们个个有本事,有时我会下意识地模仿他们的小动作并以此为豪,比如学绿宝背着两手在校园里迈八字步,学雄蚕蛾习惯性地端着烟袋,学张山老师用眼睛余光扫人,等等。唯独对田娥学不来,田娥梳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走路说话找不出可以模仿的地方,她与众不同的特长是吹笛子,而且吹得婉转动听,我想学也学不来。大人都喜欢乖巧的孩子,我嘴甜,会献殷勤,他们也就不厌烦与我打交道。

三人当中,接触最多的是绿宝。

绿宝十六岁就在蚕场干活,十八岁入伍,复员后被安排到撮了火小学当校工。体型会暴露人的缺点,就像有的人一看就是馋鬼一样,绿宝身材上下一般粗,隆起的将军肚像扣着锅盔,暄腾腾的身子如同发面做的一样,这副模样让人很难摆脱懒惰印象。绿宝是学校唯一的校工,吃官粮、挣工资,比民办老师生活更滋润。绿宝本来还多一个宝字,后来大家觉得叫着费事,就逐渐减掉一字成了绿宝。这个绰号据说是田娥起的,田娥为什么起这个外号绿宝最有发言权。但普遍的说法是因为绿宝懒,在蚕场干活时是个半拉子。这也不怪绿宝,当时生产大队有规定,不满十八岁的社员不算整劳力,整劳力出一天工记12 分,不是整劳力只能记10 分。张山公开就说绿宝太懒,他们三人去橡子沟打猎,绿宝总是跟不上趟。打猎又叫打围,是实打实的体力活,要迈开两腿满山遍野撵猎物,懒人是打不了猎的,有个歇后语叫“瘸子打围——坐着喊”,就是讽刺那些只动嘴不动腿的人。绿宝有点胖,在野外肯定跑不过狼蛛和雄蚕蛾,结果合围中就出现了豁口,导致野猪、狍子突围而去。狼蛛埋怨绿宝自然在情理之中,绿宝听了也不恼,嘿嘿一笑也就过去了。

绿宝喜欢穿一身草绿色衣服,脾气不急不躁,喜欢开玩笑,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围着他转,因为他会讲故事,尤其会讲小孩子喜欢听的关于打猎的故事。绿宝有支单筒猎枪,黑色的枪筒很长,他称之为砂枪,而我们小孩子则叫它洋炮。洋炮虽然比不了狼蛛的双筒猎枪,但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有枪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绿宝身边因此聚拢了一堆小学生,从三年级到五年级不等。学生们聚拢在绿宝周围主要是听他讲故事,那个时候放学早,老师也不留作业,放学时太阳老高,不愿意回家的学生便围着绿宝听他讲故事。放学后的校园经常有这样一幅情景:十几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围坐在篮球架下,听笑眯眯的绿宝给学生们讲故事。绿宝讲的故事五花八门,有当兵时的故事,有四大古典名著的故事,当然讲得最多的是打猎的故事。绿宝讲故事绘声绘色,会模仿出不同猎物的叫声,狼嚎、熊吼、野鸡叫,学什么像什么。最让我们羡慕的是绿宝会打口哨,他把右手食指弯起来塞进口中,能打出嘹亮刺耳的哨音,哨音不仅声长,中间还会变调,比张老师脖子上挂的那只“狐狸哨”还要响。我是这些孩子里最忠实的听众,由于绿宝故事的熏陶,我对猎人生活充满了向往,有次老师让我们以长大后想干什么为题写作文,我在作文里毫不犹豫地写下将来要当个猎人,与老虎、豺狼搏斗。这个作文老师仅给了个及格,批语上说我这个理想没高度,我当时想,都能上卧虎山打猎怎么还没有高度?现在想想看,老师批的高度另有所指。

我从绿宝嘴里知道,橡子沟沟深林密,野兽横行,是个令人恐惧的地方。橡子沟方圆大约有一百多平方公里,除了冬季有猎人光顾外,其他季节少有人涉足,那里常有野猪、野狼伤人事件发生。野猪多是因为那里有橡子,食物充足,野狼则是野猪引来的,狼群喜欢追逐野猪,是野猪甩不掉的尾巴。撮了火大队在橡子沟建蚕场时担心野兽伤人,专门给蚕场买了支双筒猎枪,猎枪归公家所有,但保管使用权在张山。绿宝曾对我说,别看狼蛛有双筒枪,那可是公家的,我这支单筒却是自己的。橡子沟有大小七道沟,蚕场的范围控制在三道沟以内,这就给野猪和野狼活动留出了空间。绿宝在一次讲故事时讲了橡子沟为什么令人却步。卧虎山北面有个国营农场,一次雨后,农场副业连一个女工班开车去橡子沟采蘑菇,不幸遭遇了狼群。女工班主要工作是养殖木耳,没受过军训,也就谈不上战斗力,而且只有班长兼卡车司机是男性,背着一条半自动步枪,配备了十发子弹。班长让女工们脸朝内围成一圈儿,不与野狼对视,他抱着半自动步枪在外围警戒。橡子沟的狼群不搞集团冲锋,它们采取的是各个击破的战术,先是围着猎物绕圈子,冷不丁就会咬住一个猎物拖走。女工班与狼群对峙到日落黄昏,班长十发子弹已经打出去九发,只剩下了最后一发保命弹。女工们已经有四人被野狼偷袭咬伤屁股和大腿,形势万分危险。如果不是农场运输科的人发现采蘑菇车辆没有按时归库而报告保卫科,这个女工班就会陷入绝境。农场领导知道橡子沟经常有狼群出没,马上派人去寻找,这才给被围困的女工解了围。绿宝在讲这个故事时,身临其境一样描述了狼群如何发动偷袭,这个描述颠覆了我对狼群进攻方式的认识。在听绿宝讲故事之前,我觉得狼群对猎物发动攻击是成群往上扑,像毛头小子打群架一样顾前不顾后。其实不是这样,狼群再大,攻击猎物也只采取偷袭方式,它们会相互配合、声东击西,然后一个个把猎物拖出队伍。当一只狼咬住猎物往外拖的时候,其他狼会掩护这只狼,阻断对方营救。我问绿宝,女工们为什么要脸朝里、腚朝外。绿宝说,班长这个决策是对的,野狼也欺软怕硬,它们会观察人的眼睛,从眼神中发现你是不是胆怯,一旦发现你惊恐胆怯,它们会更加有斗志。女工腚朝外,一来会藏住目光,二来只能伤到屁股和腿部,要是脸朝外被叼住脖子就没命了。绿宝说,他打猎尽量避开狼群,因为狼记仇,你打了它,它的家族成员会记住你。有经验的猎人要么下套,要么用狼夹子,绝不会用砂枪来对付狼,用砂枪打狼还不如用弓箭上手,砂枪装填最快也要四分钟,而弓箭瞬间就能拉弓上箭。当然若有快枪那就是两码事,再厉害的狼群也扛不住快枪的射击。绿宝说,对于背砂枪的猎人来说,狼群打不得,孤猪最好也不去招惹,总之,橡子沟两大猛兽还是躲着点好。

我还记得绿宝讲过他师父老董头的故事。老董头是撮了火最有名的猎手,靠一支祖上留下来的洋炮打遍了卧虎山。有一次去橡子沟打猎他碰到一头孤猪。野猪一般都是成群活动,而孤猪却是单枪匹马的独行侠,孤猪有自己的领地,有不固定的窝,走到哪儿吃到哪儿睡到哪儿,一副吊儿郎当的二流子样。孤猪吃饱喝足就会找油脂多的松树蹭身子,擦蹭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解痒,而是将皮毛沾上厚厚的油脂,用来防止瞎蠓和蚊虫叮咬。孤猪比黑瞎子和狼还难对付,黑瞎子虽然体型大,其实胆子很小,遇到人会主动躲避。狼看到持枪或背枪的人也不会靠近,只会远远地瞄着你,没有十足的把握狼不会主动攻击。孤猪就不一样了,孤猪大都是性情暴烈的公猪,獠牙像秤钩,鬃毛如铠甲,在林子里横着膀子晃荡,遇到人不但不躲,还会黑旋风一样扑过来拼命。那次,老董头吃了孤猪的亏。那头孤猪有三百斤左右,嘴长体壮,这样大小的野猪肉质最好。老董头有些动心,犹豫再三,还是悄悄将洋炮里的铁砂换成了单发铅珠,躲在一棵老柞树后瞄准孤猪头部开了一枪。绿宝说,师父枪法很准,这一枪虽然打中猪头却没能致命,很可能是松油粘上的泥巴减弱了铅弹的力量,孤猪嗷嗷叫着转了两圈儿,发现了大柞树这边开枪后冒出的那缕枪烟,便疯了一样扑过来,将来不及装填枪药的老董头拱翻在地。好在老董头经验丰富,扔掉手中洋炮,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猴子一样就往大柞树上爬。老董头爬树很快,但还是被孤猪咬掉了半个脚后跟。老董头命是保住了,但从此成了跛脚。绿宝说,师父再三嘱咐:没有快枪不要碰孤猪。师父还给山上的猛兽排了个次序:一猪二熊三老虎。这种排序在撮了火没人怀疑,连狼蛛也没有异议。我记住了这个排序,直到现在我还拿这个标准说事,当有人说老虎是“山中之王”时,我会微微摇头,知道说者肯定不知道孤猪的厉害。

绿宝喜欢帮人做事,村里谁家有事总会找他帮忙,他也从不拒绝。

当地居民冬季取暖主要靠烧柴,入冬前上山打柴是家家户户一件大活儿。届时,生产队会派出马车和车老板,柴主则自己找帮工带着斧锯上山,砍伐柞树棵子用马车拉回来。这在小兴安岭一带是一种习俗,该习俗促成了乡亲抱团取暖的好风气。当地冬季奇冷,哈气成霜,滴水成冰,一个家庭想熬过严冬至少需要三马车柞树棵子,因为需求量大,每天生产队都会派马车进山。进山不是上卧虎山,主要是去橡子沟外围,但橡子沟有狼群出没,普通人进山打柴有危险,大家自然会想到绿宝。绿宝有枪,又是小有名气的猎手,请他押车至少可以壮胆。因此,扛着洋炮的绿宝经常担当柴车押车的角色。

那个时候我特别崇拜英雄,但在偏僻的乡村很难遇到那种高大上的英雄,就身边熟悉的人来说,我觉得有两个人与英雄贴边,绿宝是第一个,还有一个就是田娥,田娥会吹笛子,模样特像电影《智取威虎山》里的常宝。绿宝肩扛洋炮押车的形象威风凛凛,田娥如果双手攥紧辫子来一个“冲上山岗杀尽豺狼”的造型,一定也英姿飒爽。

我与绿宝有过一次交谈。我问他:“听到别人叫你绿宝恼火吗?”

“有啥恼火的?”

“绿宝不是蚕虫吗?那种吃树叶的大绿虫子。”我看过蚕虫,那种浑身松软,没有一点筋骨的大绿虫子,我看到它浑身起鸡皮疙瘩。

“它是虫子,但它无毒,不咬人,一天到晚吃树叶。”绿宝解释说。

我觉得绿宝这样的人物应该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天底下好听的名字很多,为啥非要接受绿宝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外号。我问:“听说这外号是田娥起的?”

“那当然,”绿宝说,“田娥说她害怕蚕虫,叫我绿宝宝后再看到蚕虫就会想到我,想到我就不会害怕,因为我是她的老弟。”

田娥这种心理我当时理解不了,长大后想起此事,觉得她是想用绿宝来盖住心里蠕动的那条蚕虫,是一种心理换位。

“田娥还说,绿宝这个外号挺好听的,田娥说《智取威虎山》里有个常宝,《西沙儿女》里有个阿宝,咱们蚕场有个绿宝,正好凑成了‘三宝’。”我能看出来绿宝对田娥起的这个外号没有丝毫反感。

绿宝问我:“你说田娥好看吗?”我说:“比我们班长胡梦杰好看。”胡梦杰是我们四年一班的班长,学生只要有出头露面的活儿,肯定是她出场,她自己也觉得是全校最美的女孩子。绿宝说:“田娥不仅是当年蚕场最好看的姑娘,还是撮了火的村花,才貌双全,可惜比我大好几岁。”我问绿宝大好几岁有什么可惜的,绿宝笑而不语。

我不关心田娥的年龄,再说我和绿宝说这番话时田娥已经嫁到了和平公社,远离了绿宝、雄蚕蛾和狼蛛。绿宝见我不再问,就主动说:“有时候人是会变的,关键是往哪个方向变。”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关于“会变的”这句话让我想到了我们班长胡梦杰,她因为没当上校级“三好学生”在班里哭鼻子,她眼泪汪汪地对班主任说:“你知道人是会变的。”我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问班里同学,同学们也都回答不上来,这个问号一直画着,现在绿宝又提到了人是会变的,我很想听听他是怎么变的。

“我在蚕场上班时贪玩,也偷过懒,参军到部队我被分配去喂猪,喂猪是个不受待见的工作,不幸落到了我的头上。怎么办?贪玩偷懒肯定不成,满圈的猪一饿就嗷嗷叫,那个叫声很尖锐,撕心裂肺的样子。我不得不变勤快,每天给猪准备一日三餐,三天清理一次猪圈,稍稍有点空闲就在工作间看书,什么书都看,肚子里攒了不少料,现在能给你们讲故事,都是那时看书攒的。我们是铁道兵,主要工作是打隧道,一块儿入伍的战友有人立功受奖,我心里也痒痒,养猪没法立功受奖,我想上施工一线,可没有战士愿意和我换。首长说,你就当颗猪圈里的螺丝钉吧,我只好老老实实养猪。谁料想养猪养出了感情,我由一个馋肉的人变得不吃猪肉了,这是因为我和我喂的猪都成了朋友,一看到猪肉就想起天天围着我咴咴叫的黑猪。很多人说猪蠢,其实猪很聪明,猪的智商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尤其是东北的黑猪,既狡猾又可爱,它们会和你撒娇,理解你的暗示,还会拱着空盆绕场发脾气。复员后我被分到学校当校工,学校没猪可喂,我得找个新乐子做呀,我在学校就是修修炉子,钉钉桌椅板凳,还能干啥?就干脆给你们讲故事,变成一个孩子心目中的‘故事大王’。讲故事也不容易,不能重复,要像老师一样备课呢。”

我听懂了绿宝说的会变,问他:“你在变,雄蚕蛾、张山老师,还有田娥他们变没变呢?”

“肯定都会变,狼蛛由场长变成了体育老师,雄蚕蛾变成了公社食堂大师傅,都是往好了变,只有田娥,嫁了个劁猪匠,过得不是很好,真希望她能往好了变。田娥嫁人后有一次回门见到我,我说你当年给我起的外号会让人想到懒虫。她说绿宝宝可不是懒虫,它是天底下最勤奋的生灵,它们白天黑夜都在进食蚕叶,一旦长大就吐丝做茧,利人不害人,偷懒之人是成不了绿宝宝的。田娥对我说过的话不多,每一次都能点亮我心头的一盏灯。”

绿宝讲了很多,多年以后我回想绿宝当年的话,明白了他当年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学生说这番话,他需要改变人们说他懒的舆论,懒,是他千方百计想抹去的标记,而田娥的话对他是莫大的安慰。

雄蚕蛾

雄蚕蛾是个很神秘的人,比绿宝年长十岁。

我对雄蚕蛾印象好是因为他总给我零食吃。当时我就总结出一条处世经验,想赢得小孩子的心,最好的办法是舍得买吃的。当然,雄蚕蛾的零食不是买的,他是公社食堂的大师傅,自己可以炸面鱼儿。他炸了面鱼儿用油纸包着揣在口袋里,那时候没有塑料袋,油纸虽然隔油,但总会有油浸透出来,油了他的口袋。雄蚕蛾穿灰色建设装,两只鼓囊囊口袋油渍麻花,虽不雅观,却是我眼睛最聚焦的地方。撮了火大队是公社所在地,一条砂石路穿村而过,学校在道南,公社食堂与供销社在道北。食堂门口有一棵大杨树,午饭后雄蚕蛾就噙着烟袋坐在大杨树下看光景,他看孩子们玩耍很投入,他好像和许多孩子都熟悉,每当有孩子穿过马路去供销社时他都报以微笑。当然,他最熟悉的还是我,每次见到我都会招手让我过去,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黄澄澄的炸面鱼儿递给我。我第一次吃到雄蚕蛾的炸面鱼儿就被钓出了馋虫,那种又酥又香的口感简直妙不可言。雄蚕蛾话不多,眼神像井水一样深邃。他不抽纸烟,抽一支短杆铜烟袋,烟袋上吊着个圆鼓鼓的鹿皮烟荷包。我现在还记得雄蚕蛾用烟袋锅从烟荷包里舀烟的动作:先把烟袋锅插进烟荷包,然后一边捏着鼓囊囊的荷包,一边用烟袋在里面搅动,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舀出一袋烟来。雄蚕蛾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他和绿宝、张山老师间的通信员,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有事只能找人传话,我吃过炸面鱼儿就充当了传话者的角色。比如说哪天在什么地方三人喝点小酒,哪天去哪里钓鱼这样的事,都由我来传达。

雄蚕蛾是下放人员,从北安来的。至于为什么下放,历史上有什么问题,没人说得清。依稀听说他曾给个大人物当过厨子,大人物出事牵连到了他,就被下放劳动。还有一种说法他是盲流,从关内河南逃荒来此,后一个说法我不信,因为雄蚕蛾说话是当地口音。我们班里有个河南投亲来的同学,无论说什么话都是中中中,而雄蚕蛾嘴里却从来没有说过中。雄蚕蛾会厨艺这是真的,吃过他炒菜的人都说,同样的地三鲜,雄蚕蛾用马勺一颠味道就是不一样。因为有厨艺,雄蚕蛾用不着下地干农活,先是在大队食堂当大师傅,组建蚕场后到蚕场当大师傅,蚕场上划后他又到公社食堂当大师傅。当地人对厨子习惯高看一眼,别的手艺人都叫师傅,唯独对厨子,师傅前面加上一个大字,变成了大师傅。雄蚕蛾年龄近四十,是个单身汉,住在一处杖子高过人头的土坯房里。至于他为什么不讨老婆,没人说得清。有好心人给他介绍,他都一概拒绝。雄蚕蛾喜欢孩子,看到小孩子心里就美滋滋的。除了打猎、钓鱼外,他还喜欢滚苏雀,用一种特制的滚笼捉苏雀,打猎也好,钓鱼也罢,还有滚来的苏雀,所有的收获他都送给了田娥的父亲田瞎子。

有句话叫“吃了五谷想六谷”,我在吃惯了炸面鱼儿后心里琢磨,雄蚕蛾要是能炸点糖豆该多好,母亲每年农历二月二都要炸一盆糖豆,吃起来忒过瘾。有次吃了炸面鱼儿,我蹲在马路牙子上傻傻地问他:“你咋总是炸面鱼儿呢?”雄蚕蛾听了我的问话,目光忽然像剪了灯花的油灯,忽然跳了一下:“怎么,炸面鱼儿不好吃吗?”“好吃,”我急忙解释说,“炸面鱼儿肯定费工夫吧?”雄蚕蛾的面鱼儿形状像金鱼,制作起来会很麻烦,而炸糖豆则简单不少。

“做喜欢的事就不会觉得费工夫。”雄蚕蛾说,“我做面鱼儿时会想到丫头,感觉丫头就站在身边看着我,丫头最喜欢吃面鱼儿。”

“丫头是谁呀?”我第一次听雄蚕蛾说起丫头。

“哦,就是田娥。”他又用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搅动起来,好一会儿才舀出一袋烟,划根火柴点燃,将火柴吹灭,放到鞋底上用脚踩了踩。我对他用力踩灭火柴的动作很不解,吹灭的火柴随手扔掉就妥了,干吗还要踩一踩呢?

雄蚕蛾无意中提到田娥让我觉得怪怪的,一个光棍汉,老想着田娥,是不是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我说:“绿宝说过田娥,夸田娥是村花。”

雄蚕蛾没有反对这个评价,吐出一口烟道:“绿宝还嫩,看不出门道儿。”

之前,我听绿宝多次说起雄蚕蛾,雄蚕蛾这个外号是狼蛛起的,狼蛛当蚕场场长的时候,对雄蚕蛾不是很满意,因为雄蚕蛾做菜只做蚕蛹不做蚕虫,而狼蛛是个馋鬼,天下之物没有不敢入口的,在橡子沟,山兔野鸡常做菜肴不说,还偶尔有刺猬、狗獾和旱獭肉上桌。这些野味雄蚕蛾都可以操刀上灶,但有两样菜肴他死也不做,一道是蚕虫,一道是雄蚕蛾。蚕虫就是那种在柞叶上饲养的绿虫子,炒着吃比鸡蛋还鲜,雄蚕蛾则是很多男人喜欢的一道美食,但他坚持不做这两道菜。张山当着男女社员的面就说他:“老熊,你就像一只雄蚕蛾,怕死的雄蚕蛾。”雄蚕蛾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场长说:“雄蚕蛾没有配对儿时活得直扑棱,一旦配对儿就‘瘪谷’了,对吧?”雄蚕蛾能说什么呢?场长给起的这个外号是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因为一旦结婚成家就会像配对成功的雄蚕蛾那样“瘪谷”掉。少年时的好奇一直挂在心上,上大学后我还不忘查阅一番有关雄蚕蛾的知识,原来雄蚕蛾、雌蚕蛾一旦完成繁衍使命就会相继死去,雄蚕蛾交配后会马上死去,而雌蚕蛾完成产卵后一周左右也会随之死去。

见雄蚕蛾没有炸糖豆的想法,我只好捡他能做的事来说。讷谟尔河畔的男孩子没有不会钓鱼的,但钓鱼和打猎一样,往往饥一顿饱一顿,没啥准头儿。雄蚕蛾在钓鱼上有一套独门绝技,别人钓不到,他却总是大鱼小鱼争着上钩。我问他:“听说你每回钓鱼都不白跑?”

“那是,有神蛹指路嘛。”

“神蛹?”我一脸疑惑。

“人做事要靠神性,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自己的神,我们厨子的神叫伊尹,钓鱼人的神嘛,是神通广大的姜太公。”

“姜太公是神蛹?”

“可以这样说,神蛹是姜太公的化身。”

我一听心里直痒痒,央求道:“你教教我呗,我想成为你这样的钓手。”

“你想学?”雄蚕蛾闪着黑加仑般的眼睛望着我。

“我最喜欢钓鱼了,很多时候干着急,钓不着,我只会钓柳根儿。”柳根儿是讷谟尔河一种野生鱼,肉多刺少,用大酱焖出来贼鲜。

“柳根儿算什么,礼拜天我带你去钓鲫瓜子。”雄蚕蛾抽着烟袋说,“你准备好鱼竿和蛐蛇,礼拜天清早天一放亮到大杨树下等我。”

蛐蛇就是蚯蚓,那个时候东北农村钓鱼不用其他鱼饵,普遍挖蛐蛇当鱼饵,适合用蛐蛇做鱼饵的鱼类多,除了鲢鱼外,其他鱼类都会上钩。

我将礼拜天跟雄蚕蛾去钓鱼的事告诉了绿宝,绿宝说,雄蚕蛾这人神叨叨的,你少跟他套近乎。我说,他是大师傅,有啥神叨的?绿宝说,他条件那么好,为啥打光棍?这里面肯定有啥说道。作为小孩子,对打光棍这样的事没啥概念,觉得绿宝有点吃醋,嫉妒雄蚕蛾拉我去钓鱼。我说,等哪天你打猎的时候我也跟你上山,你俩都给我当师傅行了吧。现在想想,我当时还是挺机灵的,这样一说让绿宝有面子,他不希望一个经常围着他转的孩子被雄蚕蛾拉过去。

雄蚕蛾用他的大金鹿自行车载我去了村子西北方的跃进水库。他带了一个铁皮水筲,我心里纳闷儿,能钓多少鱼呀,带这么大个水筲?跃进水库是个小型水库,建于1958 年,西面靠山,北面直通橡子沟,东面是地势平缓的坡地。这次钓鱼果然收获满满,上钩的都是清一色的鲫鱼。整个垂钓过程雄蚕蛾并没对我有什么指导,他用随身带的镰刀将浅水处的蒲草割掉,打出两个钓位,然后掰碎两个玉米饼子抛进水里,便下竿垂钓。说来奇怪,不大一会儿就开始咬钩不断,只要钓钩一入水,鱼漂就上下直蹿,雄蚕蛾一条接一条上鱼,我几乎看傻了眼。让人兴奋的是我也钓到了四五条七八两重的野生大鲫鱼。我虽年纪小,但湿地生活还是有些见识,知道鲫鱼的优劣,野生鲫鱼鱼鳞呈淡淡的金黄色,而且体型偏长,吃钩像鲇鱼一样会有力挣扎,而鱼塘的鲫鱼则鳞白体圆,钓出水后在空中少有挣扎。水筲钓满后,我俩收竿回村。雄蚕蛾骑自行车的技术不如绿宝,有些泥泞路段只能推车前行。雄蚕蛾双手扶着车把,装满鲫鱼的水筲挂在后座上,我扛着鱼竿,一步一滑,水靴里好像藏着两只吱扭乱叫的老鼠。

路上我问:“你这外号还是改改好,这名字不好听。”

雄蚕蛾说:“外号不是自己起的,没法改,就像张山绞尽脑汁都想改掉狼蛛这个外号一样,能改得了吗?就是个名字呗,叫就叫吧。”

“你们仨,属绿宝的外号好听。”

“绿宝有啥好的,就是绿虫子,田蛾最怕绿虫子了。”

“绿虫子也挺好。”我从绿宝那里知道蚕虫人畜无害。

“绿宝和蚕蛾比差不少步呢,你想想,蚕卵变蚁蚕,蚁蚕变蚕虫,蚕虫变蚕蛹,蚕蛹才能变蚕蛾,绿宝要多久才能赶上我。”

“很多人说绿宝是懒虫,其实他很勤快。”

“他脑子勤,腿懒,我们冬天上山打围,三个人从三面包抄一片树林,把猎物撵到一个山口,我和狼蛛都碰面了,他还没上来,他抄上来,包围圈儿就出了豁口,猎物会从他那个方向跑掉。我俩兜回去,发现他斜靠着柞树大口喘气呢。问他,他说跑不动了,一只狍子冷不防把他撞倒了。他反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子,在雪地里不容易发现,狍子撞上他也不奇怪。”

我觉得这三个大人特有意思,天天混在一起,又喜欢相互埋汰,听他们唠嗑总是笑料不断。

“你钓鱼回回不空,有啥诀窍?”这是我最想问的问题,我喜欢钓鱼,家门前不到三百米就是讷谟尔河,到河边钓鱼是我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但我总是钓不过其他伙伴,我钓鱼钓到的都是柳根儿,还有更小的湖罗子,几乎没钓到过大鱼。讷谟尔河没有污染,鱼很厚,有人钓到过三四斤重的鲤鱼。我渴望雄蚕蛾能传授点技艺,让我在小伙伴面前也神一把。

“你今天钓鱼学到了啥?”

“学到了一招儿,用大饼子喂窝子。”喂窝子就是打窝,会钓鱼的人都知道喂窝子的重要性。

“你钓鱼不喂窝子吗?”

我摇摇头,在此之前我没到跃进水库钓过鱼,每次钓鱼都是去讷谟尔河,河水卷着漩涡往下流,想喂窝子也喂不住,再说了,大饼子金贵,身为公社食堂的大师傅可以奢侈地用大饼子喂窝子,我要是用大饼子打窝,只能在家里偷拿。

“我传你神钓秘籍,保你想钓鱼就能钓得到。”雄蚕蛾神秘兮兮地说。

我用热盼的眼神看着雄蚕蛾,希望他快点把钓鱼神技告诉我。当渴望一个人给你帮助时,这个人哪怕再丑,看上去也会有可爱之处。雄蚕蛾其貌不扬,眉眼嘴巴很像电影《青松岭》里的钱广,本来因他经常给我炸面鱼儿吃印象就好,这回又要传我神钓秘籍,一种崇拜之情油然而生。那一刻,我觉得雄蚕蛾不像钱广,简直就是为吴琼华指路的洪常青。我刚看过一部电影,里面党代表洪常青给吴琼华指引革命道理的动作让我心动不已,那个动作帅极了,两人都是一副憧憬的目光,洪常青一手扶着吴琼华的肩膀,一手指向前方,这个镜头深深印在我的心海,我多么渴望也能有机会给哪个女同学来个仙人指路,这只是刹那间的臆想,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我相信自己看雄蚕蛾的眼神,一定与吴琼华的目光相似。

“过几天我送你一只蚕蛹,你好好放着,想钓鱼时就问问它。”雄蚕蛾说出了自己的神钓秘籍。“蚕蛹?”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对,就是蚕蛹,蚕蛹会告诉你到哪里钓鱼。”雄蚕蛾认真地说,“撮了火除了北面是卧虎山,其他三面都有水,东面是连河套,南面是讷谟尔河,西南是老山头大水泡子,西北是跃进水库,我今天来钓鱼前就问了供的蚕蛹,它告诉我应该往西北方向去,我就选择了跃进水库,远是远了点,却钓了满水筲大鲫鱼。”

我将信将疑,雄蚕蛾刚才说的一个“供”字引起了我的好奇,听说有供佛供仙供祖宗的,没听说谁会供一只蚕蛹。再说蚕蛹不会说话,它怎么给你指示方向呢。我问:“你供着蚕蛹?”雄蚕蛾说:“别小瞧蚕蛹,在我心里那是姜太公的化身,有它端坐在那里,我做事心里有依靠。”雄蚕蛾嘱咐我对蚕蛹要保密,他用一根食指竖在嘴前道:“记住,天机不可泄露!”

回村后,满水筲鱼分成三个等份,我一份,雄蚕蛾一份,另一份他委托我送给了田瞎子。

次日在校园见到绿宝,我悄悄对他说:“知道吗?雄蚕蛾供着蚕蛹呢!”“他呀,神叨叨的,供啥都不奇怪。”绿宝很不在意。

“雄蚕蛾要给我一只蚕蛹。”我和绿宝在一起时间多,关系要比和雄蚕蛾近一些,有事不想瞒着绿宝。

“真小气,你想要蚕蛹不用找他,狼蛛家的蚕蛹成笸箩装,要多少有多少。”

我心里想,雄蚕蛾给的蚕蛹肯定与张老师家的蚕蛹不一样,雄蚕蛾的蚕蛹能供着,是神蛹,而张老师家的蚕蛹是做菜的。因为雄蚕蛾有“天机不可泄露”的嘱咐,我没再说下去。

狼蛛

我上小学的时候撮了火小学还有民办教师。民办老师和社员一样挣工分,收入年底结算。张山的身份就是民办老师。他三十出头,肌肉结实,体格与体育老师的身份挺搭。张山本来是大队蚕场的场长,蚕养得好好的,没想到蚕场被县里上划给了国营林场,他被大队安排到小学教体育。据雄蚕蛾讲,张山当场长期间工作很有成绩,每年都会扩展养殖面积八九亩,正因为蚕场发展势头好,县里才红了眼,干脆把蚕场划归了国营林场。张山酷爱吃蚕虫、蚕蛹,在林场每顿饭不是炒蚕蛹就是炸蚕蛹,讲究一点的时候还要干煸,就凭蚕蛹吃不够这一点,他得了狼蛛这个外号一点不冤。

我不知道狼蛛为何物,问绿宝,绿宝说狼蛛是一种大蜘蛛,性情凶猛,是蚕宝宝和蚕蛹的天敌。当时我还想,一个蚕场场长却与蚕宝宝、蚕蛹为敌,有点说不过去呀,绿宝养猪都能养出爱心,张山养蚕就养不出感情吗?

有次放学后几个同学围着绿宝听故事,绿宝讲了林冲逼上梁山的故事,其中讲到了林冲和陆虞候。故事讲完,同学们四散开来,我却没有走,看着绿宝发呆。绿宝问我怎么不走,我说,林冲和陆虞候由朋友成了生死冤家,你说雄蚕蛾和张老师会不会也这样。

雄蚕蛾特别讨厌张老师吃蚕蛹,我不止一次听他抱怨过。“那怎么会?你知道一起上山打围代表啥吗?代表一起上过战场,那是生死弟兄。”

“可我总觉得他俩之间有点事儿。”我不信绿宝的话,很多时候孩子的直觉是正确的,我感觉雄蚕蛾和狼蛛像是一对儿冤家。

绿宝眼睛眨了眨,好奇地看了看我,道:“你这孩子咋啥都感兴趣呢?像个小小的包打听。”

我说:“雄蚕蛾提到你时有笑模样,提到张老师时脸上像落了霜。”

“他俩嘛,是有点过节,不过,小孩子不要听,也听不懂。”绿宝脸上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骄傲,说这句话时嘴角故意上翘,有点不屑一顾的样子。

“你不说我就不听了,回家吃饭去。”我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腚后的尘土与绿宝告辞。小孩子的注意力像溪水,遇到阻挡就会转移方向,绿宝不想讲就不讲好了,我知道“包打听”不是一句好话。

绿宝本来想卖个关子让我求他讲,没想到我会满不在乎,见我要走他倒急了,扯住我的袖子道:“不想听你问我弄啥?”

“是你说不想让小孩子知道的。”我怼了他一句。

绿宝拍了拍我肩膀道:“坐下,你小子鬼精鬼灵,我就干脆和你说说吧。”

我一听心里就乐了,绿宝经常自嘲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看来真不假,不用我再问,他就要主动讲了。那一刻,我觉得绿宝就像他那杆洋炮,只要搂火,枪筒里所有的铁砂都会射出去。

讲故事之前,他先给狼蛛下了个结论:“我虽然和狼蛛是好朋友,但他身上缺点很明显,当着他的面我也敢说,他太自私。”

绿宝讲了田娥的故事。

田娥模样好看,人也贤惠,可惜家里条件不好,母亲患有肺气肿,父亲是个盲人,妹妹田霞又小,家里日子过得很拧巴。田娥父亲会掐算,会说书,还会弹三弦。要是在过去,说说书、收点卦礼也好,但现在不成,说古书、算卦都属于封建迷信,田娥不让父亲再做这些事情。受父亲影响,田娥从小喜欢摆弄乐器,尤其笛子吹得特好,她吹的《北风吹》像喜儿在真唱一样。养蚕需要住在山里,大队派出的都是未婚男女社员,男女各住一个长条窝棚,分别在东西两侧。狼蛛对男女社员交往一事看得紧,男社员绝不许去西宿舍,谁去就退回去。除了男女宿舍外,蚕场还有三排房子,一排是食堂兼会议室,一排是蚕蛾孵化室,还有一排是蚕蛾配对后产卵的产房。田娥不打怵干活儿,但她生性怕虫子,一看见满树绿油油的蚕虫就浑身打哆嗦。这样一来蚕场很多活儿她就干不了。狼蛛对她看不惯,说,别的女社员都不怕,你田娥怕啥?蚕宝宝不咬人不扎手,你矫情啥?晚上开会时狼蛛总是拿田娥说事,批评她一身毛病,每次都批得田娥满眼泪花。养蚕需要让柞树枝叶保持在人能够作业的高度,因此要定期给柞树砍头,不让柞树长高。有天下午田娥去砍柞树头,结果那棵小柞树叶子上爬满了大蚕虫,柞蚕虫通体草绿,开始田娥没发现,等她发现自己花布衫爬上几条大绿虫时,“妈呀”一声就吓晕了过去。社员们急忙把她抬回窝棚。雄蚕蛾见状说:“被软东西吓得要用软东西来治,否则会落病根。”说完,找出一张引火的黄纸,写上几行字,让一个小伙子去田娥作业的那棵树下用火燎掉。狼蛛说:“去林子点火,不要命了?”雄蚕蛾说:“现在不是防火期,没事。”狼蛛对田娥道:“你真行,小姐身子丫鬟命,一条蚕虫就吓掉了魂儿,要是碰到野鸡脖子还不得吓死!”野鸡脖子是当地一种常见的毒蛇,一旦被它咬到就麻烦了。狼蛛尽管嘴黑,对田娥还是有些照顾,这件事发生后就不再安排田娥去砍柞树头,让她留在食堂帮工,工分由12 分降为10 分。当时12 分是整劳力工分,10 分是半劳力,这种安排要是给其他女社员肯定不行,但田娥不仅接受了,而且很感激狼蛛的照顾,对于田娥来说,只要见不到那些可怕的大绿虫子,让她淘厕所她也能忍。

田娥被蚕虫惊吓后得了一种怪病,一碰到软糯的东西就浑身哆嗦,这个毛病被雄蚕蛾给治好了,雄蚕蛾偷偷炸了些小面鱼儿,面鱼儿圆滚滚的,像蚕蛹一般大小,他告诉田娥,一有惊惧的感觉马上吃个面鱼儿,逐渐心里那种软糯的绿虫子印象就会被酥硬的面鱼儿所取代。后来,田娥这个病根真就去掉了,油炸面鱼儿也成了田娥的最爱。雄蚕蛾对田娥多有照顾,只是让她打些烧火、择菜、切菜这样的下手,过油、炖菜、贴饼子这种上厨的活儿基本不让她上手。田娥在灶坑前看着雄蚕蛾做饭,说雄蚕蛾做饭最干净,青菜要洗两遍,蒸馒头发面一定要把面揉透,泡过三天的木耳宁可扔掉也不吃。有时饭做好了,大家尚未收工,为了打发时光,田娥会拿来笛子吹上一曲,她最熟练的曲子是《北风吹》。据雄蚕蛾说,有时吹完曲子,田娥的眼圈会发红,雄蚕蛾就像大哥哥那样安慰她。雄蚕蛾喜欢听田娥吹笛子,田娥吹笛子时他就坐在木墩上噙着烟袋,烟袋已经不冒烟了,他还是死死地噙着。有一次田娥吹了一支新曲子,雄蚕蛾听完说这是《姑苏行》,田娥睁大了眼睛道,你是撮了火唯一懂我的人。雄蚕蛾问:“你去过姑苏吗?”田娥摇摇头,说这辈子就别想了。雄蚕蛾道,别这么悲观,将来有机会我陪你去。田娥苦笑了一下,再没有说什么。生活区离养蚕作业区有一段路程,田娥吹笛子作业区的社员听不到,但有次狼蛛提前回来找东西,听到了田娥吹笛子。狼蛛铁青着脸看到了两人一个真心吹、一个用心听的情景,事后找田娥谈话,问田娥是不是闲大了,要是再吹,就派她到沟里砍树头。这样田娥就不敢吹了,把笛子藏了起来。田娥那支笛子上吊着一个带璎珞的白玉坠,那是雄蚕蛾送她的礼物。雄蚕蛾知道狼蛛不让田娥吹笛子,就去找狼蛛,说,田娥吹笛子没影响做饭,为啥不让她吹?狼蛛说,别人都在蚕场干活,她在食堂吹笛子,人家会说我这个场长有私心,雄蚕蛾也不好多说,狼蛛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雄蚕蛾和狼蛛真正出岔劈是去五道沟打野猪。那天是八月十五,蚕场干活的社员都放假回家过节,田娥也回家了,雄蚕蛾对狼蛛说,你那支猎枪好歹拿出来用用呀。狼蛛说,蚕场没闹野狼,咋用?雄蚕蛾说,过节了,咱俩去五道沟打头野猪改善一下伙食。狼蛛想了想就同意了。两人在五道沟真就打到一头百十斤重的野猪,收拾好后,两人分了猪肉带下山。第二天早上到蚕场上工,田娥把狼蛛拉到一边,感谢他送的野猪肉,说她妈妈身体弱,很久没有油腥了,正好补补身子。狼蛛糊涂了,他没给田娥家送什么野猪肉,心想,野猪肉肯定是雄蚕蛾送的。狼蛛鬼精鬼灵,他从头到尾想了想这件事,觉得一切是雄蚕蛾设计好的,他被蒙在鼓里。这件事没说破,但他不清楚雄蚕蛾这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绿宝说,这件事之后,狼蛛对雄蚕蛾就格外留心了。当然,狼蛛也觉得雄蚕蛾做得很敞亮,等于替他送了田家一份中秋节礼物。

野猪肉像是见面礼,蚕场上划通知下来,狼蛛父母聘了媒婆去田家提亲,想让田娥给狼蛛做媳妇。绿宝说狼蛛早就看上了田娥,只是没有表达。按理说这门亲事对田家是好事,张家在村里条件数一数二,两家能结亲对田家会有帮衬。奇怪的是田家没有同意。田瞎子虽是盲人,心里却透明白,他朝媒婆要来狼蛛的生辰八字,掐算一番后以八字不合为理由婉拒了这门亲事。据说田瞎子拒绝的理由还有一条,张山酷爱吃蚕虫、蚕蛹,而田娥却连蚕虫看都不敢看,吃不到一个锅里,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亲事不能成。

田家拒绝提亲虽然意外,但狼蛛并不怪罪田瞎子,却怪罪起了雄蚕蛾,狼蛛觉得一定是雄蚕蛾在背后说了坏话。绿宝说狼蛛曾酒后对他抱怨,说雄蚕蛾是个老光棍,肯定也在打田娥的主意,看他听田娥吹笛子那个色眯眯的模样,连烟袋都忘了抽,不正常。这件事让雄蚕蛾和狼蛛之间有了隔阂,但这事从来没有拿到桌面上,因为田家拒绝提亲后,狼蛛很快娶了蚕场另一个姑娘,田娥也嫁给了和平公社一个劁猪匠,这里面没有雄蚕蛾半毛钱的事,此事也就翻篇了。

绿宝讲完这个故事,我说,张老师说得不对,若说田娥和你好我信,与雄蚕蛾好我不信,那么俊的人怎会相中雄蚕蛾呢?雄蚕蛾人虽好,但长得太老相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雄蚕蛾老,田娥未必这么看。”绿宝说,“我给你讲的这段你就沤在肚子里当粪吧,别往外说,狼蛛现在有老婆孩子,再传这些话不好。”

我说,放心吧,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你讲我听就是了,我要是往外说,张老师知道还不把我吃了。

作为小学生,尽管不太懂男女之事,但总觉得这件事哪儿有点不对头,张家是村里大户,张老师又是蚕场场长,手下有几十号人,属于村里有身份的人,他怎么会喜欢一身臭毛病的田娥呢?要真是喜欢,为什么给她记半拉子的工分,而且总在大伙面前批评田娥?这件事无法求证张老师,张老师不是绿宝,我若去揭这个伤疤,说不定大耳雷子就会扇上来。可是绿宝讲的故事里有许多梗,这些梗不弄明白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比如田娥父亲拒绝这门亲事是否征求了田娥意见,身为场长的狼蛛有没有记恨和报复田娥,尤其后一个疑问我是有体会的,我因为说班长胡梦杰嘴大被她听到了,她就想着法子收拾我,在大冬天安排我值日生炉子。当时学校没有暖气,需要男同学轮班生炉子,生炉子又脏又累,常常弄得小鬼似的。胡梦杰给我排的值日比其他男同学多,她在班里表扬我,说那个啥爱劳动、会生炉子,同学们要向他学习,可我心里透明白,这就是报复。另外,田娥父亲说张老师吃蚕虫、蚕蛹和田娥命里不合也站不住脚,撮了火人人吃蚕蛹,都知道三只蚕蛹相当于一个鸡蛋,没听说吃蚕蛹还算毛病,以这个理由来拒绝亲事好像也说不过去。

孩子心里装不下事,这个问题最终我还是斗胆问了张老师。

那是一次体育课,张老师教我们三级跳远,我动作最标准,成绩也最好,张老师表扬了我。下课后我帮张老师收拾体育用具,壮着胆子问:“张老师吃蚕蛹吗?”

张老师愣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怎么问这个问题,没头没脑的。”

我说了前几天和雄蚕蛾去钓鱼,他说自己原来吃蚕蛹,后来不吃了,蚕蛹那么好吃,为啥有人不喜欢吃呢?就想问问您喜欢不喜欢吃。

张老师“哦”了一声,道:“当然吃,不吃蚕蛹的人是因为有心理障碍。”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雄蚕蛾外毛病多,小孩子少跟他瞎混。”

我吃了一惊,张老师与绿宝的观点一致,都让我少跟雄蚕蛾交往,可是雄蚕蛾除了不吃蚕蛹外,人心肠好,能打猎、会钓鱼,没有看出他有啥外毛病。

“同学都知道您、绿宝、雄蚕蛾三人是有名的三快手,你们是好朋友吧?”

“当然是,”张老师说话喜欢用“当然”,他一边收拾教具一边说,“雄蚕蛾除了有点外毛病,人还是不错的,心软,话也不多,不像绿宝,整个一话痨,唠起来就没完。”

我觉得张老师这个评价还是靠谱的,雄蚕蛾确实话少,不问不答,有时问了也不答。我说:“绿宝常给我们讲打猎的故事,他故事多,讲起来不重样。”

“都是瞎编的,他嘴里的话就像蚕吐丝,谁也理不出头绪。”很显然,张老师对绿宝口无遮拦有意见,他让我帮忙提着收拾好的教具往办公室走,边走边说:“没办法,懒人也总得有个营生干,编排瞎话就是他的营生。”

我觉得这仨人能凑到一起挺有意思,相互都有些意见,但彼此又都能接纳对方,我们小孩子就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班长胡梦杰,这个嘴巴很大、鼻孔朝天的女孩子,她不喜欢我,平时连句话都不说,我俩没啥矛盾,但她就是看不惯我,在班里从不喊我的名字,总是说“那个谁”,同学们都清楚“那个谁”就是在叫我。

“您当过蚕场场长,蚕场是不是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我特想听张老师讲讲养蚕的故事,加之雄蚕蛾说要送我一只蚕蛹,我想了解一下养蚕的事。

“没啥可讲的。”张老师不想讲,我也只好作罢。我觉得一提到蚕场张老师的眉头就往一块蹙,好像碰到了痛处一样。

第二天是礼拜天,原定这天晚饭后雄蚕蛾要到学校给我送蚕蛹。上午没事,我到学校操场瞎溜达,那时候学校操场没有塑胶跑道,满操场低矮的杂草,像一块带围墙的草原。杂草生命力顽强,学校组织学生锄过一遍,但一场雨过后,锄断的草又会支棱起来。因为没有牛羊践踏和鸡鸭啄食,操场上蚂蚱、蝈蝈特别多,秋天到了,这些蚂蚱行动变笨,好抓,我就想顺手逮些蚂蚱用草串起来,放到须笼里做诱饵可以到水泡子囤鱼。在校园里正碰上戴着白手套、穿着解放鞋的绿宝从办公室出来。他问我礼拜天来学校干啥。我说逮蚂蚱好去下须笼。绿宝说,逮什么蚂蚱呢,走,跟我干活去。我说干啥活,他说狼蛛家今天起土豆,我们去帮工。起土豆是当地农户每年一次的大事,当时每户能分一两亩地用来种土豆,种土豆、起土豆时亲朋好友都会来帮工。起土豆是个很有成就感的活儿,老牛拉着犁杖在前面犁,后面的人拎着土篮子在后面捡,收获的土豆用马车运到挖好的土豆窖一入窖,这个大活儿就算完事。当时撮了火大队每家每户都会收获一两吨土豆,除了一部分用来漏粉外,大部分要储存到土豆窖里做一冬的菜肴。冬季到撮了火人家吃饭,饭桌上盘盘碗碗里不是炒土豆就是炖土豆,讲究一点的还有炝土豆、炸土豆和土豆泥。我说哪有小孩子帮工的,去了张老师训我咋办。绿宝拍了拍胸脯说,不是有我嘛你怕啥?我说我还要逮蚂蚱呢。绿宝说去土豆地逮蝲蝲蛄多好,鲇鱼最喜欢吃蝲蝲蛄。

说实话,我也正想找机会和张老师接触,我感觉只要接触多了,张老师自然会讲他在蚕场的故事,这是我刚刚获得的经验,试想,我如果不与雄蚕蛾接触,不和他去跃进水库,哪里会学到那么多钓鱼的学问。

我跟着绿宝来到了张老师家的自留地。土豆垄很长,这头望不到那头。牛拉的犁杖已经拴好,十几个亲友挎着土篮子站在地头。马车也都备好。张老师眼贼,看到了跟在绿宝身后的我,很严肃地问:“小孩子来干啥?”我吓得没敢说话,绿宝说是他让我来的,来土豆地里逮蝲蝲蛄。

蝲蝲蛄是一种土栖害虫,喜欢偷吃种子和庄稼的根,它叫声响亮,咕咕咕咕咕,听得让人心烦。社员们最恨这种昆虫,逮住就会及时消灭掉。起土豆时会把藏在土里的蝲蝲蛄翻出来,是消灭它的良机。

张老师看我两手空空,皱着眉头又问:“你逮蝲蝲蛄干啥?”

“去泡子须笼鲇鱼。”

“那你怎么空着手,逮着蝲蝲蛄放哪儿?”

我一下子慌神了,逮蚂蚱蝈蝈可以用草来串,蝲蝲蛄是没法儿串的。张老师朝一个女人招招手,一个头上系着方格围巾,面无表情的女人走过来,这应该是张老师的媳妇了。我朝她行了个礼,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张老师让她把一个本来要装蛐蛇的空罐头瓶拿来给我装蝲蝲蛄。我知道张老师也喜欢钓鱼,起土豆会翻出不少蛐蛇,把蛐蛇养起来做鱼饵,钓鱼时就不用现挖了。我接过罐头瓶,起土豆的工程开始了。我发现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扭头走了,好像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这一年,张老师家的土豆大丰收,犁杖犁开土垄,光滑扁圆的土豆就滚了出来,个个像擦洗过一样干净,还有些红皮土豆,这可是稀罕东西,冬天在炕上用火盆烤红皮土豆吃,那种又甜又面的口感简直没法说。这次起土豆我发现绿宝确实有点懒,起土豆的人数他体格最棒,但出力却不比别人多,他捡两筐倒进麻袋后就停下来抽烟,平时没见他烟瘾这么大,他抽了几锅烟后我明白,原来抽烟是偷懒的最好借口,因为没人会指责你停下来抽烟。如果不抽烟站在那里卖呆,肯定会招致白眼。

说来奇怪,这次起土豆我没有发现蝲蝲蛄,也许是土壤过于干爽的原因,让喜欢潮湿的蝲蝲蛄都遁往别处,反正土豆垄里没有犁出它们。好在蛐蛇不少,又粗又长的蛐蛇行动缓慢,被我抓了满满一罐头瓶。起土豆结束,我把装满蛐蛇的罐头瓶双手捧给张老师,张老师眼睛一亮,道:“你没逮蝲蝲蛄?”我笑而不语。张老师用沾满泥土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什么。

两驾马车载满土豆来到张老师家的土豆窖,土豆窖是老窖,两米半深,人下去需要用梯子。窖很大,土豆只能装满一半,剩下的空间将用来储存白菜。窖门新镶了木框,土豆入窖后,张老师招呼大家到家里吃饭,我才明白,张老师媳妇提前回来是准备饭的。撮了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给谁家帮工一定要管饭。不讲究菜好菜坏,只要有烧刀子就中。烧刀子是当地一种高粱小烧,劲足味儿冲,闻一下直甩脑袋,我不理解大人们为啥非要喝这呛人的东西。

午饭很简单,两热两凉四个菜,用大盘子盛得满满端上桌,热菜是粉条炖猪肉和茄子炖鲇鱼,凉菜是炝土豆丝和凉拌干豆腐丝,主食是半斤一个的大馒头。大伙下午都有农活,吃饭很快,饭后好抓紧回去,端酒的人并不多。绿宝下午没事,迟迟不愿意下桌。最后桌上只剩下他和张老师在一杯杯喝酒。我吃饱后坐在炕沿上听他俩说话。两人无视我这个小孩子的存在,说话并不避我。

“你当时为啥总是难为人家?多照顾照顾就不会这样了。”绿宝说。

“难为她,是因为在意她。”张老师声音不大。

“哪有你这么在意的?”

“你不懂。”张老师喝下一杯酒,然后端起酒壶给自己倒满。酒盅是白瓷盅,不倒满看不出多少。

“现在还不忘,她就那么好?”绿宝问。

“不是忘不了人,是忘不了那首曲子。”

“哪首曲子?”绿宝接着问。

“《北风吹》。”

“我也喜欢她吹的《北方吹》。”绿宝目光移开了,看着白瓷酒盅。

“我早点喜欢音乐就好了,当时特反感哼哼呀呀的东西。”

绿宝没有接话。

他俩还谈了很多事,其中张老师有些自责,说自己喜欢吃蚕虫、蚕蛹,这恐怕也是她不敢接受自己的原因,因为两人吃不到一块儿,日子没法过。绿宝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为了她你少吃点蚕虫、蚕蛹呗,我说你太自私吧你还不服气,为她做点牺牲还算个事儿?

他俩的话有些我听不明白,但提到《北风吹》,我明白了他俩谈的女人是田娥。最后快要撂筷的时候,张老师对绿宝说:“听说了吗?她过得挺难。”

“唉,要是你俩都等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咋回事呢。”绿宝说。

神蛹

雄蚕蛾是个讲信用的人,礼拜天下午真给我送来了一枚蚕蛹。

蚕蛹用半个蛋壳装着,蛋壳里是未脱皮的黍子,据老人说,带壳的黍子保存时间最长,装糜子的粮囤夏天里伸手探探,总是凉哇哇的。

雄蚕蛾告诉我,这是一只神蛹,雌性,你回家当姜子牙供着,想去钓鱼的时候就问问它,它会告诉你去哪里钓鱼。我说,蚕蛹不会说话,它怎么告诉我呢?雄蚕蛾说,它不会说话,但它身子会动啊,它尾巴往那边歪,就是告诉你去哪个方向钓鱼,不信你试试看,保准灵验。他还嘱咐我,不想去钓鱼的时候不要问神蛹,问多了,神蛹就不神了。

我捧着神蛹往回走,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神蛹掉到地上摔坏了。这是一只黄褐色的蚕蛹,仔细看能看出一丝金光,倒插在蛋壳里纹丝不动。我以前只见过黑色的蚕蛹,像这种带金色的蚕蛹还是第一次见,雄蚕蛾叫它神蛹,把它当成姜子牙的化身,姜子牙可是个了不起的神仙,绿宝讲很多神都是他封的。

我将神蛹摆放在五斗橱上面,为了不让父母动它,我撒谎说这是老师要求做的实验,千万碰不得。父母天天下地劳动,哪有心思管这半只蛋壳和蚕蛹,神蛹便端坐在我家五斗橱上,像个微缩版披着袈裟的老僧在打坐。平时上学,钓鱼只能赶在礼拜天。我从星期一开始就盼着礼拜天赶快来到,礼拜六我去找绿宝,让他礼拜天陪我去钓鱼。绿宝睁大眼睛问:“你说啥?让我陪你去钓鱼?”我说,是啊,我保证你能钓到鱼。绿宝笑了,道:“小小年纪学会吹牛了,你别学我说话准头差,我有时候是开玩笑。”我说,我不是开玩笑,你陪我去保准你能钓到鱼。绿宝说:“陪你去有啥好处?”我说,你是大人,应该比小孩子讲究,我上个礼拜天陪你去张老师家起土豆了,你也该陪我去钓次鱼。绿宝不说话了,想了想,有点不情愿地说:“那好吧,我带上洋炮,钓不到鱼打两只野鸭子也成。”接着他又问:“去哪儿钓鱼?”我说,明天早晨再告诉你。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晚,不知神蛹的尾巴会往哪边转。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在讷谟尔河里划船,河里的鱼像炸了庙一样,大鱼小鱼直往船舱里跳,有鲤鱼、鲫鱼、鲇鱼,还有白漂子、柳根儿,一会儿就把船舱装满了,我两腿被鱼挤住不能挪动,忽悠一下醒过来,发现我家的大狸猫正趴在我脚踝处打呼噜。

我头一回这么早起,当然,父母下地干活比我走得还早。早饭是昨晚烀好的饼子和小咸鱼,熥好后温在锅里。我顾不得吃早饭,匆匆洗了把脸,然后来到五斗橱前。端立后脑子却一片空白,坏了,该怎样祷告呢?问题是雄蚕蛾根本没教我念什么咒语。我想起某部电影里有个情节,一人双手合十,说天灵灵、地灵灵,山神土地快显灵。我便照葫芦画瓢,双手合十朝着神蛹说:“天灵灵、地灵灵,告诉我钓鱼到哪儿行!”真是心急出智慧,我没想到随便胡诌的几句话竟然还能押韵。说来奇怪,原本纹丝不动的神蛹竟然微微摇动起来,我睁大眼睛望着它,看来它听懂了我的祷告,慢慢摇动了几圈后,最后倾斜指向西北方,固定了片刻才归位。

西北方,那里是跃进水库!

我几乎要跳起来,前些日子刚和雄蚕蛾去跃进水库钓过鱼,那里鲫鱼成群,去跃进水库肯定没错儿。我提起鱼竿和水筲,揭开锅盖把两个大饼子塞进怀里就往绿宝家跑。因为太早,绿宝家还关着大门,我用力敲了几下门,绿宝没应声,院子里的大黄狗却叫起来。过了一会儿,披着绿褂子、打着哈气的绿宝才开门出来。见到我有些吃惊,道:“起这么早?”我说钓鱼要趁早,鱼儿也争着吃早饭。绿宝说:“你这孩子好像有什么附体,浑身是精神头儿。”我说快走吧,去跃进水库,路很远。绿宝说:“我骑车驮你去吧,等我洗把脸就走。”

磨蹭了好一会儿,绿宝才背着洋炮推着自行车出来。鱼竿被他绑在自行车大梁上。我说:“水筲呢?”绿宝说:“你不是带了吗?”“一个水筲不够,”我脱口说,“我俩一人一只才好。”

绿宝哈哈大笑起来,说他钓了十多年鱼,还没一次钓满水筲,我一个小屁孩说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我知道绿宝根本没把这次钓鱼当回事,他之所以能来,是因为上礼拜欠我一个人情,另外,他觉得我是他忠实的粉丝,应该对我好一点,听他故事的学生都是我召集的,如果疏远了我,就没人组织听他瞎白话了。

自行车在清晨田野的小路上歪歪扭扭地前行,土路不平,好在绿宝的骑技不错,我坐在后面虽然有些颠,但还是非常开心,能坐在自行车上兜风是很多小伙伴的奢望,当时自行车是“四大件”之一,一般家庭根本买不起。绿宝悠闲地吹着口哨,这首曲子我也会,是刚从一部电影里学来的,歌名叫《啊朋友再见》。口哨悦耳,一丛丛刺玫在路边闪过,它们早就谢去花瓣,粒粒红宝石般的果实缀满枝头,成群的蜻蜓跟随着我们飞翔,有胆大的甚至落在我的头顶。我一手拎着水筲,一手提着鱼竿,腾不出手来驱赶,只能任它在头顶降落。我不知蜻蜓为何要围着我们飞,难道它们也想见识一下钓鱼的大丰收情景?蜻蜓吃不了鱼,它们只吃蚊虫。在车上我已经想好了,钓到的鱼多分一些给绿宝,说心里话,他若不来,我自己根本不敢到荒郊野外的跃进水库钓鱼,人家还骑车驮我,被自行车驮着去钓鱼,这是多高的待遇啊!

我引导绿宝来到上次和雄蚕蛾钓鱼的地方,开始放竿钓鱼。

放竿有十分钟左右,鱼漂一动不动,有蜻蜓落在鱼漂上,这就是对钓鱼者的不敬了。我有点手足无措,难道神蚕指示有误?我看到绿宝开始摆弄洋炮,一定是琢磨怎么打野鸭。一只瞎蠓叮咬我的脖颈,我抬手使劲拍了一下,这一动作导致怀里的大饼子掉落出来。我捡起大饼子,忽然明白刚才因为着急少了一道程序,雄蚕蛾是用饼子喂过窝子的,不喂窝子鱼怎么能来?我将饼子掰碎,给绿宝和我的钓位喂了窝子。我在给自己喂窝子的时候,鱼漂上那只蜻蜓忽闪一下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问自己,蜻蜓落在鱼漂上,是不是提醒我要喂窝子呢?

果然,喂窝子立竿见影,首先是绿宝的鱼漂忽然被送平了,鲫鱼咬钩鱼漂不是往下扎,而是往上送,鱼漂被送平肯定是鲫鱼。绿宝果断提竿,一条七八两重的大鲫鱼被提了上来。绿宝的嘴几乎要咧到耳根处,大呼:“尿性不?尿性不?”尿性是当地方言,意思是厉害、有能力的意思,绿宝这么问,是向我炫耀他多么尿性。

我没去注意他的大鲫鱼,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鱼漂,眨眼间,我的鱼漂嗖的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我猛地举竿,鱼钩像挂底一样提不动,我以为挂在了树根上,便换了方向继续拉,我隐隐感觉鱼钩挂的不是死物,因为能感觉鱼线在往水里拖,力量还很大。绿宝说:“肯定是挂钩了,你真行,鱼没钓到,还搭上了鱼钩,带备用鱼钩了?”

我没有接绿宝的话,不断换着角度拉鱼线,鱼线先是松了一下,接着牛一样往水里拽,这一下我明白了,我钓到了大鱼!我用力拉线,知道一旦松劲鱼就会脱钩。忽然水面呼隆一下翻起很大水花,接着水面形成一个黑色的漩涡。绿宝闻声跑过来,看着绷紧的渔线和水里的漩涡,惊呼道:“妈啊,这是钓到鱼奶奶啦!”

我毕竟是个孩子,僵持一段时间后,两臂已经酸麻,绿宝接过鱼竿,慢慢遛着水里的鱼,好一会儿,终于把大鱼拖上了岸。我自己都不相信,竟然钓到了一只四五斤重的鳌花!鳌花是“三花五罗”中的极品,平时难得一见。

这次在跃进水库,我俩钓了满满一水筲鲫鱼和鲤鱼。回村时,绿宝说,这鳌花给我吧,我要送给一个老兵,这鳌花只有他有资格吃。他问我行不行,我说,当然行,不过,下星期只要天气好,你还陪我去钓鱼。绿宝愉快地答应了。

我当时想,绿宝肯定是独吞了这条鳌花,平白无故怎么会把鱼送给一个老复员兵呢,撮了火大队有四五个复员老兵,送给谁他也不明说。对这事我觉得无所谓,如果绿宝不陪我去钓鱼,就不会有这条鳌花,鳌花就权当是绿宝钓的好了。

这条鳌花是我一辈子的骄傲,以后每当与人聊起钓鱼,我都会唠到十三岁那年钓到的野生鳌花。如果有人置疑,我会说出时间、地点、人物,以及那条鳌花的归宿。

钓到鳌花的第二个礼拜天,我因为跟母亲到讷谟尔河对岸的和平公社走亲戚,没有去钓鱼。后来我知道,绿宝约了张老师,两人全副武装去跃进水库钓鱼。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车后面挂着水筲,绿宝还带了一个抄网。还是那个钓位,还是用大饼子喂窝子,但钓了一小天却一无所获。绿宝想不明白,这是咋的了?水库的鱼好像得了令一样集体拒绝咬钩。张老师埋怨他,说上次那条鳌花是瞎猫碰个死耗子,水库的鱼因为有人喂饲料,不习惯吃蛐蛇,不咬钩也在情理之中。

星期一上学,绿宝在操场拦着我说,他昨天去水库钓鱼一条也没钓到,这里面是不是有啥说道儿。我说,下礼拜你跟我去,保你钓满一水筲。绿宝说:“难道鱼还看人下菜碟?你这模样前奔儿楼后勺子,也不见得就招鱼稀罕。”我说我有姜子牙支招儿。绿宝问啥姜子牙,我知道说漏了嘴,便说,你下礼拜跟我去就是了,看我说得准不准。

到了礼拜天,一清早我就起来向神蛹祷告,天灵灵地灵灵鼓捣了好一会儿,神蛹这次转动更加缓慢,最后指向了西南方。西南是老山头水泡子群,那里大泡子套小泡子,每个泡子边上都长满了钢笔水花和箭簇一样的鬼蜡烛。绿宝经常去那一代打野鸭子,对那里还算熟悉。

我敲开绿宝家的门,他已经准备就绪,听我说要去老山头,绿宝有些吃惊,问我为啥换地方,我说,昨晚我梦到老山头泡子里有大鱼在跳。绿宝说,小孩子做梦准成,就听你的。去老山头需要走草地,没法骑自行车,绿宝就带上了他的大黄狗。大黄狗是绿宝打猎的好帮手,绿宝打中的猎物,无论落点有多远,大黄狗都会跑过去叼回来。我看绿宝提着一只水筲,就建议他带两只。绿宝嘴一撇道:“上礼拜可是带了两只,结果空着回来的,别带两只丢人了。”

到了老山头,眼前泡子太多了,我不知道该去哪个泡子。老山头并没有山,是讷谟尔河流经低洼处形成的湿地,这里盛产优质苫房草,家家户户苫房子都要来此打草。后来我考证过,老山头的“山”应该是苫房草的“苫”,否则解释不通这个地名。站在泡子边远望近看,水雾朦胧的景色很有些诗情画意,不时有成对的野鸭从草丛中飞起,扑棱棱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又落回草丛。每个泡子里都间或长着些菱角或水莲,这些水中的植物容易挂钩,钓鱼最好避开这些瓜葛。绿宝在身后问:“去哪个泡子?”

我有些茫然,不知该往哪里领,要知道我身边是一个大人,而且是个打猎经验十分丰富的大人,我不能瞎说一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有不经意的转机出现,这时,伸着舌头的大黄狗走过来,低头嗅了嗅我湿漉漉的裤腿,然后转身一路小跑跑向一处开满红蓼花的大泡子。红蓼花比周围的蒲草几乎高出一倍,在初升的阳光里鲜艳耀眼。我说:“大黄去哪里我俩就去哪里。”我俩来到那片红蓼花处,发现这里干爽开阔,果然是个放线钓鱼的好地方。我为自己的随机应变感到沾沾自喜,刚才脑子里真是没辙了,因为神蛹只是指示了方向,并没指示去哪个泡子。在没有着落的时候大黄的举动提示了我,才有了跟大黄走的想法。

我放下鱼竿,将面前的红蓼花按倒,闪出放竿的钓位。绿宝观察了一番,道:“这地方不错,你来过吗?”

我摇摇头,这是我第二次来老山头,上一次是二年级时全班春游来过一次,知道老山头黑蜂多,那次班里有个女同学被黑蜂蜇伤了额头,哭得一塌糊涂,同学们都害怕了,便很少来这里玩耍。

放线入水后,最先有收获的是绿宝,他钓上来一条足有四两重的老头鱼。老头鱼喜欢在泡子里生存,它们嘴大身短,形象丑陋,但肉质却鲜嫩无比。老头鱼的特点是吞钩而不是咬钩,一口就连钩带饵吞进了胃里,因而老头鱼咬钩是不会脱钩的。

接着,老头鱼便比赛一样争抢上钩,我和绿宝恨不得多出两双手来。说来奇怪,我俩钓到的是清一色老头鱼,其他连条大肚柳根都没钓到,一般来说泡子里大肚柳根最多,也最愿意咬钩。到了中午,收获已经满筲,我俩也都累得腰酸胳膊疼。绿宝说,行了吧,再钓没地方盛了。我心想,让你带两只水筲你不带,这回好了,往家走时你自己拎着吧。

第二次钓鱼绿宝好像发现了点什么。他去问雄蚕蛾,一个小孩子怎么忽然学会了法术一样,说能钓到就能钓到。雄蚕蛾没有说出实情,却悄悄告诉我,钓鱼不能贪多,够吃就行。我记住了雄蚕蛾的话,觉得带两只水筲去钓鱼有点贪心了。

第三次去钓鱼,神蚕指示的是南方,也就是讷谟尔河套。我和绿宝钓了一水筲杂鱼,有鲤鱼、鲇鱼、老头鱼、嘎牙子和马口鱼。这次钓鱼结束后,绿宝停稳自行车,双手叉腰问我:“我们关系铁吗?”我说铁呀,你就像我亲哥。绿宝说:“那你说实话,你每次钓鱼谁给你指路,是不是田瞎子在帮你。”我说田瞎子为啥帮我,再说钓鱼也不是掐算的事。绿宝说:“你今天不说实话我就把你撂这,你自己提着鱼走回去好了。”从河套回村有三里路,两边高草没过人头,我自己没有胆子走这段路,绿宝知道我一个人不敢来钓鱼,之所以找他是为了壮胆,就抓住这个短处要挟我。我毕竟还是个孩子,经不住他吓唬,只好如实交代。

当天晚上我偷偷哭了一会儿,站在神蛹前好一顿检讨,怕神蛹怪罪我。任我说什么,灯光下的神蛹好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又到了礼拜天,绿宝没有经过我同意就找了张老师,他俩早早来到我家,想见识一下神蛹如何指路。我心中不高兴,本来是悄悄办的事,却来了外人观看,好像是表演一样。但人已经来了,我不能不操作。当我按照以往的操作走完流程后,神蛹没有任何反应,我默默催促了几次依然没有反应,最后我忍不住用手指拨弄了一下,神蛹仍然一动不动,我几乎要急哭了。

张老师见状从蛋壳里拔出神蛹,仔细看了看,道:“这是只死蛹。”

天虫

与绿宝称田娥父亲为田瞎子不同,雄蚕蛾明里私下从不叫田瞎子,而是叫田师父。雄蚕蛾说盲人多奇人,老天爷为了让盲人活下去,会多给盲人一样本事,比如古代有个能预测凶吉的鬼谷子,算命之术只传盲人。雄蚕蛾告诉我田师父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没上过学,脑子里却装满了天文地理,天地间没有他不懂的事。我知道能让雄蚕蛾佩服的人不多,虽然他对田师父的敬重有田娥的成分在其中,但从我俩的交谈来看,他对田师父的佩服真的是发自内心,因为田娥已经嫁到了外地,他用不着溜须一个生活不济的盲人。

田娥出嫁后,母亲有病,妹妹还小,家里的日子越发困难,田娥建议父母全家搬到和平公社,也好彼此有个照应。田师父不同意,他对雄蚕蛾说,天道轮回,否极泰来,田家不会离开撮了火。雄蚕蛾也认为田家不搬是正确的选择,因为田娥的生活并不如意,一家子人再跟过去,田娥的压力可想而知。雄蚕蛾私下里对田家多有接济,这一点除了我,几乎没人知道。雄蚕蛾对我的信任是经过考察的。有一次,他叠了个字条让我送给狼蛛,说有十分要紧的事告诉狼蛛,我一路小跑找到张老师,把字条交给张老师,张老师打开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说雄蚕蛾怎么当起了地下党?这字条上没写字呀。我回来找雄蚕蛾,说是不是拿错字条了,送去的字条上面没字。他说,这字条你是不是打开过,上面的字是碱水写的,见光后会飞掉,你要真打开了我不会怪你,因为我没交代清楚嘛。我说我不会偷看别人的信,我可以对毛主席发誓。怕跑丢了,我把字条像鸡毛信那样一直揣在胸口。雄蚕蛾说,那我就明白了,因为你胸口热,把字条上的字蒸发掉了,这事你没半点差错。那次送字条后,雄蚕蛾给了我一纸包炸面鱼儿。长大后回想此事,觉得这是雄蚕蛾在试探我,看我是不是诚实可靠。

有天傍晚雄蚕蛾对我说:“田师父家好像断炊了,他家有多少余粮我清楚,估计喝了几天稀粥,咱俩送点米面过去。”那个时候每到青黄不接之际,很多人家靠喝稀粥度日,田家的情况自然好不了。雄蚕蛾用自行车驮着一袋小米、一袋带麸子的面粉,用麻绳绑紧,因为村路不平,他让我帮忙在后面扶着,他把住车把在前面推。其实,我对去田家是有一份恐惧的,父母总是告诫我,说千万不要招惹盲人和聋哑人,他们都是些惹不起的人。那次我替雄蚕蛾去送鱼,走到门口听到他家里传出女人嘤嘤的呜咽声,听得我后背发凉,我把鱼送进门时,呜咽声戛然而止,田家没点灯,黑黢黢的,像个无底洞,我害怕极了,喊了声这是熊师傅让我送来的,没等回应就扭头跑了。回家问父母,父母说那不是女人哭,是田瞎子在弹三弦,田瞎子媳妇不能哭,她有肺气肿,想哭也哭不出来。

田家的土坯房没夹杖子,也没有菜园,屋前的空地里有一口手压水井和一个接水的水缸,这是大队给他家修的。土房进门是东西两个土灶台,灶台上各有两口八印铁锅,田师父住东屋,老伴和小女儿田霞住西屋。我们去田家的时候,田师父一个人在家,老伴和女儿去了和平公社,估计是去借粮。田家几乎是家徒四壁,墙上连张旧年画都没有。西屋我们没有进去,不知有何摆设,就东屋看,因为电压不足,灯光昏暗,看什么都模模糊糊。我注意到炕上铺着苇席,炕梢叠着一床灰不溜丢的被子,火炕中央有一张没有刷漆的木质炕桌,上面有个粗瓷褐色茶壶和一个白色的二大碗,这应该是田师父喝水的家什了。靠近炕头的墙上挂着一把胡琴,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三弦了。我当时分不清京胡、二胡、三弦,觉得这些乐器长得都差不多。田师傅盘腿坐在炕上,像老和尚念经一样安静。

放下米面袋子,雄蚕蛾叫了声田师父,说,我来看你了,带了点米面,放到外屋灶台上了。

田师父面朝着墙壁问:“小熊啊,你咋知道我上顿接不了下顿呢?”

“大队接二连三有人家断炊,我猜想您这儿肯定也没有余粮了。”

“一年四季,总会有吃糠咽菜这么几天,饿不死。”田师父倒是豁达。

“您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能上山采野菜,您和我婶都出不去。”

我想雄蚕蛾这话说在点子上了,病人和盲人是无法上山挖野菜的,艰难的日子其他人家好对付,对于身有残疾的人确实是道难过的坎儿。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田师父转了话题。我有点奇怪,我蹑手蹑脚没敢发出任何动静,他怎么知道雄蚕蛾不是一个人来的呢?

“是一个小学生,十来岁的孩子,给您来送过鱼。”雄蚕蛾解释说。田师父“哦”了一声,道:“小孩子别怕,我不是牛鬼蛇神。”

我没敢出声,近距离看田师父心里还是很紧张,父母的教诲言犹在耳。

“烟笸箩在炕桌下面,抽出来吃烟吧。”

我往炕桌下一看,果然有个柳条编成的烟笸箩,里面有旱烟,报纸裁成的卷烟纸和一盒双喜牌火柴。我帮雄蚕蛾拉过烟笸箩,雄蚕蛾摇摇手里的烟袋,意思是自己有,但他不想拒绝田师父的好意,将烟袋放在炕上,用烟笸箩里的烟和纸卷了两支烟,一支递给田师傅,划着火柴先给他点上,然后自己才点燃另一支。雄蚕蛾划着火柴为田师父点烟的时候,微弱火焰照清了田师父的脸,我禁不住打了寒战,因为这张瘦脸上两个深陷的眼窝很是吓人。我以前听过盲人说书,他们都带着圆镜片的墨镜,从不把眼窝露给别人。

刺鼻的烟味儿从两个红点处散发出来,很快就弥漫全屋。雄蚕蛾和田师父的对话就在这烟雾里开始,他俩觉得我这个十来岁的孩子无所谓,聊天没有回避我,当然,如果没有绿宝和张老师的铺垫,我还真听不懂他们两人聊了些什么。

“多久没弹三弦了?”雄蚕蛾问。

“上个月弹了一回,是丫头回来给我送胃药,你知道我胃不好。”

“丫头回来了,没多住几天?”

田师父用力抽了一口烟,慢慢吐出一缕细烟,待细烟吐尽才说:“没,她男人不许。”

雄蚕蛾问:“回娘家男人也管?”

“管,她男人喝了酒天王老子都敢管,还管丫头吹笛子,可惜了那支笛子。”

“笛子咋了?”

“叫男人扔灶坑了。”

雄蚕蛾不再问下去,掐灭纸烟蒂,抄起烟袋舀了一袋烟点上,我看到他划火柴的手有些颤抖,几次没有划着,我要过火柴,划着给他点上。点火的刹那间,我发现雄蚕蛾的眼窝有些湿。我猜到两人说的丫头就是田娥,从对话来看,田娥嫁的人对她很不好,把她心爱的笛子扔进灶坑烧掉,可见是个狠心的男人。

“多好的一支笛子,我听她吹过许多次。”雄蚕蛾像是自言自语,烟袋端在手上,好半天没有吸一口,烟袋锅里已经看不到红光。

“你对丫头好我知道。”田师父说,“我没看过你的八字,可盲人都有第三只眼,这只眼和另外两只眼不一样,你说的话,你身上的味道在我第三只眼这里就化出了人形。”

田师父这样一说,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知道雄蚕蛾不是一个人来的了,因为他用第三只眼看到了我,我的气味在他脑海里化出了人形。

“我用这只眼看出了你的心思。”他说。

“我顾虑太多。”

“也罢,每一卦都有六爻,初九之时,成不了九五之事。”

我听不懂田师父说的什么初九、九五,扭头看看雄蚕蛾,他在频频点头,看来他听明白了。停顿了一会儿,雄蚕蛾轻声问:“我一直想问问您老,丫头是什么命?我不知她的生辰八字。”

“不知就不知吧,知道多少后悔就有多少,丫头是天虫命。”

“天虫命?好像五行命理里没有这个命啊?”雄蚕蛾懂一些这方面门道,天虫命他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我的说法,卦书上不会有。”

雄蚕蛾又“哦”了一声,身子往前倾了倾,道:“天虫命流年如何?”

“想知道流年,要先知道天虫是啥。”

雄蚕蛾摇摇头,能看得出他是一头雾水。我心里也糊涂,天虫是啥东西?会是天上的长虫吗?

“你把天虫摞在一起看看,是个什么字?”

雄蚕蛾略微停顿了一下,惊愕地说:“是个蚕字,天虫就是蚕。”

“是啊,天虫是老天爷赐给人间的神虫,它降临人间是为人驱寒保暖的。我让丫头一定要认这个命,把苦难当修行,这样心里能敞亮点。”

“我理解您这是想宽慰她,可是天下这么多人,为啥就该她受苦遭罪,这不公平!”

听到雄蚕蛾说出这番话,我几乎要给他鼓掌了,确实,为啥这么多不幸都要落在一个人头上,摊给别人一些才算公平。

“那你说蚕就公平吗?什么鸟都能啄它,穷人富人都吃它,它吃下树叶然后变成丝吐出来,让人们纺丝织布做衣裳,吐丝成茧后自己成了蛹,还免不了下油锅,你说它招谁惹谁了?”田师父说完,摸索着提起茶壶,给二大碗里倒上半碗水,然后端起碗咕咚咕咚

灌下去,他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着,让我想起“七上八下”这个新学的成语。

“我明白她为什么不吃蚕虫和蚕蛹了,原来她是联想到了自己。”雄蚕蛾说,“不吃蚕是一份敬畏。”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我和丫头说过,养蚕,你的命就和蚕连在了一起,你是蚕,蚕也是你,啥事都往开了想。”

雄蚕蛾动作缓慢地又卷了一支纸烟,点燃后递给田师父道:“别用报纸卷烟了,油墨含铅,对身体不好,过两天我买点牡丹江大螺纹,叫这孩子给你送来。”牡丹江大螺纹是一种专用的卷烟纸,公社头头儿都用它卷旱烟。

离开田师父家,天空已经繁星密布,雄蚕蛾推着自行车送我回家。因为家家有菜园,夜晚的撮了火虫声交响,偶尔还传出几声狗吠鹅鸣,更加显出村庄的宁静。乡村人们睡觉早,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也过了播放时间,没有路灯,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无法走快。我不想闷头走路,雄蚕蛾话少,我主动打破沉闷说:“田师父懂得真多,说话一套一套的。”雄蚕蛾说:“他在旧社会是二神儿,专门为萨满领神儿的,与死人活人、神仙妖怪都能对上话。后来患眼病双目失明,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尽管我对跳大神知道得不多,却实实在在经历过跳大神的场面,那个时候谁家女人患上癔症,肯定首选跳大神来驱魔治病。在乡下跳大神并不避人,大人小孩都可以看,人们像看戏一样看大神和二神一问一答的表演,唱词很押韵,听起来并不吓人,记性好的小孩子还会哼上几句。我问:“大神儿和二神儿谁厉害?”雄蚕蛾道:“他们是搭档,不存在谁厉害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跳大神儿的都是老百姓中有点学问的人。”

又往前走了一段,我想起他们刚才谈话的内容,接着问:“那个男人为啥不让她吹笛子,笛子多好听呀!”这的确是我想不通的事,“田娥吹笛子那么好听,她男人为啥不喜欢?还要把笛子抢去烧掉,是醉酒耍酒疯吗?”我知道村里有那么几个酒蒙子,喝酒必醉,醉酒必闹,属于人见人烦的老爷们儿。

雄蚕蛾粗粗地叹了口气:“有些事你还不懂,人在吹笛子的时候,心就变成了蛾子会随着曲子飞走,这也是狼蛛不喜欢田娥吹笛子的原因。”

我听不懂这番话,心是肉长的,怎么能变成蛾子飞走?我觉得雄蚕蛾和田师父说话都有点云山雾罩,让小孩子似懂非懂。比方说田娥是天虫命,我以为这是一个好命,天虫嘛,以天打头的都了不起,有天子、天堂、天老爷,可是经田师父一解释原来是个苦命,天字头的恐怕只有天虫最惨了。这些话我不能对雄蚕蛾讲,在大人面前我要多点孩子气,否则他们说话就会防着我。

送我到家,雄蚕蛾嘱咐我不要把他俩说的话告诉绿宝。我说,放心吧,我不告诉绿宝,也不告诉张老师,你们大人之间那些事小孩子不会多嘴。

“还是做小孩子好,长大后烦心事就多了。”雄蚕蛾叹了口气,推着自行车走了,星光下他的后背微微有些佝偻,前几天我可没看到他这个样子。

隔了两天,下午放学后我去给田师父送牡丹江大螺纹。进到家里,见一个穿着白地碎花上衣的女人在灶台前做饭。还有一个小女孩在烧火,烧火的小女孩我见过,就是上一年级的田霞,花衣女人是田娥。田娥见到我微微一笑,样子很和蔼,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是来送卷烟纸的。田娥让我到里屋炕上坐,她正在蒸馒头,一会儿也进去。我进到东屋,田师父还是坐在上次坐的地方,腰身很直,不知道他保持这样的坐姿累不累。

我把牡丹江大螺纹放在炕上,说是雄蚕蛾让我来送的。我一着急,叫出了熊师傅的外号,因为熊师傅这个称呼平时几乎不用。

“雄蚕蛾?你把小熊叫雄蚕蛾?”田师父面朝着墙壁问。我说:“是啊,大人小孩都这么叫。”“嗯,这个名字好,雄蚕蛾好!”田师父点了点头。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在田师父面前该怎样称呼雄蚕蛾,上几次我都是叫熊师傅,自己感觉叫着也别扭,就像平时叫绿宝一样,叫雄蚕蛾才觉得亲近,外号的好处是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很多时候一叫全称就生分了。

田娥用围裙擦着手从外间进来,她问我叫什么几岁了父母叫什么名字。我一一做了回答。我仔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个女人,从小孩子的视角看,田娥确实很俊,你几乎找不到可以挑剔的地方。比如我们班的胡梦杰也好看,但鼻孔朝天;张老师的媳妇模样也说得过去,但总是冷着一张脸。田娥与她们不同,我看到她第一眼时她就在微笑,这个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让她的脸像一朵阳光下的婆婆丁花。

田娥问我雄蚕蛾为啥让我来送卷烟纸,他自己怎么不来。我说他两天前的晚上来过,白天他要做饭没有时间。另外,他来这里都是傍晚悄悄来,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连绿宝和张老师都不知道。田蛾问,那他为啥告诉你。我说我俩是好朋友,我们一起钓鱼,他还给我炸面鱼儿吃。

“炸面鱼儿?他现在还炸吗?”

“炸呀,你看他上衣两个口袋,油花那么大,就是炸面鱼儿透的油。”

田师父在一旁问:“小熊有个雄蚕蛾的外号你知道吗?”

田娥说:“知道,他当大师傅时场长给起的。”

田师父若有所思地说:“蚕变成了蛾,就是一个轮回啊!”我急着回家吃饭,人家也到了饭时,便起身告辞。田娥送我出来,悄悄对我说:“麻烦你给雄蚕蛾捎个话,行吗?”我点了点头,我自信是个称职的通信员。

“你告诉他,他回北安时帮我买支笛子。”

我答应了田娥。下午放学我就穿过马路跑去公社食堂把话捎到了。雄蚕蛾听了傻傻地站在食堂门口,望着门前的马路出神,我以为马路有什么东西,扭头看了看,马路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不见。

雄蚕蛾买没买笛子我不知道,反正他没有让我去送。后来我上初二时回学校看望绿宝,我们聊起田娥,绿宝说田娥命苦,她男人年纪轻轻就患上了食道癌。我去看雄蚕蛾,说田娥男人怎么年纪轻轻就得癌症了呢?他说:“一定是炭烤腰子吃多了,劁猪匠经常把猪腰子扔到火炭里烤焦了下酒,那东西吃多了容易得食道癌。”我说你咋知道这个道理。他有些得意地说:“我是厨子。”

蚕场

我上大学一年级时,撮了火大队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雄蚕蛾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公职,由公社食堂大师傅变成了原单位的科长。大家这才知道,雄蚕蛾原来在北安一所中专当总务科长,因为他和一个有历史问题的领导关系走得近,领导出事后,他被下放到撮了火大队劳动。据说落实政策的雄蚕蛾补发了不少工资。

第二件事是上划国营林场的橡子沟蚕场经营不善,已经维持不下去了,那些拿国家工资的职工宁可回县城扫大街,也不在橡子沟养蚕,因为养蚕实在太苦了,这个风雨飘摇的蚕场正在找接手的下家。

我暑假回家,恰好在北安站下火车,便顺路去看望雄蚕蛾。我觉得此人隐藏得太深了,谁能想到一身灰色建设装、两只口袋油渍麻花、叼着烟袋的公社食堂大师傅竟然是个大科长。

在火车站公共电话亭,我联系上了雄蚕蛾,他很高兴,说,你就在车站广场等着,我马上去接你。我在电话亭周边踱步等他,我以为他会骑着大金鹿自行车来接我,他的自行车骑技不错,载我去跃进水库钓鱼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让我没想到的是,他是坐着一辆北京212 来的,吉普车停在我身边,他在副驾驶上推开车门对我说:“上车!”

这一声“上车”让我心生感慨,果然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地位决定口气。

因为是午饭时间,吉普车直接拉我到北岗街边一个叫回味香的小饭馆。这里离他工作单位很近,饭馆的服务员都认识他,一口一个熊科长地叫着。服务员把我们领到一个雅间,雄蚕蛾菜单也不看,就顺口点了许多菜。等菜上齐我数了数,竟然有八道菜!我说是不是点多了,我俩吃不了这么多菜。他说,狼蛛来看我,八道菜,绿宝来看我,八道菜,你来看我,我要是少点两道菜,那不是厚此薄彼吗?我说,你们仨是三快手,到现在这感情也不断,难得。

雄蚕蛾点了瓶花园圆曲,我俩边喝边聊,两个人喝酒不用劝,端杯就一饮而尽。我们聊起多年前的往事。我说,你下放前是领导干部,怎么那么快就能融入农民队伍,还当起了厨子。他说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都混到那个地步了,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他主动解释了当年为什么受牵连。他当时在学校管总务,当然也会管食堂,他的父亲是盛京城有名的辽菜大师,他从父亲那里家传了满汉全席厨艺,会烹制扒熊掌、扒罕鼻、飞龙汤这些平时吃不到的菜。他和市里的大领导本来没啥交集,工作上一点瓜葛没有。他会做扒熊掌,而那个领导喜欢这口儿,一般厨子又不会做,学校领导就推荐了他。那个时候黑瞎子随便打,熊掌也多,隔三岔五领导就打电话叫他到家里主厨。领导出事后组织调查,发现他是领导家常客,属于领导那个圈子的人。因为没查到其他方面的事,但又不得不处理,就把他下放到了撮了火。

雄蚕蛾说:“我没背处分,上面也没有特殊交代,是我自己背着行李去撮了火大队的。大队书记问我有啥特长,我说会做饭,从此就当了十几年的厨子。当厨子也挺好,至少没饿着,还接济了不少人。”

我接过话说:“是啊,我就吃了你不少炸面鱼儿。”

雄蚕蛾讲到了绿宝,说撮了火人都觉得绿宝是个说大话办小事的人,其实绿宝很了不起,他做了一件谁也不知道的好事,而且一做就是十几年。撮了火大队有个老复员军人,外号叫孙大下巴,因为患有严重风湿病,平时出不了门。孙大下巴的儿子是个智障,老伴有大骨节,平时需要人照顾。绿宝就悄悄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没有谁指派,没有任何报酬,绿宝像儿子一样偷偷照顾老人。老人有点文化,是抗美援朝一等功臣,朝鲜战场铁路打不烂、炸不断就有他一份功劳。复员后他藏起军功章,像老农一样当起了社员。临去世前,老人觉得自己可以隐姓埋名,但绿宝这么多年做的事不能埋没,便写了一封信留着,信里写了绿宝这么多年来给他的资助和生活上的照顾。这封信让上面知道撮了火大队原来还有这么个战斗英雄。上面来人调查,发现老人已经辞世,信是老人辞世后老伴寄出的。这封信让绿宝做的好事上了省报。原来老英雄就是绿宝那个部队的,绿宝去照顾老人时,老人交代一定要保密,绿宝才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听到这里,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我想起了四年级时钓到的那条鳌花,我怀疑这条鱼百分之百进了绿宝的肚子,现在看来,这条鳌花被他孝敬了老英雄。

雄蚕蛾还讲到了狼蛛,说以前大家都误解了狼蛛,其实狼蛛这个人并不自私。前年撮了火小学民办教师转正上面拨下一个指标,狼蛛排在第一位,但学校有个齐齐哈尔女知青,因为嫁给了当地一个青年而无法返城,狼蛛主动把指标让给了女知青。雄蚕蛾说狼蛛来看他的时候,他问起让指标这件事咋想的,狼蛛回答很简单,说谁让自己是个养蚕人呢。别人听到这个回答一定觉得有点驴唇不对马嘴,养蚕和让指标有啥关系?但我理解狼蛛,狼蛛在我心里站起来了。

讲完绿宝和张老师,雄蚕蛾摇了摇头说:“与这两个兄弟比,我差远了。”

“你不差啥,”我说,“你照顾田师父的事我可以作证。”

“我对田师父的照顾是有私心的,绿宝和狼蛛那可是公心。”

我说起当年他给我神蛹的事,他笑了笑说,那是糊弄小孩子的把戏。

也许因为喝了酒,我说话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的胆怯,我问他:“田娥没来看你?”

这一问,雄蚕蛾低下了头,停顿片刻道:“没有,她是个有自尊的人。”

“我记得给你捎过话,让你给她买一支笛子,因为她的笛子让男人给烧了。”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结果,一只笛子没有多少钱,雄蚕蛾不是个小气的人。

“买了,是一支江南笛王赵松庭制作的竹笛。我去参加她男人葬礼时给她的,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落实政策。她接到笛子后哭了,哭得很厉害,不知情的人以为她为死去的男人在哭,可我却知道这眼泪因何而流。”

“她男人去世了?”

“病了两年,田娥精心侍候了他两年,她男人临死前对她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我配不上你。男人的父母兄弟也都对田娥感恩戴德。”

“田娥心善。”我说。

“老父亲说她天虫命,真是不假。”

“你对田娥很好,对她家里的照顾也很尽心。”

“你不知道,我辜负过她。”

“辜负过她?”

“是的,否则她不至于草草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雄蚕蛾因为喝了酒,脸色发红,频频开始抽烟。他已经将烟袋换成了香烟,香烟的牌子是大前门。看到他抽香烟我多少有点失落,我更喜欢他抽烟袋,喜欢他用烟袋锅在烟荷包里反复舀来舀去的动作。

没用我追问,他主动说出了他是怎样对不起田娥的。

“还是在蚕场的时候,我在切菜,田娥去抱柴烧火。我忽然听到外面‘妈呀’一声,是田娥的惨叫声,我急急忙忙跑出去,发现田娥晕倒在柴垛旁,我抱起她怎么摇也摇不醒,想起在学校时学到的救生知识,抢救晕厥病人时,要解开衣领、腰带,保持呼吸道畅通。救人要紧,我不顾男女之别,给田娥解开了衣扣、腰带,抱起她让她头部垫在我的臂弯处。当我看到田娥身子时我整个傻掉了,我从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那种白能晃瞎人的眼睛!这觉得田娥就是一只白天鹅。不一会儿,田娥醒来了,说了声小心野鸡脖子,我这才知道刚才她是遇到蛇了。我见她醒来就手忙脚乱帮她系扣子,田娥这才发现自己衣服被解开了,她当时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她一定是误会了我。但她没有骂我,抽泣了一会儿后系好衣服,就抱着柴草回屋烧火去了。”

“你应该解释一下,这毕竟是个误会。”

“解释是徒劳的,因为我看见了她的身子,我当时也有了欲望,我不是圣人,我知道那个时候如果田娥把这件事告诉狼蛛,我就会进监狱。但她保护了我,对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如果事情止于此也好,问题是后面的事就不由自主了。有天上午,狼蛛下山了,大家都去蚕场干活,我洗过手正要和面,田娥说听到孵化室那边扑棱棱响,会不会有野鸡进去。孵化室是雄蚕蛾、雌蚕蛾配对儿成功后悬挂起来的工棚,里面是一排排挂满交配蚕蛾的架子,如果野鸡进去会啄食蚕蛾,那样损失就大了。我和田娥急忙跑去查看,还真发现一只啄破窗子飞进来的野鸡。我俩赶走了野鸡,看到窗上的漏洞,需要想办法堵上,但窗子很高,够不到,工棚内又没有凳子,我说,我把你驮上去,你上去堵住窗子。我伏下身子,把她驮了上去。窗子堵上后,她下来时忽然一个趔趄,我下意识地就抱住了她,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也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小声说:你看了我的身子,我就是你的人了。说完就把衣服褪了去。那是夏天,本来衣服就少,身上只有一个短衫和薄裤子,她站在我面前,双目紧闭,轻轻咬着自己的下唇。你知道,我是个男人啊,我感到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该涌的地方,我不管不顾就和她发生了关系。”

我听到这个结果顿时张大了嘴,惊愕田娥的开放,也惊愕雄蚕蛾的胆量,这种事在当时可是捅破天的大事,两人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之后,田娥希望能嫁给我,我犹豫再三,对她说,我是一个下放人员,年龄又比你大这么多,而且我结过婚,下放后才和老婆离婚的,我们在一起肯定不合适。田娥没有强求,也没有哭闹,不久就嫁到了和平公社。出嫁前三天,她在村外为我吹了一曲《北风吹》,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睡。”

“这样看你确实辜负了她,她把宝贵的贞洁献给了你,可是你却退缩了。”

“那个时候我没得选择,下放等于头上戴着一顶有罪的帽子,我不能害她。”雄蚕蛾满脸的无奈。

“她为什么不来看你呢?现在回想起来,那支笛子是有寓意的。”

“在落实政策之前,我们之间的联系还是有的,我落实政策后,她就有意回避我,我专门去了趟和平公社,她没有见我,我只能尊重她的选择,她去了橡子沟蚕场当临时工,在职工食堂做饭。你不知道,我想陪她去一趟苏州,当年她在蚕场吹《姑苏行》时,我答应过她。”

我犹豫了再三,还是借着酒劲问了个不应该问的问题:“我有点想不明白,你们老哥仨都夸田娥,田娥到底好在哪儿?”

雄蚕蛾的目光落在一盘软炸里脊上,喃喃地说:“他俩怎么看是他俩的事,我觉得她好软,身子软,心软,吹出来的笛子声也软,软得能把人化掉。”

我咂摸雄蚕蛾的话,这应该是有切身体会之后的感慨。我觉得雄蚕蛾很难割舍这段感情,尽管他现在已经是总务科长。“那么,你想怎么办?”我有点敲钟问响的意味。

“先保密,事以密成,你暑假结束回学校不是还从北安走吗?我还在这里请你吃饭,到时候会告诉你结果。”

我和他击掌为誓后,雄蚕蛾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告诉服务员让他醒酒后再走。我则倒了两遍长途汽车往撮了火赶。在长途汽车上我一直想雄蚕蛾会怎么办,田娥太不幸了,让人同情。酒劲上来,脑子有些乱,我问自己:雄蚕蛾有错吗?如果有应该是什么错?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睡梦中看见田瞎子朝我走来,走近后将瘦骨嶙峋的手朝我摊开,掌心里是一只金色的蚕蛹。

暑假期间,我和绿宝去钓鱼,陪张老师去打野鸭。绿宝和张老师都听到一个消息,说禁猎的呼声越来越大,将来禁猎、禁枪势在必行,橡子沟已经没有野猪可打了。因为雄蚕蛾说过要保密,我没有和他俩聊田娥的事。

暑假结束,我必须在北安乘火车回学校。雄蚕蛾没有食言,还是在回味香请我吃饭。他告诉我的结果让我吃惊不已,他正式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决定回撮了火承包橡子沟蚕场,合同已经签好,他聘任的场长正在办理相关手续。

“承包期多久?”我问。“二十年!”他微笑着说。

二十年,我心里掂量了一下,承包期结束时,雄蚕蛾已经老了。

原载《万松浦》2025 年第1 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杨林娟

本文刊登于《海外文摘·文学版》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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