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阳为什么会发光?月亮为什么会半缺?缺了为什么又会补全起来呢?天下的花草为何都有一种香鲜味,而门口街上的沙土、石头为何什么味道也没有?鸟从天空飞过来,明明是朝镇子那端飞去的,可未见它掉头,就悄然落在自家院里了。落就落下吧,没有人令它唱歌与呼唤,它却不惜力地扬头鸣叫着。你不怕力气耗尽吗?你卧在枝头歇息不是更好吗?还有家里那堵砌垒三十年的老院墙,三十年它都不倒,总把院里、院外隔开来,人不从门里穿过去,宁你如何也不能穿墙而过走到院外或回到家里来。这些和这些,到底都是什么缘由呢?
为什么就成这样了?
时间的长相如一条无头尾的路,不知这路起于何地方,又将终于何一方。就在这无头无尾间,柳爷少年时候这样问自己,中年这样问自己,现在人老了,老了越发这样问自己。这是一种人生大诘问,如考诘人为什么需要吃饭、呼吸和住在屋子里。不吃饭真的不行吗?不呼吸天会塌下来?住进荒野难道会被判刑送进监狱里?问题多得无穷尽,一如无人能数清地上有多少尘埃、沙漠有多少沙粒、海洋里到底装有多少水。且此前的问题都还没弄清,后面的问题又呼啦一下房倒屋塌般堆到面前了,逼得柳爷日日夜夜都要去思考。
今日一早睁开眼,柳爷遇到的问题是,人为什么就会瞌睡呢?为什么睡够了又会自己睁开眼?他想聚力把这问题弄清楚,且好像已经弄清,可以解答了,正欲朝老伴释说解答这问题,老伴却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今天咱俩过个生日吧,上午我去街上割回一刀肉。”
柳爷问:“不是上月才过了生日吗?”
老伴说:“再过个生日咱俩就又长一岁。”
柳爷问:“现在我俩多少岁?”
老伴说:“九十九。”
“再长一岁我俩就成百岁老人了!”柳爷自语着,脸上起了笑。他总是宠爱老伴什么都顺她,也就早饭后,让老伴上街买菜割刀肉,准备再过一个生日了。老伴走后,柳爷在屋里、院里闲转着,看见桌子他问桌子,你为什么会有四条腿?难道三条不行吗?收拾碗筷时,他洗着碗和菜碟说,为什么你们都要是圆的?难道方的不能吃饭、不能使用吗?将筷子朝着筷篓摆放时,他把筷子举在自己眼前凝视着:筷子呀,你为什么又细又长呢?难道短粗和球一样你就不行吗?
他开始刨根问底、追根求源这些问题。筷子为什么一定是长的,短粗或者球状为什么不可以。还有水缸里的水,为什么夏天温热、冬天就冷得和冰一样。从灶房走出来,望着家里的三间老瓦房,两棵柿子树和种了半院子的花草、青菜、番茄和豆角。花草和花草样,青菜和青菜样,番茄和豆角长得酷似番茄和豆角。两棵柿树合力把七月的阳光伞到天空外,使院落凉阴阴如冬末初春般,仿佛镇街上的商店、银行大厅里的空调在这院落里。柳爷站在菜园那边朝着柿树望。又站到柿树这边朝着菜园望。菜园里的菠菜是种嫩青色,青里藏有淡薄一层黄。边上的韭菜长老了,呈着乌绿,每一叶都呈弓月状,且还有韭薹举在乌叶正中间。番茄的架子都是树枝撑的三角架,捆绑上去的番茄棵,每一杈枝上,都结出几个番茄来。红番茄,青番茄,从青往红里移脚挪步时,那番茄鸡蛋、拳头一样大,都要先从白中过一脚。
豆角已经爬满院墙了,根根条条曲挂着。
老伴上街买菜前,她在院里问柳爷:“青菜还买吗?”“吃他们的省着我们的。”柳爷这样答。老伴想想柳爷说得对,点点头提着菜篮开了院落门,不忙不慌地走入大街、走进时岁里,犹如一步一个脚印般,极沉稳地踏在人的限寿上。现在柳爷望着他精心种的菜园子,看见菠菜、白菜的丰茂和果硕,望着番茄如硕葡萄样一串串压得果枝想要倒下去。四季豆挂满院墙,似乎不把院墙坠塌掉就决然不肯罢休它的威势了。
时间就这么分分秒秒地过,柳爷看着沉思着,慢慢把许多大诘问的答案找到了:只要不割那韭菜,韭菜就能长出韭薹来。
只要把三角的番茄架子搭结实,番茄就能成串成堆地结在半空中。
只要把白菜叶上的虫子捉干净,并依时施肥和浇水,白菜就会先苗而后棵,蓬松敞开不多日,很快卷叶、包心到秋天,就结实到人可以在白菜棵上站着跳舞。这些问题一加一等于二样究白清楚了,柳爷举一反三地把许多问题也都追至明白了。他明白只要院墙不倒塌,别人就不能从大街望到他家院落里。只要时间能从七月走踱到八月不歇脚,再从八月步到九、十月,中间的时间不要死着不朝秋天去,树上的柿子就能一日日变大举在枝头上,最后在不经意的一天红在半空中,又在经心留意的一日几日后,红红火火一满天,让满院落的天空都是火柿子。柳爷站在院里听着大街上的走动声,赶集人从他家门前过去的说话声,邻居家的轿车开回来停在他家门外的熄火声。听那名为大壮的小伙子从那轿车上下来“呼哧”一下关上门,然后将车钥匙捏在手里边,走后一回头,按一下车钥匙上的小键钮,那车子四门上的锁,就“叽哇”一下全都锁上了。之后那大壮,傲然地说着什么话,朝他家的楼屋院落回去了。这一连串的声音和动作,有条一结一的链逻辑,被柳爷在头脑里抓住悟成真理了:邻居大壮家,是因为有钱才盖了镇上最洋气、精巧的楼屋子。因为那楼屋的精巧和洋气,镇上人不说楼屋是楼屋,而将其称说是“别墅”。因为人们都称那楼屋为别墅,大壮才可因媳妇不生就给媳妇一笔钱,和媳妇离婚再娶个更为年轻漂亮的,结果离婚那一天,媳妇一脸笑,大壮一脸笑,宛如他们天长日久的一场战争后,发现战后双方都赢了。又一如彼此做了一笔生意样,大壮用一只鸡换了媳妇家的鸭,结果不生蛋的鸡,到了媳妇家,每天都生一蛋或双黄。而到了大壮家的鸭,原来在媳妇家除了吃喝、摇着屁股走,别的一应俱全都不会,可到了大壮家,那懒鸭把十个、二十个白蛋朝自己身下一卧压,所有的白蛋都成了一群一股的小鹅鸭。
事情就这样。
万事万物都这样。
柳爷彻悟了菜园畦边的几株芍药花,苗时是在畦外旱死的,现在却又新生了绿株立在老苗边,青嫩枝上的小掌叶,被太阳一晒呈出金黄色;若那叶子明透会发光,且还有准备开花的苞嘴嘟在枝叶间。为什么死了、死了又有新株生出来?源于给菜园灌浇去的水,从地下流到了芍药根棵上。太阳不吝它的爱,想让它照哪儿就照哪儿,于是死了的芍药再获新生了。生的不知比那死的绿嫩多少倍。水养、日光和精心,加之菜园里的壤土好,芍药被粪肥喂成黑绿色,如此那菜园里的所有都呈着年轻和美好,呈出少年的气度和旺茂。
那么人若长在那土好、肥足、光又满的菜园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老年成为中年、中年又成少年呢?
想到这个问题时,柳爷浑身震一下,仿佛五十年前他和老伴刚结婚的第一夜,那一插入的转瞬间,满世界都跟着他的身子摇晃了。之后满世界都是极乐,都是极乐后的耳鸣声。满世界都是山崩地裂的流泻和尖叫。
现在柳爷又听到那心旌摇荡、震耳欲聋的轰鸣尖叫了。
又浑身都是需要流泻的崩裂胀力了。
2
经过慎慎的思考后,柳爷觉得还是说动就动、说干就干好。
世界上所有的美好都是说干就干结的果,哪有坐等观闲就有果有收获。
找来镢镐和镰刀,将番茄架拆了扔到一边去。用镰刀杀了番茄和豆秧。菠菜、白菜、韭菜收割一半扔一半。柳爷在菜园的中间理出一房大的空地来。在那空地上,用铁锨、镢头先挖出一个三尺宽、七尺长的槽沟后,接着一锨又一锨、一镢又一镢,朝那深处挖着和刨着,将槽里的土用铁锨撂出去,让土堆在槽沟两边上。浅一层是肥料喂养过的灰黑暄虚土。暄虚下是深红色的褐质土。再往下就是僵瓣状的板结土。土里有一股浓烈烈的潮鲜味。柳爷身上的汗里有股粪肥味。以此诘问与究追,柳爷得出的结论是,原来菜园里所有的丰硕、腥鲜和美好,都是由土味和汗味混合结成的,变化过来的。白菜和菠菜之清新,辣椒的辣里含有一股脆甜味,番茄的青酸和甘鲜,脆涩豆角中的黄瓜味,这一切和一切,所有与所有,都是土地的天然味道和人的汗臭味道的调制和择选。
番茄本无番茄味,只是番茄从土和汗味中调制出了从属于它的味道了。
辣椒原也不过是一株蒿草、荆棘样极普通的枝草植物棵,可他从土味和人的汗味中,调制出了辛辣和刺扎舌尖的一种甘味来,辣椒就成辣椒了,就能油炒虎皮辣椒了。菜园里的土地是柳爷家里的,汗是柳爷身上的,现在柳爷不想把这些贵物白白送给菜蔬、花草和植物了。他想把这些留给他自己。想要从汗和土中调制出一种人的中年味,成熟而有力,想啥就能啥,即便说打架,也可以举起铁锹、菜刀站在人群最前边。当然,砍头、生死的事情不能当真去行做,只是把菜刀、铁锨举起挥出一个“老子不怕谁”的威武就行了。如此中年才算中年有了中年的智慧和力量。调制出了中年人的味道后,再从中年中择选调制出青年、少年味。青年、少年味,那是天也不怕,地也不怕的。几个孩子在一起,晨起时共同朝着东方望,少年柳爷说,一直朝东不拐弯,人一定能走进太阳里。
大家略一思考就手拉手,径直朝着太阳走去了。
遇山翻山,遇了海洋也要架桥了。
读过几天书的少年柳爷说,有一本书上写着地球是圆的,并把那地球是圆的道理讲给另外两个少年听。另外两个少年听了就一个朝东走,一个朝西走,他们坚信只要径直走下去,他们二人必会在地球那边的某点上,走着走着碰头在一起。两个少年为了证明读过书的少年柳爷说的是对的,他们在少年柳爷话语落音后,就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果敢地出发了,彼此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了。
柳爷非常知道中年、少年的味道是什么。他一锨一镐地朝着地下挖,脱了布衫和裤子,单穿一个裤衩儿,挖累了就把光背朝土槽壁上靠歇一会儿,最后泥汗沾在后背上,若他年少时候手指流了血,抓把脚印最多的尘土捂在血口止血样。土槽从一尺深变为二尺深,从二尺变为三尺深,最后柳爷的整个身子都陷在土槽里,用铁锨朝着槽外甩土时,锨尖上的白刃从天空划过去,仿若一把利刀自天空划了过去样。
刀锨把天空划破了,有日红从天空流下来,老伴在这红里买菜走回来。进了院落关上门,转身站在院落里,看见菜园里的一片狼藉和一个土槽两边的两堆土,先是猛地怔一下,后又快步走到菜园槽坑端头上,盯住柳爷惊惊地问:“你要干什么?”
柳爷把正用力的铁锨滞在脚下面,抬头看着他的老伴道:“我俩都活到百岁了,不得准备一下后事吗?”
老伴怔着想到未来了。她慢慢蹲下来,把胳膊弯里挎的一刀猪肉和装着买回来的青菜、粉丝及碱面、盐粉、醋与酱油的竹篮放在地上,看着那已经深到柳爷肩头的槽坑儿,坑壁是种褐红、褐黄色,有地方被柳爷用锨铲得如镇上新楼房的壁墙样。有的地方凸凹不平宛若镇上机关专门砌的不平整的凹槽墙。柳爷站在有凸凹的槽壁一边上,背微微朝下弓一点,因为朝上看,头又微扬着,让他一身土粒的汗身宛若一尾硕大弓着腰的虾。老伴没有问柳爷累不累。他一辈子都不知道累是什么味道、什么貌样儿。
她望着他和那槽坑问:“谁先用?”
柳爷想了一会儿:“我先用。”
老伴说:“你凭啥?”
柳爷道:“女的都比男的寿命长。男的都比女的寿命短。我先走一步你把我安葬在这儿,让我穿最好、最贵的滚边黑绸老寿衣,再在我的棺材里,多放些铜圆和元宝。放些好酒、好烟和扑克牌。”柳爷朝他老伴说了很多他经了思虑想到的,比如纸扎的楼房要和邻居大壮家的别墅一模样。小轿车要比大壮家的轿车更为豪华和派气。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既然都说外国的好,那就在那纸的电器上,一律写上“原装外国造”五个字。最重要的节目是,柳爷说他一辈子都没真正弄懂地球为啥是圆的。既然是圆的,他少年时的两个小伙伴,为什么一东一西分别走去时,说好的在地球那边碰头见面再回来,可那两个少年走了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为什么?因为地球可能不是圆的而是扁平的。他们一辈子就没走出地球那平面,无法在地球那边碰头见上面。柳爷一生都觉得对不起他的少年二伙伴,所以柳爷的目光这时期哀哀地求望他老伴,说他先一步地死了走掉了,老伴一定要到冥店为他扎画一个扁平的地球放在棺材里,至于那扁平的地球是正方形、长方形,还是三角形,因为没人走到过地球边,没人知道扁平地球是什么形,那就由冥店老板随意想,他想象地球是什么形状就把地球画成什么形,但一定不能是球形、圆状形。
老伴不赞成柳爷的想法和说法。她问柳爷是谁说的女的就比男的寿命长?在皋田镇的镇街上,每街每胡同,都有活过九十岁的老男人,一排排、一堆堆地藉借冬阳和夏风,日日坐在街心或者胡同口。而活过九十岁的女人单在他们住的这条胡同里,就比男的少了好几个。既然自家门前都是男的寿长女的寿短,老伴就在坟墓槽口的头端蹲在土堆旁:“看看吧,你还说女的都比男的寿命长——你想先走那也好——想先走,今天的午饭你来烧。”
“凭啥我烧饭?”柳爷问老伴。
“凭啥?凭你都要先走了,我都要亲手埋你了,你这辈子还没给我烧过几顿饭。”
两个人就在那槽坑上下僵持下来了。老伴除了谁烧午饭还据理力争说,既然门前邻居都是男的寿命长,那么墓挖好,她早晚会先他一步离开这世界。她走了由他埋她了,她不像他有那么多需求要这要那的。她走后的棺材、衣服、陪葬品,什么样子花多少钱,都由他量力而行随了他的心性去安排。但她有一个条件柳爷必须得答应,那就是她这辈子本想嫁给一个英俊威武的小伙子,可结果,阴差阳错嫁给柳爷了。柳爷个不十分高,天庭也窄小,鼻梁虽然挺拔可嘴唇太厚像两块土坯摆在鼻子下。老伴说柳爷你长得不好我忍了一辈子,现在我要先走了,我走了只求你去镇上画像馆,给我画一个英俊、帅气又能体贴人的小伙和我并肩摆在一个棺材里。
柳爷抓起土槽壁上一块硬僵土,用力砸在了老伴胸口上。
老伴一下被打坐在了墓槽边。
“有能耐你别用土坯砸我啊,”老伴大声对着墓槽唤,“有能耐你上来,搬起一块石头砸在我头上——砸在我头上,我就真的先走了。你就真的先要安葬我,自己留下孤零零地守在这个世界上。”
柳爷听着立在那土槽墓边不动弹,盯着老伴脸上涨成乌青色,鼻子和眼扭曲着,让他的脸如一个写错答案的谜语样。
3
不知道午饭算不算又一顿的生日宴。菜还是有荤有素几个盘,白米饭和鸡蛋汤,老伴依然在两人面前放了小酒盅。各盅倒了半杯酒。可自饭始直到饭终后,两个人几乎没说几句话,一如陌路在饭店碰巧坐在一个饭桌吃饭样。
不能说完全没说话,彼此还是说了几句话。
四十年前盖的老瓦屋,屋子里的墙都脱了灰。地上铺的青砖多也纹裂了。就是一直摆在正堂案上的祖像古牌位,也都褪色到不细读细念就认不出字和脸。唯一不变的,是这大屋子的空旷和落寞。在这落寞里,老伴慢饭缓汤地沉默细嚼着。细嚼着,就有思怨写在脸上了。
“这样吧,”老伴说,“到底谁先走,谁来安葬谁,咱俩抽签,让签说了准。”
柳爷是闷头大吃的,还自己一口口吞了几杯酒。吞完夹吃肉菜时,他把筷子僵在半空里,看着老伴想了一会儿,将碗顿在饭桌上,筷子拍在碗口上,左右找一找,到灶房取来两根火柴递给老伴看了看,在她面前将其中一根折断扔半根,手里留着一长一短一根半。柳爷说:“长的寿命长,短的寿命短,谁抽着短的谁先走,后走的要把先走的十全十美地安葬好。”
老伴盯着柳爷的手。
柳爷把一根半的火柴在手里藏着捻转着,最后从指缝露出两个殷红色的火柴头,隔着饭桌伸到老伴面前去。“你是女的你先抽。”柳爷说。老伴盯着那两个火柴头,很快从中抽出一根来,伸开一看是根整全长火柴,脸上立刻有了落败色。
“再抽一次吧,”老伴道,“抽三胜二是规矩。”
柳爷很大度地点了头,从老伴手里要过那根整火柴,又将一根半的火柴捏在手里捻转着,末尾停下来,又将两个红的火柴头儿露出来。这次老伴没有立刻去抽那火柴,而是翻着柳爷的拳头看了看,心里决定要抽左边那根时,一犹豫把右边那根抽了出来了。
依然是根长火柴。
“是老天安排我先走,让你留下活着好好安葬我。”柳爷脸上有了笑,说着把留在手里的火柴捻断扔了去,又大口吃着饭,大口喝了酒,脸上漫溢着快活,如又年轻了几岁、十几岁。
老伴不再说话、不再论争什么了。既然两次抽签自己都是长火柴,那就只好让他先走,自己十全十美葬他后,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命运的事情抗不得,如镇上那两个少年一东一西朝着地球那边去,一去一生不再回来样。柳爷吃饭喝酒的声音大得犹如胜利者唤呼般。老伴默默寂寂地小口吃着看着他,到柳爷吃完饭喝了半斤酒,面前的菜盘空空荡荡时,他拿手在嘴上胡乱擦一把,又朝院落菜园里的墓槽走去了。
又开始挖那菜园里的墓槽了。
从菜园传来一阵阵的“吱喳哗啦”声。老伴在吱喳声中吃了饭,开始收拾碗筷和盘子。盘子、碟子和酒杯,收拾着要去灶房洗刷时,她发现柳爷坐的凳边上,他揉捏过的火柴丢在凳腿后。将那火柴捡起来,火柴还未完全断开来,两截儿中间还有一丝木筋系连着。将系连的火柴顺直摆在饭桌上,从饭桌那边的桌角拿过自己连续两次抽出来的整全长火柴,把两根火柴并肩在一起,仿佛两个人并肩躺在一张床上样,然后又去地上接着找。又找到两截断火柴,也正好可以接成一根儿。将三根火柴并在一起后,老伴看着那三根火柴忽然就笑了,脸上如一阵雨后的云开日出般。原来他手里不是两根火柴,是三根。原来他把一根折断扔掉半根后,在手里七捻八转露出来的两个火柴头,那露出的不是一长一短一根半,而是整整全全的两根长火柴。
老伴撞破了谜语一样脸上露着笑,在凳上坐了一会儿,她从屋里出去了。来到院落菜园内,望着半菜园从墓槽撂出来的土,嗅着满院子的鲜土味和压倒、折断的番茄、豆秧的刺腥味,过来坐在土堆上,看那墓槽已经没过人头深,柳爷光背在那槽里,挖着人朝深处陷下去,本来不高的个儿成了一个肉墩墩的泥土肉团儿。
她一直看着他。
他看见她在看他了。
“再往下挖就该我挖,你在上边用个篮子系土了。”柳爷说。
“你上来一下子。”老伴道。
“干啥儿?”柳爷问。
“你上来。”老伴固执着。
柳爷从墓槽里边爬将上来了。上来他朝日阳望了望,阳光斜刺刺地射下来,有点让人睁不开眼。他揉着眼睛朝着老伴看。老伴从坐的土堆站起来,把两只手捏成拳头伸到柳爷面前去,说这次她要当庄家,要猜“有没有”。说她的两只拳头里,有一个里边捏了小石子,谁猜对谁就千古不悔地活着留下来。留下来的要听凭先走的。先走的要留下的怎么安葬,留的就必须斤两不少地好好安葬先走的。
“是一锤定音吗?”柳爷问。
老伴很肯定地点了头。
柳爷盯着老伴的两只手,也盯着她的头脸和身子。依照过完了的生日去算计,她虽不是整整一百岁,现在也是九十九岁了。然她九十九,头发也才花花打打半白着,脸上的皱纹也没有他的脸上皱纹多,好像她比他小的不是一岁而是十几岁。
“你猜呀,”她催他,“你猜我哪个手里有石头?”
“猜对的就要活着吗?”他又问。
她再朝他点了一个头。
“三打二胜还是一锤定音呢?”反复问。
“只一次。”她说道,“这一次千古不悔,万古也不悔。”说着并又向他重复了规矩和制度,说猜对有石头的就要留下来,留下来要好好活着照顾那先走先亡的。他盯着她的脸,盯着他面前那两只到底还是枯萎了的拳头看。当年那两只拳头手,多么光滑柔嫩哦,捏成拳头如两个没长熟的苹果样。可现在,那两只手再也捏不出苹果的光滑圆润了。那两只手,捏起来像风干的两块泥土样。他去捏着她两个拳的手指头,摇着晃了晃,也就准备要猜了。他想猜她左手有石头,右手是空的。他刚才用手捏着她的右手时,觉得她的右手坚硬握有一粒小石子。
他猜她的左手是空的,于是他指着她的左手道:“石子在这儿。”
老伴脸上有了笑,把左手伸开来,果然左手里握有一枚小石子。“你猜对了,我先走。你留下活着得要听我的,”老伴朗声说,“我要你把墓挖得四方四正、大大方方的,南北通透朝着阳,墙壁都是石头,百年千年不会塌。”说着扭身朝那墓槽里边看,想把右手也同样握着的石子悄然丢掉时,柳爷上前一步把她的右手抓起来,用力掰开她紧紧捏着的右手指,从右手露出和左手一模一样的一块小石头。柳爷很生气地说:“天哪——你也哄我呀!”
老伴跟着唤:“你那两根火柴也都是长的,没有短的啊!”
柳爷怔住了。
怔了很长一会儿。很长一会儿怔着没有动,柳爷只是盯着老伴看,看着气鼓鼓地用鼻子哼一下:“我这辈子都没输过谁。这辈子都没人敢说我错了。你竟然敢说我错了!竟然敢说我输了!”说着嘟囔着,忽然上前一步气哼哼地把老伴死死抱起来,快步地朝着上房卧屋去。老伴在他怀里很生气地唤着拍打着:“你干啥!你干啥!”待柳爷几步从菜园的墓边跨进院子里,步子快急如锤子砸着院落时,老伴明白柳爷要干什么了,她用拳头连连砸打他的肩:“我们都一百岁了啊!我们都一百岁了啊!”
声音如季冬来了雁往南飞一样滑过院落飞到天空上。
4
墓房终于挖成了,以为老了挖墓需要一个月,结果半月也就完工了。柳爷在下挖,老伴在上用个柳篮朝上系着土。系拉不动一篮就系拉半篮或者小半篮,半月后的黄昏时,把最后一篮碎土系拉上来倒在墓槽外,落日便活色生香、粉红艳艳地铺在院落,铺在墓道口,让墓道明亮若太阳要从那儿升起样。
墓槽三米多的深,从墓槽的底端挖出一个小门扉,门扉里边的墓室一间房子大,且高得人在里边可以直腰抬起头,不像镇上日常间的墓室样,半间房大低矮着,人进去得低头弯着腰。壁墙的每一处都用铁锨铲过了,光滑又平整,一如木匠刨过的红松木板贴满墓壁墙。地上用细碎的土粒铺了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宛若铺一层地毯样。倘若光脚踩在墓室里,会有一股鲜美的土气从脚心的毛孔窜到身子上,那感觉就像盛夏时候有风从脚心朝着身上吹,浑身热喷喷的血管呼啦一下就凉了。跟着周身的凉快仿佛男的女的快活后,不惜身地用一盆冷水浇在身子上。
第二天,用一架梯子靠在墓槽端,将两块门板和两条长凳递到墓室内,架出一铺床在墓中央,再将吃饭的小桌、小凳搬下去,在那小桌上摆满了老伴准备好的肉菜、粉丝、烧鸡、猪头肉和牛肉片,还有几瓶酒和酒杯子、筷子、碟子和需要时候点燃的蜡烛、香炉、焚香和打开来唱着戏的收音机,还有十几个打火机和几副扑克牌,一盘最简单的琉璃棋,最后打开院落门,看了门外大街上的人流嘈杂和左右邻居停在门口的汽车和摩托,老伴把院落大门从里闩上了。
将上房的屋门锁上了。
柳爷站在墓口里的梯子上:“再看看哪儿没有收拾好。”
“都看几遍啦,”老伴说,“天好地也好。”
老伴说着朝菜园地的墓口走过去。柳爷扶着老伴的双腿把她扶进墓槽里。两个人站在墓室的门口朝里望了望,看那桌上应有尽有、丰盛如若皇帝生日样。这个墓室的墙角摆了小凳子,那个墙角摆了不怕潮的蜡烛和油灯瓶。被称为“草铺”的门板床架上,没有死人习俗中的谷秆草,却铺了一领新苇席。在那苇席的左一边,柳爷请人在布上画了地球的长方平面图,山水沟壑都在一个平面上,就是高山、大海也在同一平面的帆布上,使得地球一看就是扁平而不是一个圆球形。在苇席右边铺了一条纯白布单子,布单上请人画了一个又俊、又高帅的小伙子。柳爷和老伴一前一后从墓室的小门弯腰走进来,最后扫了几眼墓室屋,觉得这世界应有尽有是天堂了,他从左边上床躺在地球上,她从右面上去躺在有小伙的布单上,各自枕着自己的枕头手拉着手,待盛夏的燥热呼啦凉爽后,柳爷望着墓室褐红色的拱形顶,对老伴轻声柔柔道:“凉快吧。”
老伴说:“凉快呢。”
柳爷问:“幸福吗?”
老伴“嗯”一下。
柳爷说:“都闭着眼。”
就都闭了眼。
柳爷问:“看见了啥?”
老伴说:“又高又俊的小伙朝我走来了,越来越近满脸都是笑。”
柳爷问:“现在你多大?”
老伴说:“好像四十几岁样。”
柳爷问:“现在呢?”
老伴说:“又二十几岁了。你年轻没年轻?”
柳爷说:“我成少年了。我要朝着地球的边地走去了。走到地球边,我围着地球最边上的小路一直不停脚地走,一定要看看地球不是圆的,可它扁平到底是长方、正方,还是三角形。哪怕是巨大巨大不成规矩的树叶形,那它是扁平的榆叶、槐叶,还是枫叶或泡桐叶?”
说完这些柳爷用力握了一下老伴的手。老伴也用力捏了一下柳爷的手。
“你早去早回啊!”老伴对他说。
“你照顾好你自己。”柳爷也对老伴道,“别以为英俊人家就不欺负你。”
他们两个人的手,就此慢慢分开了,都躺在墓床上一动不动着,能听到墓室中他们的呼吸像桌角的烛光照在墓室壁墙上的响。有什么东西从小桌上朝下掉落着,声音很大若焚燃后的香灰掉在了香炉里。这时候,有人在院落大门外面“嘭嘭嘭”地敲着门,唤着柳爷开开门,他要借一样东西用一用。
柳爷和老伴,就都闭着眼睛听那碰碰拐拐、落进墓室里的敲门声,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对着对方悄声道:“嘘!别出声!”
原载《湖南文学》2024 年第9 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杨林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