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赖丁
作者 艾克拜尔·米吉提
发表于 2025年2月

这是1950 年的故事。

省干校的课程每次一结束,阿赖丁都要往台上递去一张字条。于是,他就会很兴奋地等待被主持人宣读。当然,他的字条不一定每次都被主持人选中宣读。在这种情形下,你不难看出他面庞上会略显怅然若失的感觉。

最令他兴奋和最让他感到辉煌一时的是,有一次新疆省(那时候,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尚未成立)政府副省长伊敏诺夫来讲话,他再次递上字条,他的字条竟然被副省长择中,当众宣读:尊敬的伊敏诺夫副省长:我恳请干训班结业后,将我们分配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省干校学员:阿赖丁和米吉提敬呈!

伊敏诺夫副省长放下字条带头鼓掌,声音洪亮地说:“我们要向阿赖丁和米吉提同志这样的年轻人学习,到祖国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经久不息。

散会后,阿赖丁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对我父亲说,怎么样,米吉提阿潘丁(先生),你我的字条终于见效了吧?

父亲当时只是摇一摇头,对他表示无奈。当然,那时我作为生命还没有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父亲后来对我说,看着他快乐得像个大孩子,你也会被他的喜悦之情所感染。

阿赖丁最早是个卡车司机。他开的是苏制嘎斯车,载重2.5 吨,应当说,在“二战”时期,这种车已经相当奢华了,载着喀秋莎火箭炮,一直打到柏林,一路风光无限。

他是为三区革命政府主席阿齐木伯克霍佳专司驾车。

阿齐木伯克霍佳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他对自己的生活起居有严格的规矩,谨守一日五课,按时礼拜。他们的任务,就是为阿齐木伯克霍佳温好小净用水,续好汤瓶,跟在身后,适时递上。

当然,阿齐木伯克霍佳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习惯,那就是每次大解之后,都要用一枚土坷垃揩净羞体(那时,手纸还远没像今天这样普及,而且,这些远在西部内陆的穆斯林,把洁白视为圣洁,即便是有纸,看着那白色的纸也觉得那样会玷污圣洁,所以使用土坷垃、鹅卵石,抑或是草叶之类的替代物)。关键在于,他们每天都要用土坯认真削制土坷垃,每一枚土坷垃要像鸡蛋般大小,当然也要鸡蛋般光滑。所以,他们一个班的卫兵,除了守卫,就是做这两样事。

阿齐木伯克霍佳是一个率直的人,他们准备的汤瓶里的水夏天烫了或冬天凉了,都会嗔怪他们;土坷垃不太顺滑,也会嗔怪他们。他嗔怪的方式只有一句话:嗨,屎蛋!

于是,他们就觉得事情没做好,会感到忐忑不安和愧疚。

阿赖丁比其他卫兵要年长些,他已经有了妻室,所以比起这些毛头小子们要老练得多。他通常都不会主动抢着去送汤瓶或土坷垃,他会选择一些时机,比如,那时候汽油很紧,嘎斯车需要加油,得阿齐木伯克霍佳亲手签批才行。油库则在当时属于远郊的巴彦岱。尤其是“二战”结束了——苏联人已经打到柏林了,日本人也投降了,军阀盛世才也走了,三区革命与迪化新疆省张治中建立了联合政府,人待在伊宁已经闲极无聊,阿赖丁就想开车出去兜兜风,于是他会精心兑好温水,再从那些毛头小子们削好的土坷垃里仔细选择最光滑的几枚装在兜里,没事似的在院子里闲荡。待得阿齐木伯克霍佳出门如厕,他便会十分殷勤地迎上前去,扶持老人走下高高的木阶,扶到果园深处的茅厕旁,他就会在那里守候,恭候老人如厕出来。一看到老人和蔼的面孔,他就知道今天老人很满意。他再把汤瓶递上,自己溜到果树背后,一则为的是给老人以小净的方便,二则是自己不要走远,一会儿还要提着汤瓶扶着老人回屋呢。水的温度也恰到好处,他没听到老人责骂“嗨,屎蛋”!他觉得这下妥了,今天的确是有戏了。

就当他把老人扶上木阶,老人要进屋拜撇申礼时,他诺诺地对老人说,霍佳木(此时,一个尾音改变了一个词义,意为“我的主人”),汽车没油了,您能批给点汽油吗?

阿齐木伯克霍佳看了他一眼,说,给你一普特吧(一普特为16.5 公斤)。

于是,阿赖丁把早已写好的签字条掏出来递在阿齐木伯克霍佳面前。他老人家目不识丁,为了便于签署各种命令,刻了个名章带在身上。此刻,他就从放怀表的兜里掏出章来,让阿赖丁把签字条在掌中展开,将章面冲嘴哈了一口热气,随手一按,说了句,去吧,屎蛋!但语音很柔和。阿赖丁听得出个中的疼腻来,禁不住心花怒放。道了声:谢谢霍佳木(“我的主人”),便三步并作两步,跳下高高的廊台。

他立即让门卫开启大门,把几个卫兵吆喝上,留下两位值守,上了嘎斯车,直奔城郊巴彦岱油库而去。

那时候,巴彦岱那条河上架的是松木搭建的木桥,过马车还行,过卡车那桥便吱吱嘎嘎地呻吟着。清朝时遗留下来的兵大营高墙还在,只是有些残缺。不过,现在也还是兵营。他们加了油,便开始向伊宁市开进。其实,那会儿伊宁的公路几近于大车道,路面上铺就的仅是砾石而已。因此,当地的哈萨克人便把公路形象地称作tasjol,维吾尔人称作taxyol,意为石子路。嘎斯车在石子路上颠颠当当地驶去,扬起一路尘土。空车也不敢开快,颠簸得凶。阿赖丁把驾驶室两侧的车窗全摇下来了,也不管扬尘会不会倒灌,为的是让全城的人看见他在驾车,而车上的那几个卫兵也兴奋起来,唱起了维吾尔人的《哈勒莱莉姆》那首歌。全城的人无不欢欣鼓舞地看着这辆车和驾车人以及车上忘情唱歌的士兵。阿赖丁并不知道,多年以后,他还将乘坐同样的一辆卡车,巡游这座城市,当然那是另一番情景。

在这一天欢乐的驾车环游伊宁结束后,阿赖丁突然对汽车失去了兴趣。他退伍了,离开叫他们屎蛋的阿齐木伯克霍佳身边,不再提溜汤瓶、不再削制鸡蛋形的土坷垃,投考了伊犁卫生学校。他想当一名医生,于是,便和我父亲成了同窗校友。

几年的同窗时光转瞬过去了,就当他们毕业要开始行医的当儿,传来了新疆和平解放,民族军与解放军在迪化老满城胜利会师的消息。

本文刊登于《海外文摘·文学版》2025年1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