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拾花人
秋天的一个黄昏,到南普陀寺时天色已晚,新月如眉,挂在寺院外的塔尖上,用过斋的僧人走出山门,在树荫下散步。
刚刚到厦门的羚羊见一法师走路如同凌空飞行,她站在那里都看呆了。在她怔愣间,法师已经飘到她面前。“前世可是修行人?”羚羊看他着清简素袍,长身玉立,满身仙气。不等她摇头,法师呐呐自语:“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当勤精进,如救头然。但念无常,慎勿放逸。”他停顿了一下说,“这是《普贤警众偈》。送给你。”羚羊合十相向。法师退下腕上的念珠说:“送给你。”然后飘然离去。“我看到一束光芒,彻天彻地,好像在那一瞬间把我击穿。”那是2008 年,羚羊刚刚来到厦门。她不知道两年后自己竟然辞职从武汉来到厦门,那个此前不停行走的藏羚羊变成了安静守着一间客栈的女主人。
从南普陀寺向东行约一里路,就是曾厝垵,靠近海边有个加油站,加油站边写着“花谜道”三个字。花谜道两边栽满了三角梅和兰草,被雨水冲刷的墙上有着暗绿色的痕迹,再向前走十几米向右拐,就能看到一个蓝色的大门,走进大门,高大的棕榈树摇着宽大的绿叶子,木瓜树在二楼的窗口开着象牙白的花,院子的木地板上落满了三角梅艳红的花瓣,墙角的花瓣堆得更厚,旱金莲橘色的花朵藏在荷叶一样的宽叶子下面。一个女子,长的直发,白衬衣,长的蓝裙子,每天早晨都会给花朵浇水。三只猫,一只纯白、一只黑白花、一只黑猫都会像调皮的孩子一样跳出来,在落花与绿藤间跳跃追逐,最调皮的黑白花会扬起爪子来抓女子的头发,还有许多长尾巴的鸟儿也会迈着方步在院子里觅食,阳光在院子里闪呀闪的。浇完水的女子坐到阳光客厅里,煮水,沏茶,低头静静地读书,书桌上,卡片上稚拙的字写着:有什么样的修行,就有什么样的遇见。
一只蝴蝶越过低矮的木门,另一只紧随其后,忽的一声两只蝴蝶飞了进来,在洒满阳光的品吧里飞飞停停,好像这里是它们的家。有一瞬间,它们竟然停在羚羊的花裙子上,翅膀快速地翕动着,羚羊只得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惊动了它们。她正在阅读博尔赫斯的诗《南方》:从你的一个庭院,观看古老的星星……
等她读完几页书,抬起头,蝴蝶已经不见了,却进来了三只小燕子,它们站在品吧上的书架一角,唧唧哝哝地商量个不停,也许它们是想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搭一个巢,养一群孩子?过了一会儿,燕子们欲飞出来,却一下子撞在了明亮如水晶的窗户上,羚羊赶紧打开了所有的门窗,对着小燕子挥着手:“孩子们,朝低处飞呵,低处飞就出去了。”左冲右撞的燕子终于破窗而出,它们高声唱着,在窗口盘旋,好像向这个可爱的女子致谢。
门口有了人声,有人在指指点点看院子厚厚的落花。说起这些落花,羚羊是与房东斗争才保存下来的。有一天早晨,房东挥着大扫帚哗哗啦啦地扫地,顺带把院子的一地落花也清扫掉了。羚羊急得几乎哭了,两个鸡对鸭讲说了半天,房东才明白过来,落花是诗,不是垃圾,不能扫掉,是这个客栈的诗意。好啦,品吧外面的花池里总是长出许多不知名的草,房东在清理前总要大叫:“羚羊过来呵,这棵草是不是诗?可不可以拔掉?”羚羊总要笑着回答,是诗。
夏天时院子里总有许多壁虎,在墙壁与洗洁池边爬来爬去,羚羊把它们轻轻装进茶叶空盒里拿到花圃里放掉,绿植的叶子上长了蚜虫,她会一剪一剪将有虫的树枝剪下抓在手里,丢到院门外去。有人在门外说,那就喷洒杀虫剂好了。羚羊说,不要啊,我是绝不会杀死它们的。门外的人只好说,好吧,好吧,这都是生命!
羚羊家新来的小妹在客栈做了一周多时间,见她每天接待各种朋友与来访,时不时外出活动以及饭局,深夜还安静地独处于品吧窗前读书,早餐坚持面包咖啡清茶一杯,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高冷状态。那个带着浓重的河南腔的小妹对羚羊说,姐啊,我就觉得吧,你啥都好,就是吧……我就直说了啊,就是觉得你啊咋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咧,你这完全不像是做生意的人啊!
哎呀,咱羚羊家才来一个礼拜的小妹,咋都这么洞若观火、心如明镜咧!羚羊哈哈哈仰脖大笑,一直笑倒在沙发上,把个河南小妹子笑得大眼瞪小眼。笑过之后,羚羊说:“是呵,是呵,我是生活,不是生意。”河南妹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生活与生意难道不是一回事嘛?”“生意是以赚钱为目的,生活是以审美为目的。诗意的栖居,有态度的生活。以行走的姿态,在No 的世界创造一个小小的Yes!高晓松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下子轮到河南妹子笑了,她笑呵笑,把三角梅的花瓣都震落下来了。
我们抵达羚羊客栈是5 月中旬,曾厝垵正在评选“风情民宿”,羚羊的电话像爆豆一样响起来,都是想让羚羊参与付费投票。羚羊用温柔的声音拒绝对方,最后都以“不用了,谢谢!”做结束语,丝毫没有流露出不耐烦。她那女学生一样光洁的脸上总有着明亮的笑容,好像这个世界赋予她的都是好意。
其实只有我这样追随她文字许多年的老友知道,她内心有着至今仍在的伤痛。那是一起三进西藏的被她称为灵魂知己的马,在她的注视下失去了生命。那时她的宣言是: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我会去我想要去的地方行走。马的逝去,让她深感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她终日消沉伤神,无法自拔。她知道自己必须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她内心深处渴望着全然不同的人生——充满希望和平静、且与庸俗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崭新人生!虽然走遍中国的她深知,换了环境,并不能保证带来内心的充实,可是,这总比重复眼下这样一种一成不变、无望空虚得让人发闷的生活更好,总比在老地方回忆往事,伤感绝望好。她决定去厦门。
她像一阵风一样停在了南中国的海滨,她知道这次停留与此前的行走其实质是一样的,那就是追逐梦想。羚羊这样解释自己对梦想的理解:你经历千辛万苦去找寻的梦想,并不一定是完美结局。或是说,不是你努力付出了,那梦想就一定要实现。也可说那梦想,它并不一定是美好辉煌的才被称之为梦想。
梦想之于一种人,就是激发心底的热望与激情,不顾一切摆脱俗世的羁绊去追寻。下着细雨,羚头坐在品吧里,说着自己的梦,脸上是事过之后的淡然。
这个羚羊客栈的四十平方的玻璃房,是她自己设计,自己找材料盖起来的。那时工人一边砌墙一边问她,窗子在什么地方,门尺寸留多大,特别是装修的时候,她像个指挥家,站在现场,让心里的梦一点点儿地立体明亮起来,工人问:“设计图呢?”她笃定地回答:“在心里。”
现在,品吧从心里站到眼前,做旧的红砖墙、原木书架、古朴的茶台、亚麻茶台布、墙上开着小花的绿植、可爱的留言墙,每一个小细节都满含了温情与爱。作家来了,诗人来了,艺术家来了,羚羊客栈成了厦门民间文化中心,这些爱写字的都忍不住问羚羊,你的作品呢?我没有任何作品,我只有行走。如果一定要说作品,我想,我的生活态度、我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作品,我用我的生活方式书写诗意的生活。
那天,她与朋友们策划的“非常心经”艺术作品展在南普陀寺法堂展出。她一大早就去了寺院,天刚刚蒙蒙亮,观音殿里的僧人们正在上早课,寺院里巨大的广玉兰树上开满了白花,好像莲花升上了树梢。一缕冷香幽艳,沁人身心。“先生假于诸物,描写诸佛无上智言,于本寺法堂内设此《心经》影展,其苦心殷切,实为苦海众生营造舟楫,于佛法中令未信者生信敬,已信者令增长;已度者令欢喜,未度者为作方便。从此,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同登觉岸。”经堂内一个小和尚在诵读则悟方丈为这次艺术展写的序。羚羊听着,觉得是耳中音声,目里色相,清凉孤绝全不似人间,而自己一时间尤如云里月影,水里落花,消融到了蓝色的晨曦里。
殿里的人还在唱着,一字一句都是悲悯,那轮弯弯的残月,随着这钟声梵音,在滴滴融化,嗒嗒地落在初夏的花朵上。
他要来看我,夏至这天
他要来看我,夏至这天。
我调整着呼吸,干着别的事,但其实我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一直在想着他从山里,怎样坐汽车,怎样转火车,怎样走路,这样热的天,会不会忘记带茶杯?他来后,去哪里吃,到哪里看景致……等到车站相见,我也只是微笑问好。
第二天他提出去普救寺看看。“就是《西厢记》里的普救寺吗?”“是呀,离这里不远。”他好像胸有成竹。
我住的这个边城就在三省交界处,过了黄河就是山西运城,普救寺在古蒲州的西北角。原来他是做了功课的,我原以为他散淡又是念佛之人,一切都顺其自然呢。
路上,他说起普救寺叹道,蒲州住着一个老友,一起在明月寺待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