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的乡愁
作者 李晓东
发表于 2025年2月

山西是面食的故乡,祖籍山西,且深以晋人为傲的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说“故乡在胃里”。的确,山西人,无论走到哪里、身处何方,都离不开一碗面,当然,还要浇上醋,而且,永远认为自己家里的面最好吃。我22 岁大学毕业,从太原到兰州读研究生,从此离开山西。兰州、上海、北京、天水,多地学习工作,至今已二十七载有余。我也喜欢兰州的牛肉面、天水的浆水面、上海的阳春面……然平心而论,与山西面食相比,都有不小的差距。

山西面食品类繁多,究其根本,并非物产丰富,恰恰是贫瘠的表现。小时候在农村,吃饭都到“饭场”,邻居几家大小端着碗聚在一起,相互问“你家甚饭”?多是手擀面,也有抿节、擦节、和子饭等,种类其实不多,也都差不多。如果谁家吃“好饭”,比如拉面、刀削面、饺子、焖面,或者馒头,会给旁边家送一碗。相互打问一下,既是问候,又体现着“足食”的满足,虽然只是形态不同的一碗面。

一次,爸爸说,南方人不问吃啥饭,问吃啥菜。我听了,感觉不可思议。因为“菜”,对于那时的我、那时的小山村,实在是一个陌生的东西。后来到上海,方知传言不虚,南方人主食似乎只有一样——米饭,菜却有荤有素、有河鲜有海鲜,讲究色香味和营养搭配。而老家饭场上人的碗里,无论大碗小碗,别说荤菜,连根青菜都不会有。当然,我后来发现,北方本不产绿叶蔬菜。黄瓜、茄子、土豆、豆角之外,大白菜、卷心菜也非上海人说的“叶子菜”。与叶子有点儿关系的,是香菜、芹菜、韭菜。所以,山西面食,一个最显著的好处就是:省菜。一碗白米饭,无菜佐之,是不好吃的,放点儿盐醋,更变味。面,则完全没问题。

搭一海碗“祺子”,也就是杂粮面。纯粹的白面(吾乡称“好面”)吃不起,常常以白面、豆面混而和之,颜色略深,口感略涩而有豆腥气,反而比“净好面”内容丰富些。祺子上还粘了米粒,放上盐、醋,最多加一点点腌韭菜,筷子上下搅动几下,盐醋分布均匀了,挑一筷子,往嘴里吸溜,再咬上一口生蒜,唇齿间都是满意和满足。如果能放点香菜或炝点儿葱花,那真是人间至福。

小时候早饭吃“疙瘩”,玉米面捏成长长扁扁的形状,下锅煮熟。照样没菜——咸菜也没有,偶尔会见到浆水缸里挑出的酸菜。吃一口“疙瘩”,喝一口“疙瘩米汤”,就是煮“疙瘩”的水,玉米面质疏松,煮熟,水就成玉米粥。每天早饭一样,小孩子多不想吃,妈妈就变长为圆,取名“煮饼”,是“饼”而非“疙瘩”,食欲因之大振。仿佛有点自欺欺人,但山西面食,即使都取材于白面,形状也不同,口感各有特色。不过,细究起来,面食呈现不同形状,均与原材料的品质直接相关。

饭场上,人问“甚饭”,答曰“拉面”,带来的反应是,众口齐声:“哟,好饭!”同样取材于白面的擀面条,就没这待遇。为什么呢?根本在于,拉面需要延展性好,而只有最精华的面粉才能做到。同理,兰州牛肉面能拉出七种形状,毛细又称“一窝丝”,也需取用上好精粉,且加了蓬灰。现在面粉都从超市买来,各种包装都有,打开就能用,麦子给人的印象,似乎就是金黄的麦田,乃艺术品而非食品。其实,麦子磨成面粉,是一个不复杂但略烦琐的过程。

以前磨面,都用石磨。“层层石头不见山,短短路途走不完。只听响雷不下雨,天上下雪地上干”,谜底就是磨面,而且是磨白面。贾平凹早年的散文里,说天地是一盘大磨,转一圈天就黑了,再转一圈,天就亮了,太阳和月亮,就是两个磨眼。贾平凹是有神仙气质的作家,神来之笔数不胜数,但我以为,这两句可归入最神者之列。如今,石磨多被集中到“乡村记忆博物馆”,或者做了品质生活者的庭院装饰,发挥数千年没被开发的艺术功能。但根本上,它真的是一种加工粮食的工具,每个村子都有几盘。

麦子堆在上层磨扇上,用扫炕笤帚慢慢扫过磨眼,手扶着、肚子顶着磨杆,人转、磨也随之转。隆隆有声,破裂的麦子落到磨盘下的石板上。麦子破开,白的面便露了出来。扫进簸箕,放到细铁纱做底的面罗里筛,面粉雪一般落下。但这只是头遍,离充分加工还距离很远。这头茬面虽量少,却最精,不带一点儿麸子。如今,人们都喜“全麦面包”,黑黑粗粗的,比精精细细的卖得贵。我爸说,什么全麦,就是把麸子都吃了。想想现在的都市人其实挺有意思,吃什么、怎么吃,事实上都被广告和营销控制了。那时的农村人只重直接的感受,包括口感。头茬面筋道,延展性好,可以做拉面。“延展性”是我这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用的科学词,老家人叫“有筋骨”。在细颗的散状面粉里找出“筋骨”,有筋,则可长,有骨,则可久,简直属于天才的想象和表达!这个词便可证明,作家向群众学习语言多么重要。

山西拉面,和遍布天下的兰州牛肉面不同,没有那么多形状,不加蓬灰等辅料,也不遵循严格的操作程序,如二细、韭叶子拉七下,大宽五下,一细、宽六下,毛细八下,等等。可以说,兰州牛肉面已彻底商业化、标准化了,而山西面食,即使饭店里卖的,依然保留着农业时代的自然与随意。雪白、精细的面,加水和,每揉一下都能感觉到亲切与温暖。新收获的麦子,刚刚从石磨上流出来的面粉,每一步都是手工完成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唯有辛苦劳作的成果,吃起来才更觉香甜,更解其中味。

面,可以说与山西这块土地紧紧联在一起,无论黄土高原、太行山上,还是表里山河,自尧舜以来即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者,陶也。伏羲女娲的族人,天水大地湾先民,带着烧制彩陶的技艺,沿渭河而下,渡黄河至于今之山西临汾、运城一带。尧都、稷山、夏县等地名,至今仍记忆着上古历史,而舜耕历山的传说,当标志着农业从畜牧业中分离出来。一千米左右的海拔,平原、盆地、丘陵等众多地貌,使山西旱作农业品类丰富。除煤炭、钢铁之外,其他工业门类较少、规模较小,土地未被大范围污染。因此,山西农作物种类繁多、质量上乘。磨的面,各有所胜。

面和好,圆圆的,光光的,放在粗瓷盆里,讲究手光、面光、盆光,不能到处都是面。放到案板上,由于要擀面条,山西的案板普遍大,擀面杖也更粗更长,擀成一食指厚的圆片。而兰州牛肉面则全程不用案板和擀面杖,全凭一双手。擀好,擀面杖比着,用刀划成一指宽的细条。四五根细条,两头捏住,就着案板微晃慢拉,细细圆圆的拉面便出现了——却不太细,大约是兰州牛肉面“一细”的两倍粗。兰州牛肉面号称“一清、二白、三红、四绿”,其中“一清”就是清汤,面从锅里捞出来,另加牛骨头熬制的汤。山西拉面则是干拌的,加上“臊子”,放了盐醋,搅匀了,一口吸进嘴里,面的筋道、菜的香气,弥漫全身。吃其他饭可以没菜,拉面却似乎是必须有菜的。我老家的“臊子”,与“臊子面”的“臊子”不是一回事,乃指面的浇头,却不带汤水,是直接的炒菜。常常要有肉,即“肉臊子”,却非肉糜,直接就是炒的肉片,肥点最佳。饭场上,旁人看到,一副惊讶羡慕的表情“好饭哪,拉面浇臊子”!好饭有菜,赖饭没菜,仿佛有点儿“马太效应”,但那时的百姓能吃上一顿好饭不容易,自然家底全出。我小时喜食肥肉,最好的饭是肉菜大米饭,肉在饭上,但我舍不得吃,先吃饭和其他菜,最后将肉片几口吞下,真有“大快朵颐”之感。而对肉向往的过程,亦是别样体验。有此性格特征者,更易成功,呵呵!

近日到太原,在山西面食博物馆,让我这个老山西人着实见识了一套绝活,惊叹之余,更惊喜山西拉面技术之传承发展、创新提升。小伙子大约二十岁。一块揉好的面在案板上滚成圆柱形,小伙子边拉边折,越拉越细,最后,面搭在胳膊上垂下来,如无声的瀑布,又似纯洁的白练,细看,却是比头发还细的面丝,在无风的室内,亦微微飘动。之前,我以为最细的面是兰州牛肉面里的“毛细”,又名“一窝丝”,亲见方知,更精更细者,乃在山西。

本文刊登于《海外文摘·文学版》2025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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