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门一开,一颗毛茸茸的日头撞到了门玻璃上。门玻璃讨厌那日头一般,一下子把那些光踢得惊惶失措,四处奔跑。瓦灯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
瓦灯知道有人来了,他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影子,不过没有在意。身边的虎生也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见瓦灯没在意,它也没在意。要平时,它会朝天叫两三声,它不是要咬人,只是给屋子里的人提个醒。虎生长得虎头虎脑,但它其实很温柔,胆子也小,从没对谁凶过。有人说这狗像个老虎,却是绵羊的性格。如果有人一直盯它,它就会把眼睛挪开,不一会儿再悄悄地看,见人还盯着它,它就又把眼睛挪开了。
瓦灯专注地摘玫瑰花,玫瑰花拥在枝头上,全嘟着嘴,像有好多话憋着,要一齐喷出来。瓦灯看着一朵,说好啦好啦,就把手伸过去,那花就到了瓦灯的手里,不像是瓦灯摘的,倒像是花跳到瓦灯手里的。
前几天奶奶说到日子了。什么到日子了?瓦灯问。奶奶朝天看了看,就看井圐圙,瓦灯朝天看了看,也看井圐圙。瓦灯看到了一大片红哇哇的玫瑰花。奶奶揉了揉眼,朝着瓦灯笑了。瓦灯朝奶奶挤了挤眼,他本来眼就小,一挤,就更小了。隔壁的胡叶叶常说瓦灯眼小,还编了顺口溜:瓦灯瓦灯小眼眼,瓦灯瓦灯屁脸脸。这时候瓦灯就气得想哭,但他怕一哭鼻涕就“扑哧”出来,想起奶奶曾说过眼小聚光,他竟然笑了。瓦灯一笑,胡叶叶倒觉得寡寡的了。
看看盆里的花要满了,瓦灯挨近盆子嗅嗅,浓浓的香钻进了鼻子,又从鼻子蹿向全身,瓦灯感觉全身清清爽爽的。
再朝家看,瓦灯心里就多了什么东西。
两个影子出来的时候,瓦灯正端着装满花的盆往家走。门一关,那毛茸茸的日头光又把瓦灯的眼睛刺了一下。
两个人的脸灰灰的,眼睛也灰灰的。瓦灯能从他们的脸上和眼睛里看到灰灰暗暗的影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大一些,女人小一些,但男人背一驼就跟女人差不多了。村子里多数男人都驼,像是被满村大榆树上面的云块压驼了。
奶奶跟在两个人的后边,两个人站到院子里的时候,奶奶也出来了,她的小脚一出来,阳光就缩回去一大截,院子当中榆树的影子也缩回去一大截。奶奶的眼里飘出来一片云。
“往东南走?”一个影子问,是那个驼了的影子。另一个影子眼里藏着个问号,直直地看着奶奶。
“往东南走。”奶奶抿了抿头发,瓦灯看见奶奶的头发变成了院子里榆树枝的样子。
“往东南……”低个子的女人喃喃着,话头出来,话尾巴还在后头藏着。
“东南偏南五里半。”奶奶闭了眼睛,闻着啥的样子。一只麻雀在头顶上叫了一声,那声音也灰灰的,从几个人的耳朵边滑过。
“东南偏南五里半?”男人和女人同时问。
“嗯,东南——偏南——五里半!”
那只麻雀又叫了一声,这一次奶奶抬起头来看了它一眼,麻雀也看奶奶,见奶奶看它,就扭了头看别处。瓦灯听到了,那是麻雀的笑声,麻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但他听到了麻雀的笑声。奶奶也知道麻雀在笑,她看了看高个子男人和低个子女人,朝麻雀挥了挥手。麻雀又扭过头看墙,麻雀还在笑,瓦灯看见奶奶抽了抽鼻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他们还有影子,是粘在地上的。地上的影子不想走,想一直粘在地上,但那两个人坚决地从地上把脚拔起来,放下去,拔起来,再放下去。地上的影子就一抽一扯地被两个人拖着走了。
瓦灯的眼珠子也跟着那两个影子走,他看见那个驼影子的手在背后背着,手里捏着一根棍子,瓦灯感觉这时的他挺像电影里的孙猴子,就一直盯着。瓦灯感觉那影子也许会一下子飘起来,脚下踩着云彩,渐渐远去,或者在他一闭眼一睁眼之间,就变没了。那个低影子两只手朝外散着,像是在扇耳光,这边一个,那边一个,这边又一个,那边又一个,也许她在心里已经开始扇耳光了,不过这时候扇出去,扇到的只有风。瓦灯看见好多风捂着脸,嘴都歪了。
奶奶也看那两个影子,看着看着就不看了,就只用手捏着衣服襟子,一下一下地搓。奶奶的衣服是黑色的夹袄,一边的襟子搭在了另一边。奶奶捏住搭到左边的右衣服襟子,衣服襟子下边是个疙瘩,奶奶一直搓着那个疙瘩。奶奶搓疙瘩的时候,云一忽儿来了,一忽儿走了;天一忽儿晴了,一忽儿阴了。许是一直搓,奶奶搓得那个疙瘩光溜溜的,奶奶一拿开手,光就从那疙瘩上射出来,像谁的眼睛一下子瞪着你了。
“啥?”瓦灯问。
“粪。”
“粪?”
“羊粪。”
“羊粪?”
瓦灯听不懂奶奶的话,但他想听,就像他听不懂爷爷在过年那天捣的古,但他想听。瓦灯的眼前出现了一堆羊粪,一忽儿又出现了一堆黑枣。其实瓦灯见不到黑枣,但他能把羊粪想成黑枣。有一天夜里瓦灯梦见自己搂着一大堆黑枣睡觉,他觉得自己成了侯虎虎。后来梦着梦着,他变成了喜三,黑枣变成了羊粪蛋。侯虎虎是爷爷故事里的地主,吃香喝辣;喜三是村子西头的光棍,每天赶着羊从西沟紫红色的日头里走出来。
瓦灯蹬开了被子,差点哭出来。
2
两只羊已经挷在了房梁上。
一只羊叫了一声:妈。
另一只羊想叫,但绳子在它的身上绕来绕去,把它的脖子也绕住了。人对羊的处置,从来不问一问羊舒服不。所以另一只羊的那一声,只能从眼睛里叫出来。
它们是朝着北面叫的,可是它们没法朝北,身子、脖子、腿……它们的所有由不得它们,它们的声音也是。
它们的声音就在房子里乱窜。
两个影子插进了村子,就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身上缀着花,脚下穿着牛舔鼻鞋,“咿咿呀呀”地叫,一块石头在他的脚下飞。石头飞到东,他就追到东;石头飞到西,他就追到西。后边还跟着个影子,影子粗粗的,紧紧跟在那人后边。驼子举了举手,他手里的棍子也就举起来了,感觉不对,又放下了,放下了又举起来了,这样一上一下,就感觉他是在威胁谁。
羊……驼子说。驼子的手和手中的棍子在空中画了个圈。
身后的女人走到驼子的身前,女人朝追石头的人笑了笑。女人觉得男人的动作不太好,她朝后看了驼子一眼,又扭过头来,说:羊……你看到羊了没?
追石头的人躲在石头后边,其实石头那么小,但他就躲在那么小的石头后边看着这两个人。他的眼睛里塞满光,恐惧的光。
羊……男人放下手,也放下了手中的棍子,朝那人笑了笑。
那人“呀呀”叫了两声,抬起手朝某个地方指了指。
看见羊了没?女人又笑,那人眼前就有阳光飘着。那人就又抬起手,头也同时扭过去,看着某一个地方。
女哑巴?驼子在心里说了一声。就扭了头一直朝着女哑巴指的方向看。
女人也朝着女哑巴指的方向看,看着看着,又朝女哑巴笑了笑。
妈……就在这时,驼子听到了羊的声音,仿佛不是听到的,而是感觉到的。驼子很熟悉这声音,羊吃之前、吃之中、吃之后都会这样叫,就是不吃不喝的时候,也常这样叫。羊朝着天叫,朝着地叫,也朝着院子里所有的人叫。
妈……空气里到处都是羊的叫声。
驼子明白了啥的样子,就一歪一歪,朝那个院子走去。
女人“哎……”了一声,也明白了什么的样子,跟在驼子后边。
一个院子门口的狗叫了一声,其他许多院子门前的狗就跟着叫。
女哑巴站在原来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影子变得越来越小。
门从里边插着,驼子推门,门晃晃,还是牢牢地关着。
门插得很紧,驼子看看那门,老门,木纹都裂开了,颜色灰白着渗出老鼻涕的味道。驼子再推,那门还是没推开,有一个门拔子,从外边一拧就开了,但门却从里边用链子挂上了。
驼子莫名地闻到一股羊粪味,好像还夹着羊血的味道。
驼子开始拍门,一开始轻轻地拍,慢慢就拍得重了。
周围的狗叫得更响了,好多鸡也叫了起来。
驼子的耳朵里一直是羊的叫声,他把自己拍门的声音也拍成了羊的叫声。拍了一会儿,他拍出了一张怪脸,一张脸从门缝里挤出来,像是塞出了一块横肉,肉上浮着几堆毛。
“拍啥?拍啥?”横肉里蹦出一句话。随即一道贼光刀子一样射出来。
“我家的羊……我听到我家羊的叫声了。”驼子说。
“屁,你家的羊?你家的羊能跑到我家来?”
“我家的羊就是在你家。”驼子说着就往院子里挤,“侯半仙给算的,我家的羊就在你家里。”
“那你叫侯半仙来,让她说说你家的羊怎么就在我家里!”
驼子一直往里挤,可是他没有挤进去,横肉脸上的肉更横了,那几堆毛也开始颤动:“你家的羊怎么能在我家里?你家的羊怎么能在我家里?”
驼子就站下来朝身后看,驼子指了指远处的女哑巴,说:“她说我家的羊在你家,她也说我家的羊在你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