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栓虎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喇叭放《好日子》,声音有点缥缈,可还是把他吵醒了。人上了年纪,睡眠浅,一有什么响动,眼睛就睁开了。他侧身拿起手机一看,已经八点多。昨儿给果树嫁接,忙碌一整天,弯腰弓背的,太乏累,一下睡过了头。缓下神,郭栓虎起床,简单洗漱,又把院子里圈养的两只芦花鸡喂了喂,准备到镇上去吃碗卤汁豆腐脑。那家的葱油饼也是一绝,他一天不吃,心里都想。刚锁好门,拿起揣在兜里的电动三轮车钥匙,一只七星瓢虫,就从门缝里飞进来,爬到郭栓虎的衣领上。他用手拨了拨,可谁知道,它就像是黏在身上了,呼扇几下翅膀,又回到原来的位置。郭栓虎呆滞了几秒,好像想到什么说,老闷,是不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老哥了。这个时候,七星瓢虫似乎真的听懂了郭栓虎的话,爬上他的肩头,不动了。郭栓虎嘴角微微上扬,发动起了车子。
自从老闷几年前的冬天,脑溢血去世之后,郭栓虎感觉自己好像真成了孤家寡人。再没有一个老伙计能像他那样和自己说东扯西,聊天能聊到心坎上。以前在坡村,喜事少不了他。郭栓虎是小学语文老师,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当了大半辈子的看客和司仪,都比他的教龄长。满月宴,婚礼,都是他的舞台,有时候风头甚至盖过了主家。每次主家还得提着重礼,登门邀请。二十世纪初,是一瓶绿脖西凤,外加一条窄版猴香烟,发展到后来,至少得西凤六年,烟也成了芙蓉王。丧事的话,主要看老闷。入殓、布置灵堂、选出殡的日子,他都在行,和郭栓虎一样,每次主家也得是盛情邀约。那时候,郭栓虎和老闷,谁走在村道上,都会有人点头哈腰地打招呼。他们知道,自己以及家族,或多或少沾着人家的恩情。
老年代步车,速度设定得慢。郭栓虎开着它,像是在坐牛车。不过他不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他着急了。路上碰到鼻涕耷拉到嘴角的金豆,族里一个侄子的孩子。他远远看见郭栓虎,就大声喊,麦克爷。郭栓虎说,碎狗日的,谁教你的。对方一听见他骂,猛吸了下鼻涕,呛得吭吭几声,然后笑着说,是我爸教的。郭栓虎说,你爸真是个坏种,不给娃教好的。有一次,郭栓虎的儿子从广东出差回来,知道他爸喜欢炫耀,就给买了一副雷朋墨镜。梅雨季,太阳光照又不强,郭栓虎天天戴着,逢人就说,你知道我这墨镜是啥牌子的?雷朋,国际品牌,美国五星上将麦克阿瑟就戴的这个,后来,大家起哄,就给郭栓虎取了“麦克阿瑟”这个绰号。时间久了,一些人似乎都忘记郭栓虎的本名,一见面,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叫他麦克阿瑟,差一辈的喊他麦克叔,上学的孩子都喊他麦克爷。郭栓虎讨厌别人这样称呼他,可叫的人一多,他也就习惯了,有时还赔着笑脸应一声。这次,被一个幼儿园还没毕业的小毛孩喊,他还是略微有些生气。
春天刚来没多久,脚跟还站不稳。料峭的风,冷飕飕的,吹得人太阳穴疼。郭栓虎捏了捏帽檐,把自己的鸭舌帽,往低压了压说,金豆,来上车,爷带你去镇上吃早点。金豆说,我不去,咱村有人结婚呢,我回去吃肉啊。郭栓虎问,谁?金豆回答,村东头,我新亮叔。郭栓虎听金豆这么一说,心里的火,一下窜了上来。前些年,村里谁家迎亲嫁女,不得把他叫上,现在,自己族里的晚辈结婚,都没有人跟他打招呼。郭栓虎瞬间没了食欲,调转车头,又回了家。一进门,泡了杯酽茶,坐在客厅软和的沙发上,气得眉毛都快要竖起来了。郭栓虎想了想,这也有他的原因,当初新亮他爸,给新亮办满月宴,他那天喝了点酒,头晕晕的,主持仪式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当着宾客的面,吐了。新亮他爸觉得他郭栓虎是故意让他难堪,两个人因此结下了梁子。可后来,到了他大女儿出嫁的时候,还是握着郭栓虎的手,让他一定要出山。说来也奇怪,郭栓虎在婚礼的前一天,偏不偏,倚不倚,牙疼得厉害,嘴都张不开。就这样,两个人的矛盾是越积越深。这次儿子结婚,郭栓虎没用了,自然也就不打算搭理他。想着,想着,那只七星瓢虫,又落到郭栓虎的肩头。他这次没有用手去拨,而是侧着头对它说,老闷,我知道,你也是劝我别生气。七星瓢虫在郭栓虎的肩头,沿着S形的路径,缓慢爬行。黑色的翅羽,一开一合,像是在向他回应。
清明节快到了。郭栓虎呆坐一会,又骑车去了镇上。吃完早点,到纸花店买了些祭奠用的物品,想到老闷的坟头,去看看。老板问他具体想要买点什么。郭栓虎问,有那种纸糊的象棋吗?老板说,没有。老闷活着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嘴里叼个铜嘴烟袋,来找郭栓虎下象棋。老哥俩经常坐在郭栓虎家院子里,攻攻守守。郭栓虎知道老闷喜欢下棋,就特意让匠人用切割机,给石桌上凿出了一副棋盘,还买来红色的油漆,用小刷一点点描了。听到老板这样说,郭栓虎有点沮丧,买上几沓纸钱,出了纸花店。又到街口的商店,买了一盒红星软香酥,一瓶绿脖西凤,一把黄橙橙的香蕉。这些都对老闷的胃口。
退耕还林政策实行了十几年后,再加上青壮劳动力外出打工。乡村很多的土地,都已经荒芜了,但农民不事农桑,这是让人唾弃的事。后来,许多的耕地,就退而求其次,植上了树。老闷的坟地,就在一片枝丫横斜的白皮松林里。郭栓虎左手掰住一根水泥柱的顶部,右腿试图从外围的铁丝网,跨过去。试了好几次,都抬不到需要的高度。他顿了顿,把手头的东西,先从比较宽的空当里递了进去。接着,后退一段距离,提下裤子,小跑,像之前那样,再猛地一跃。过去是过去了,可摔了个屁股蹲,郭栓虎疼得哎哟一声。这时,刚好有一个晚辈从旁边经过,他准备去扶,看见郭栓虎慢慢站起来了,笑着说,麦克叔,都忙着给新亮娶媳妇呢,你倒好,在老闷叔的坟头,练跳高。郭栓虎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浑身都有点发抖了。他没有搭话,对方识趣地离开了。郭栓虎转身一瘸一拐,向矮矮的白皮松林中央走去。
老闷的坟头密密麻麻,长了很多柔嫩的小草。郭栓虎看了看说,老闷,不知道你那边的春天到了没?坡村的到了。一直都没来看你,不是没时间,是心里难过。你也别怪老哥,有啥气,再等我两年,下去了,你再骂我。说完,郭栓虎拆开了一个红星软香酥,又剥好一根香蕉,放到坟前说,老闷,快吃。然后,去开白酒,扭了两下瓶盖,没扭开。他笑着说,老闷,你看,真的是老了,这都打不开。郭栓虎又咧着嘴,用牙齿扯了几下,再扭,终于好了。他倒了一瓶盖说,老闷你先喝,然后,把酒倒在坟前的祭台上,再自己对着瓶口,抿一口。这样的举动,来回重复几次后,郭栓虎把瓶盖扔了。剩下的白酒都倒在老闷的坟前说,老闷,老哥酒量不好,再喝就回不去了,你尽兴。
又起风了,郭栓虎站了一会,觉得有点冷,用红星软香酥的袋子,垫在屁股下,盘腿坐到了老闷的坟头。回忆起少年时代他和老闷,在宋寨水库游泳的场景。两个人都很年轻,头发湿漉地站在岸上,身后是大大小小连缀的麦田,可以听见几里外空寂寺的钟声。

